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個體敘事的欲望如此旺盛的時代,傳記寫作已成為很多人的需求。但相對于傳記文學寫作來說,傳記理論的研究卻相對滯后。理論的力量可以規約和影響實踐,在傳記泛濫的今天,如何把握傳主?如何規約傳者與傳主的關系?如何呈現傳主的生平,這些是理論問題,實質上卻相當深刻地影響著傳記創作的實踐。作為敘事藝術,成功的傳記由于其文體內容與歷史真實之間穩定的關聯性,尤其容易影響當下人們的倫理精神,今天的傳記寫作卻剛好忽略了這種意味,傳記寫作的泛濫與意義的空洞化,正成為侵蝕傳記創作的重大痼疾。
在現代敘事學中,傳記的敘事已經變成了一個敘事倫理問題。與理性倫理學不同的是,敘事倫理學不去言說既定的具有規范性的道德說教,其道德實踐力量在于讀者進入某種敘事的時空后,他(她)的生活因為敘事的力量而發生根本的變化。敘事讓讀者為其中的“這一個”人的個體命運動了感情,敘事語言不經意地形塑或改變一個人的生命感覺,使他的生活發生變化。如果我們為某個敘事著迷,就很可能把敘事中的生活感覺變成自己的現實生活的想象乃至實踐的行為。這便是我們所說的敘事倫理。傳記的敘事倫理正是這樣一種具有影響力的敘事策略,因此研究傳記創作,必須重視傳記的現代敘事倫理及其對社會倫理的傳播影響力。
一、傳主與傳者的倫理關系:平等的對話與交流
一部傳記是一部靈魂的歷史。在寫作中,傳記作者既可能面對傳主生命的光環,也會觸及傳主人性光環背面的陰影,在此傳記作者常常會表現出理性的失衡。自傳的作者會被傳播的期待牽制自我的審慎,或者會因為傳主已然是成功者的心態影響對既往史實的表述,進而虛飾自我的人生。而他傳的作者更多是源于傳主形象的高大偉岸,影響到對傳主的認識。視角決定判斷,判斷改變認識。傳者在表現傳主的人生時,常常會生出仰視的悲哀,面對傳主的偉岸身軀,不由自主地執行傳統的避諱原則,使其筆下的傳主失去生命的光鮮亮色,成為單一扁平的正面形象。從敘事倫理的角度看,傳主與作者之間是平等的,仰視傳主是敘事倫理的萎縮與異化。無論自傳、他傳還是別傳,傳者(即作者)與傳主的關系都是平等的。自傳作者相對于傳主而言,應該是一個客觀而審慎的他者。對他傳,由于傳主一般都是社會名流賢達,為了矯枉過正,作者對于傳主甚至應是俯視的關系,因為只有當傳記作家在心理上俯視傳主時,他才容易把握傳主獨特的人格,才能有力量去穿透傳主身上厚厚的甲衣,審視其真正的人格結構與人生經歷。
盡管平等的寫作倫理是一個淺顯而明白的道理,但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為尊者諱的國度,卻是具有挑戰性的課題。平等需要力量,同樣需要智慧。傳者與傳主的關系,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部傳記的成敗。中國成功的傳記往往多是為死者所作的,如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吳晗的《朱元璋大傳》等。為生者所作的傳記則少有成功者。雖然這里有一個中國人評價生命的標準是蓋棺論定的規則約束,但是傳者缺乏強烈的個性以及智慧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探尋真理,執著尋求史料,更敢于言人所不敢言,不避尊者諱的傳記少之又少。特立獨行的人生須有特立獨行的人去書寫,非常事當然需待非常人。傳記文學的傳主與傳者的平等交流,不僅僅是一個傳記寫作的準則問題,更是創作者人格歷練的需求。
二、史實與傳實的敘事倫理:據史依實與適度修辭
傳記的真實性是任何一個傳記作者都不可回避且必須正視的問題。傳記文學雖然力求真實,但是它的“真”是一種“紀實”,是一種對事實的敘述。而對事實的敘述不可能有本真的純粹復現,只能是烙上了傳記敘述者主體個性的“修辭”。如何在史實與修辭的虛構中找到一個恰當的精準的度,對每個傳記作者都是困難的。因此,傳記的寫作必須建立在真實的史的基礎上,據史依實,適度修辭。
