那一年我19歲,站在初三年級的講臺上,我的緊張是顯而易見的。但我很快找到了對付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學生的辦法,用一個成語說,那就是色厲內荏。這種方式幾乎在所有的時刻都能很好地掩飾一個少女內心的羞怯,并且隨之對能向學生發號施令產生一種近乎得意的心態。當然,像所有的色厲內荏的人一樣,當他一旦碰到抗拒,只有用更進一步的色厲來反抗。
那還是剛上講臺不久,我給學生布置了一篇要背誦的課文。是一篇什么樣的課文我已經記不得了,這也說明那大致是一篇無關緊要的課文。要他們背會也許僅僅因為我有權力讓他們背。
當我發現幾乎有一半的學生齊刷刷地站在他們的課桌前,公然地表示他們沒有背會或者根本沒有背的時候,我的氣惱是顯而易見的。但那時的我已經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氣憤,我平靜地幾乎有些得意洋洋地對他們說,中午沒背會的就不必回家了,直到背會為止。當然,老師也不回去了,在辦公室等你們。如果說讓你們挨餓是體罰,那老師也陪你們一起挨餓。誰背會了就到辦公室來。
才過十幾分鐘,我就聽到辦公室的門在我身后打開了,回頭一看,是平時最調皮搗蛋的學生楊平。一看他這么快就背會了,我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一開口便說:“你看你這個人,才十幾分鐘就可以背會的一定要等到被罰了才肯背,是不是犯……”我正猶豫著是否該說“犯賤”這個詞,楊平卻沒有停下來,一直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放下一個塑料袋,一轉身便跑了出去。
我對著那個塑料袋心悸了很久。并不是因為那塑料袋有什么好看的,而是那塑料袋里的東西:兩個面包和一瓶礦泉水。
那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為嚴厲的面包和水。它讓我在羞愧之余,認真地思考我的那些學生。對著一個孩子純正的心,那些并沒有發現我的可恥,我的得意洋洋的學生,讓我明白我多多少少只是想證明我控制能力的想法是多么地渺小和可憐。這是兩個面包教給我的,是我的學生的兩個面包和一瓶水教給我的。
也還是在那個課堂的門外,從最后一節班會出來,我發現一個孩子在暗暗的走廊里站著哭。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忙走過去問,那個學生不說話,只是哭。站著的我有些不耐煩,這時圍在旁邊的另一個學生告訴我,是因為老師說要給他帶月餅他才哭的。
那不過是我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因為中秋節班里要辦一個小聚會,要求每一個學生自帶月餅,而那個孩子因為是回民,不過中秋節,說家里沒有月餅。我只是說了一句,沒關系,老師幫你帶。多年后我收到這個已經成為大學生的流淚男孩的信,才明白作為一個老師,他的一句話對一個學生的意義,他的一個舉動對學生一生的影響。雖然當時我也只有19歲,也許正因為只有19歲,常常,我不知道是我在教育他們還是他們在教育我。
在學生的信中,有一名學生說他一直記得有一年春游車壞的時候,我蹲在一棵樹旁用樹枝撥開枯葉看螞蟻的樣子。他說記得老師的童心,這使他選擇了生物專業一個我早已忘了的場景,使他選擇了一生的專業,而我從他的信里再一次找回了我的童心,一種不敢忘了的童心;在另一個男孩的信里,我記起一次他來還借我的錢,我一時沒有零錢找他,他竟然笑著說,不用找了,給你買冰激凌吃,一臉小男子漢的樣子。那時我更不知道是誰溫暖著誰誰教育著誰。 如今,我已棄教多年,但我從未忘記我的那些學生,像從未忘懷一生里的那些溫暖,那溫暖讓人覺得我的一生是別人送給我的。
(劉濤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