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自發生起,就攜帶著來自西方的文學觀念體系,作為自身合法性的證明,它們同時對新文學的發展也起著規范和引導的作用。這些觀念體系,進入到大學教育體制中之后,以“文學概論”和“文學批評”課程的面目出現,便成為某種具有普遍性和規范性的知識。然而,如論者所指出的,由于新文學自身的開放性,由于它不斷地處在與社會政治諸多場域的互動之中,“即便是作為知識體系的文學論也始終處于同現實文學觀念相互作用的動態中”,大學中的“文學概論”課程,因而常常與新文學的種種思潮發生密切的關系。而不同的學校對于“文學概論”課程的不同態度,也顯示出學院體制與文學運動之間的復雜糾葛,特別是在“紅色的1930年代”,“文學概論”無法回避洶涌澎湃的左翼思潮,由此涉及到學術與政治、理論與運動等重要問題,值得探究。本文選取1930年代北平各大學為對象,對以上問題做一個初步的討論。
一
早在1920年,北京大學國文系就將“文學概論”列為主要課程,由周作人講授。大約同時,魯迅在國文系講授“中國小說史略”之外,也曾以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為教材講授文學理論。自1925年起,“文學概論”一直作為國文系的“共同必修科目”,先后由張鳳舉、嚴鍥和徐祖正講授,除中間因劉哲改北大為京師大學有短暫中斷外,一直延續至1932年。1933年后“文學概論”課程即被取消。
清華國文系剛成立之時并無“文學概論”課程,1930年9月,清華國文系聘請北大國文系教授徐祖正講授“文學概論”,1931年9月起改由浦江清講授,1932年度及此后的課程表上已無“文學概論”一科。由此看來,“文學概論”只是臨時添置的課程,并未進入到清華國文系的課程結構之中。
其實當時“大部分正式高校都不設置文學概論這種講授文學基礎概念和知識的課程。這是因為那時的大學中文系以研究學問為首要職能,而關于文學的基本觀念問題不被認為是學問”,特別是到了1930年代,有關“文學”的基本觀念已得到相當的普及,“20年代開始,在高中、大學預科或規模較小的大學里經常設有文學概論的課程,其目的是為一般程度的學生傳授關于文學的基本知識”,而與此同時大學對專業性的要求又在日益增高(尤其是在北平的國立大學),“文學概論”確乎沒有在大學講授的必要。后來馮至談到北大國文系課程的變化時,即認為由于“國文系在研究上加深了,標準提高了,尤其是語言學方面,有長足的進展”,于是“這些可能被人視為‘不三不四’的文學概論以及譯讀一類的課程也就從國文系的課程表上被刷了下來”。而在清華國文系主任朱自清看來,坊間文學概論之類的教材過于流行,帶來青年人某種不健全的讀書趣味,正是令人擔心的現象,流弊之大,會讓他們“永不知道學問為何物”。
不過,大學對于學術專業化的要求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這里面更重要的因素卻是現實文藝論爭的刺激,特別是左翼文學理論(所謂“新興文藝論”)的興起,對學院產生的沖擊。1920年代中后期張鳳舉在北大國文系講“文學概論”,只是“論一般文學之內容及形式”,基本上是討論文學的基本常識;但到了1931年,嚴鍥在給學生出“文學概論”的試題時,也要加入“試述‘新興文學’運動者之主張,并評論之”這樣的題目了。在這樣的氛圍中,偏于理論的“文學概論”難以回避左翼文學思潮,甚至在當時談及“文學概論”即會沾染左翼的色彩。1934年,北大國文系進行課程改革,以學生為主體的國文系系友會“曾草擬‘改善國文系課程計劃書”’,提出新增課程若干種,其中有“文學概論、文藝批評、文藝心理、近代文藝思潮、新興文學理論”。這個計劃自然不可能在系主任胡適那里通過,但足見在立場偏左翼的青年學生中間,對“文學概論”這一課程的期待是和對左翼文學知識的渴求聯系在一起的。