但傳記寫作拘泥于史實如同在傳記中過于追求文學性一樣是不可取的。任何傳記的寫作都是對世俗生活的超越,都不可避免地要將世俗人生理念化、精神化。這一過程是描述生命的過程,更是解釋生命的過程。生命不是一個個中斷的事象的疊加,每一個現象的背后,都涌動著人本精神的活動與生命活力的張揚。傳記寫作中的詩與修辭性都是針對這一現象而展開的。傳記的敘事倫理要求傳者忠于史料而不拘泥于史料,在事件細節依實據史的前提下,適度修辭是傳記寫作必不可少的。
當然即使優秀的傳記作者常常也會面臨史實與詩的兩難困惑。以自傳為例,理論上講,自傳的傳主生平包括自我生成的事實和經驗化的事實兩個方面,經驗化的事實是其原發性的經歷,而自我生成的事實則意味著經驗化的事實可能會因為認知作用,改變作者對既往所經歷的經驗判斷,進而在敘述時虛構經驗。當自傳的寫作意向與傳者表達的主體性觀念一致時,史實必會在細節上出現一些失誤或虛構,這種虛構當不至于影響到對傳主整體史實的顛覆為宜。
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陳氏《長恨歌傳》與白氏之《長恨歌》非通常序文與本詩之關系,趙氏之《長恨歌傳》‘可以見詩筆’,白氏之《長恨歌》‘可以見史才’。”后來我們據此以“史筆”、“詩筆”來劃分傳記。史筆是基于真實基礎上的直書直議之筆;詩筆是作者在固有經驗基礎上的生發與創造。史筆、詩筆之說,同樣也表達了傳記寫作中的史實與詩的辯證性。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敘事倫理對材料的調控。對于當下的普通人,傳記的敘事可能是一種敘事;對于歷史人物或者社會賢達巨匠,傳記的敘事常常是建立在眾多的既有文本材料的基礎上,更可能是一種對敘事的敘事。不同的傳者處理傳主的方式不同,角度不一,每個傳者都會依據個人的心性來編織傳主的生平故事,其所構成的傳主的人生當然不同。但是不管他們講述傳主曾經有過的生活,還是在此基礎上去闡釋一種想象的生活,只有適度的修辭,才是合乎傳記文學敘事倫理的表達。
三、傳主人格及史料的駕馭:穿透時代、切入生命
人物傳記,歷來不乏素材的收集。人的一生或長或短,但每個人都不缺少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人生故事。可成為作品題材的內容很多,傳者的文學修養與技巧便在素材選擇過程中一見高下:獵奇見其品味與心性的淺陋;夸飾顯現他的功利與世故;嚴謹反映傳者秉承傳記傳統、直面現實人生的悟性與膽略。一本人物傳記,傳者在材料的選擇與結構的安排上如何簡要勾勒出人物的活動,同樣體現著傳記的敘事倫理。
傳記敘事不僅講述傳主曾經有過的生活,也會講述想像的生活。傳者依據個人的心性來編織屬于傳主的生命經緯。在過去,傳記作家往往從一個固定的觀點出發來刻畫傳主。而現代傳記作家可發掘的材料太多,因此開始時并無固定的看法,一定要搜齊材料后才蓋棺論定。從各方搜集的資料中,傳者往往能雕鑿出一個更完全的人物造像。
對傳主隱私的發掘成了現代許多傳記格調低下的一個重要原因。毋庸諱言,傳記作者有挖掘傳主的隱私的權利,但卻不能不負責任地、膚淺地渲染;傳記作者應該冷靜、客觀、尖銳,卻又必須是善意與寬厚的。隱私問題是一個敘事倫理問題,同時也是一個傳記敘事技巧的問題。隱私的曝露與否以及多大程度上的曝露,應該是與傳者作傳的目標及倫理指向相一致的。傳者對傳主的史料及隱私的駕馭,應該是建立在充分把握傳主人格靈魂的基礎上的。而準確把握傳主的人格靈魂除了掌握傳主的人生經歷、細節,還應該從大時代的脈絡中尋找傳主的生命位置。即在穿透時代的穎悟中切入傳主的生命。每一個傳主都是歷史中的個體,他不可能超越時代,他的思想精神與其外在行為都會烙上時代的印記。孫犁說:“寫傳記,應首先理解那個時代。一個作家,他的作品,不管他怎樣說,總受時代的影響、制約。”大而言之,任何一個傳主都一樣會受到時代的制約。將人物放在時代的調色板上去審視他的生命,探悉他的靈魂與人格,進而在此基礎上理解傳主,整飭其人生素材,這樣寫出的傳記決不可能是格調低下的作品。
傳記寫作對于人類日常倫理的影響也越來越強,傳記的創作正處于一個需要規范、需要理論提高的時期。由于傳記創作是一種特殊的倫理敘事,很多傳記創作的技術問題更多呈現為敘事倫理問題。從敘事倫理的角度探討傳記寫作,或許能使傳記創作中的一些模糊性問題獲得一種新的視角和解決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