當時在北大、清華講“文學概論”的徐祖正,因講授內容偏于純文學方面,就曾遭到學生質疑和批駁。1930年,徐祖正在清華講“文學概論”,“將歷來關于文學內容形式之發生流變等理論,作一系統的敘述,使學者對于文學本質有確切的認識,可作研究鑒賞之基礎。”大體上仍是純文學的思路。時在國文系就讀的吳組緗對此極為不滿,專門寫文章駁斥徐祖正,稱其為“頑固到像一塊石頭的守舊的文學理論家”,“影響于,中毒于我們青年學生卻至深且巨”。徐祖正被延聘到清華國文系后,成員以學生為主的中國文學會,曾計劃組織有關“普羅文學問題”的討論,即“擬請徐祖正先生領導討論之”。亦可見學生對左翼理論的興趣。其實,左翼思潮對當時的大學生有普遍的吸引力,但教授對其卻多抱疑懼的態度。1932年5月時在英國的朱自清寫信給妻子陳竹隱:“你前次來信說看普羅文學書很看得進去。這種書北平還能賣么?”即可看出其戒懼的心態。清華國文系的“文學概論”課程開了兩年即匆匆收場,與系主任朱自清的態度,以及教授學生間立場的反差,當不無關系。
其實徐祖正對此也有相當清楚的認識。對于左翼文學理論的“獨斷的態度”和“宣傳的手段”,他并不以為然。認為“真正想從科學的態度去建筑文藝的理論,他們倒是非常冷靜而深沉的。他們倒還與藝術的形而上學論者或理想主義的藝術論者在態度上可說是相近的。同是想從‘真實’里去追求”,而“文學概論這門學問,中間也經過不少進展的階段”。他是把“文學概論”看作一門學問的,試圖通過對“歷來關于文學內容形式之發生流變等理論”的系統敘述和歷史清理,來獲得有關“文學本質”的“確切認識”,這與左翼的思路有相當大的差距,后者其實是把理論作為規約和引導現實文學運動的工具來運用的。因而理論的輸入和鼓吹,同時也意味著文化領導權的爭奪。由此產生的“文藝論戰”,往往成為一種文化策略,而帶有強烈的現實功利性。徐祖正注意到,“新近見到從內地如山東河南各地回平來的人們述說那邊的中學生都以文藝論戰中的左翼自居了。對于國文科的教員如有不明白或不贊成某一種他們亟于欲聞的主義主張于是就不受歡迎,打倒。”但“他方面勝利歸勝利,而于文藝的本身問題決不能說因此就得到解決。”徐祖正堅持“所謂文藝仍還是文藝,它決不能當作宣傳思想的工具”這樣的立場,“文藝論戰”離文藝已遠,而一談理論又難免與此攪擾不清,故“文字上的宣戰攪亂文藝界的空氣此等舉動還得要有志者出而澄清才行”,而“澄清之法也唯有不講戰,不專講理論而多在純文藝作品的鑒賞或創作里去研磨與沉潛”。由“理論”退回到“純文藝作品的鑒賞或創作”,已然預示了學院文學批評的路向。
二
1930年代的北大、清華,在治校方針上極力向學術化、專業化方向發展,一方面是大學和學術界自身的要求,而在另一方面,實際上也包含著壓抑政治運動的企圖,針對的便是在學生中影響極大的左翼思潮。左翼思潮和左翼運動不可分,而大學又向來是學生運動的中心。即以北大而言,校長蔣夢麟就特別注意扭轉學生運動的風氣,他認為“五四”后北大“熱烈運動作得太多,但都缺乏充實的內容”,“北大今后要取寧靜致遠的方針,好好下數年埋頭工夫,然后再來談運動,這才不會有內容空洞的運動”。具體到文學課程上,偏于理論思潮類的“文學概論”由于和現實的文藝運動(“論戰”)關系緊密,必然引起教授校長等的顧慮。如前所述,北大、清華兩校國文系中“文學概論”課程的命運,就是明證。不僅是“文學概論”課程,若是在課程中摻入左翼文學理論,也會受到排擠。曾在北大國文系兼職講西洋文學史的徐霞村,因其講義中采用了“歷史唯物論的觀點”,即被視為“離經叛道”而被解聘,甚至還被系主任馬裕藻扣上了一頂“紅帽子”。在北大、清華這兩所學校中,更受重視的則是徐祖正所說的有關“純文藝作品的賞鑒和創作”的“文學批評”,并形成了頗具特色的學院派文學批評模式。
從另一方面來說,在1930年代日漸強大的學術化、專業化潮流中,左翼理論正因為其與政治緊密相關,難以被視為純粹的“學術”,而在大學中獲得一席之地。羅家倫即認為當時出版界的讀物中“有一類是別有用意,而假借一種科學名義來欺人的。如分明是宣傳某種社會主義,偏假托為社會科學的便是”,明顯指的是左翼著述。1930年代前期徐炳昶出任北平師大校長時,“常因為聘教員的問題告訴學生說:現在要問的是他是求知識的或是宣傳的。如果是前者,左派也好,右派也好;如果是后者,左派必不行,右派尤不可。”而在時人眼中,左派或更近于“宣傳”。
相對北大、清華而言,北平師大因為主要將自身定位在為中等學校培養師資上,注重知識傳授的全面與普及,因而學院化的傾向并不明顯,反映在國文系的課程設置上,“他校或專研文學,或偏重國故;舉一專籍,可成學科;提一問題,便設講座。本校則語言文字,新舊文學,國故思想,教學方法,師資所重,盡列必修。”“文學概論”也一直是國文系的選修課,國文系關于這門課的“課程說明”是“說明文學上之一般原則,間及創作之方法,以及修養研究之途徑。”由于缺少材料,這門課具體的教授情況不得而知,不過從學生的反應來看,似乎并不令人滿意。1930年,一位師大學生在報紙上撰文批評師大國文系的課程,認為有關新文學的課程還是太少,只有一門“文學概論”是完全不夠的。當時國文系似乎主要還是以古典文學方面的課程為主,到1932年似乎仍沒有太大改觀,一位學生在雜志上抱怨國文系“天天考古考古把腰都考彎了”,并將其歸咎于校長徐炳昶的“極端獨裁政策”。從前面引述的徐炳昶關于選聘教授的意見看來,應該不是空穴來風。事實上,1930年代前期北平師大學生的左翼運動頗為活躍,徐炳昶的立場及其與學生之間的矛盾,恰從反面說明了這一點。
一方面是學生中風行的左翼思潮,另一方面則是校長和教授的疑慮與控制,兩者之間的力量對比,似乎決定了左翼文學課程在學校中的地位與命運。與北大、清華乃至師大相比,當時北平的另外一些學術聲望較低的學校,學生則有著更大的活動空間,這其中包括中國大學、東北大學等校。這些學校的新文學及左翼文學課程的開設,多是出自學生的推動。1929年考入中國大學國學系的張致祥(管彤),“在聽了國學系的其他諸如說文、詩詞、金石、校勘等課程,愈益了解‘國學’內容之后,就愈益對國學系不滿”,于是聯合學生拒絕聽課,要求系主任吳承仕添設新文學課程,于是不久吳承仕主動改革課程設置,在系中增加了曹靖華的新俄文學選讀、高滔的西洋文學史等課程。1934年秋,東北大學邊政系(之前的俄文系)學生關山復和鄒寒素,商量聘請已經在中國大學和女子文理學院任教的曹靖華來系任課,因曹靖華當時用“曹聯亞”之名,校方并未提出疑議即下發了聘書。
當時這些學校的新文學課程,實際上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左翼色彩,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關于理論思潮的課程占了相當大的比重,雖然未必標舉“文學概論”的名目,但基本上都是從左翼立場來講授文學理論和思潮,很受學生的歡迎。1930年代,譚丕模在北平師范學校講授文學概論、歐洲文藝思潮、中國文學史等課程,并將講義整理成《新興文學概論》、《文藝思潮之演進》、《中國文學史綱》等著作,都是以“唯物論的辯證法”為方法。1933年曹靖華到女子文理學院國文系任教后,講授“文藝批評”和“文學方法論”兩門課程,“把世界上嶄新的蘇俄的文藝理論及文學創作介紹給學生”。孫席珍在中國大學國學系講“文學概論”和“近代文藝思潮”,“把十月革命后的蘇聯文學,作為文藝思潮的一個部分,向聽講的青年進行有聲有色的介紹”。當時中國大學國學系的選修課中,還有呂振羽的“社會科學概論”和陳伯達的“先秦諸子”,都是“講唯物論與辯證法”的,如當時中國大學學生張枬后來回憶所說的,“國學系(或中國文學系)設社會科學概論一類課程,當時一些著名的大學恐怕還沒有。”而在事實上,也只有在中國大學這樣并不著名的學校的國學(文)系中,才有可能添設“社會科學概論”這樣的左翼理論的課程。
較之文學批評、文學史等知識體系而言,文學理論與現實的文學運動乃至政治運動顯然有著更緊密的聯系,左翼思潮主要表現為理論的形態,也與此有關。理論既是一種知識形態,同時也是一種有關世界和未來的構想,因而往往包含著巨大的政治力量,在左翼思潮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這也是它和學院體制格格不入的地方,因而1930年代“文學概論”課程之不容于北大、清華等校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左翼理論正因其包含著巨大的政治力量,而對青年學生擁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盡管中國大學等校在學術上毫不足觀,但是無法否認的是,左翼理論課程的開設,既是出于青年學生的推動,同時又進一步吸引和熏陶了更多的學生。馬克思說:“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后來“一二·九”運動的爆發,便不能忽視左翼理論和思潮在北平青年學生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