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爸爸

科技人生

這是一個動物學家和大熊貓的故事。一只大熊貓的意外死亡曾讓他備受指責；而今，又因一只大熊貓的意外失蹤陷入輿論的旋渦。從事了24年大熊貓的保護工作，他將何去何從？

熊貓爸爸張和民和他的“孩子們”

2007年6月1日的一則新聞報道了一只叫祥祥的大熊貓意外死亡，成為當時的熱門話題。有的人說祥祥既然是國寶級動物，更要加強人為的看管，為什么會讓它意外摔死？也有人質疑大熊貓放歸野外環境這一活動的倡導者張和民是在拿大熊貓做實驗，想出風頭，一時間讓張和民陷入到輿論的旋渦之中。

祥祥是一只人工飼養的雄性大熊貓，2001年8月25日出生在四川臥龍自然保護區。5年間，祥祥一直生活在人工飼養環境里，備受呵護。2006年4月，四川臥龍大熊貓研究中心決定將大熊貓祥祥，放歸到臥龍的“五一棚”地區，這意味著祥祥將作為首只被人類放歸到野外環境的圈養大熊貓。

說起張和民與大熊貓的緣份，還要追溯到24年前。1983年，22歲的張和民從四川大學生物系畢業，主動要求到條件艱苦的四川臥龍自然保護區的大熊貓研究中心工作。剛到臥龍，張和民就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由于山林中箭竹大面積開花，導致竹子枯萎死亡，使大熊貓斷了“食糧”。山上３只大熊貓突然死亡。

看到一片片枯萎的竹林和大熊貓的尸體，張和民明白，因為饑餓，大熊貓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圖１）。

（１）因饑餓而死的大熊貓

張和民第一次救助的大熊貓，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到的野生大熊貓，是一只全身黑乎乎的家伙。

通常，野生大熊貓看到人類都會躲得遠遠的，但是，這個小家伙卻闖進了人居住的地方（圖２）？顯然，它是餓壞了。張和民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喂養它，還給它起了個名字——貝貝。可是，野生大熊貓不能長期依賴人工飼養。一天清晨，吃飽喝足的貝貝，被麻醉后送到了距離“五一棚”10公里的英雄溝，沒想到3天后，貝貝突然出現在張和民的眼前，而此時的貝貝顯然瘦了一大圈。

（２）闖入人的居住區尋找食物

張和民:……回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吃中午飯，所有的小伙子立即把手中的東西放下，翻找奶粉，沒有奶粉，趕緊把稀飯，把我們吃的東西全部兌上，給貝貝吃，所有的小伙子都在那兒哭，我跟你說那個場面，我現在想起來都挺傷心的。

貝貝是一只野生大熊貓，它終究還是要回到野外叢林，為了讓貝貝徹底遠離人群，第二天，張和民將貝貝再一次麻醉后送到了更遠的牛頭山上。

在送走貝貝的山路上，張和民坐了很久，兩歲的貝貝還是只幼年熊貓，它能在這場殘酷的競爭中生存下去嗎？貝貝這一走，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張和民就像祝福自己的孩子一樣，默默地為貝貝祈禱，希望它能健康成長。

國內國外，工資差距10倍。他卻堅持要回國。

一個29歲的留學生，怎樣去攻克大熊貓繁殖的世界性難題？

在這個研究過程中，他遇到了什么困難？又經歷了什么樣的坎坷？

1987年，張和民由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專家推薦，成為美國愛德荷大學野生動物與自然保護區管理專業的一名碩士研究生，妻子作為陪讀，一起來到了美國。世界自然基金會資助張和民和他的妻子每月720美元生活費用。2年后，張和民以優異的成績拿到了碩士學位（圖３）。在穿上碩士服的那一天，導師找到張和民。

張和民:……我的導師當時說，你要繼續讀博士我可以給你機會，你只要填個表，拿綠卡也沒有問題，你去填就是了。在那兒當時的工資掙一個月相當于國內掙一年的。要說沒有誘惑那是假的。

（３）以優異成績取得碩士學位的張和民

誘惑和焦慮，讓張和民感到十分矛盾。但他想得更多的，是山上的那些熊貓孩子。1986年大熊貓普查后，張和民發現，全國野生大熊貓數量已不足1000只，并以每10年200只的數量在減少，這樣下去不用5年，大熊貓將在地球上消失。大熊貓是中國的國寶，張和民問自己，像我們這樣的研究人員真的無能為力嗎？他的心再也靜不下來。

1989年年底，張和民毅然回國，不久就接到了林業部下達的臥龍大熊貓繁殖攻關任務，他成為該課題的技術負責人。

1991年，就在張和民剛剛展開研究不久的時候，一只受傷的野生大熊貓，來到自然保護區后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白云和綠地。生第一胎的熊貓媽媽沒有經驗，認為自己只生了一個孩子，只管抱著“白云”喂奶。張和民只能抱起另一只被稱作“綠地”的熊貓幼崽，把它放在恒溫箱里，24小時陪在它身邊。

大熊貓繁殖這一課題，是極具挑戰性的，當時，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攻克。沒有母愛的熊貓幼崽，在張和民這里得到了父愛，但這個小家伙卻不知道，喂它奶的不是自己的熊貓媽媽，而是一個30歲的大男人（圖４）。怕熊貓寶寶著涼，張和民讓房間保持36℃高溫，就是在這待上一會兒就會出汗的房間，張和民和他的同事們硬是在里面連續工作了100多天。待回到家時，他頭發支楞著，胡子拉碴的，像野人似的，孩子看見他，第一感覺，我爸爸怎么是這個樣子？

（４）“熊貓爸爸”在給熊貓幼崽喂奶

自己的兒子是妻子一手帶大的，作為一個大男人，張和民沒有一點兒育兒經驗，更別提照顧一個剛剛出生的熊貓幼仔了，如何在不驚動熊貓媽媽的前提下還能學到育兒經驗是一個難題， 張和民想起在國外學習時，曾看到老師們用攝像頭悄悄觀察動物。

張和民:……我們有一個攝像頭，把會帶孩子的熊貓媽媽監控起來看它怎么做：熊貓媽媽每隔十幾分鐘二十分鐘要給熊貓舔全身，然后幫它排便排尿，然后把屎尿舔著吃了。我們就在這邊育幼室里面跟著熊貓媽媽學，當然我們不會用自己的舌頭去舔，我們就用37℃的棉球擦拭小熊貓的身體。

在母親身上沒有得到愛的熊貓幼崽，在張和民這里得到了。6個月后，這只熊貓幼崽長大了，變得結實起來（圖５）。讓所有的研究人員都松了一口氣。可就在這個小家伙出生后的第175天，它開始高燒，一燒就是7天，7天后，小家伙再也沒有醒過來。

（５）世界上第一只人工養育的大熊貓“綠地”

張和民:大家都含著淚水，也不說話，最后大家抱著“綠地”。都很悲痛。很心疼。

張和民登上了放歸野生大熊貓貝貝的牛頭山，開始反思，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張和民:因為沒有將它自身的免疫系統建立起來，它沒有免疫能力，當時也沒有找到建立免疫系統的方法，所以它只活了180天。最后因為異物性胃炎死掉了。那是第一只人工養育的熊貓。

這只人工養育的熊貓，雖說只活了180天，卻創造了人工培育大熊貓存活的世界紀錄。張和民并沒有就此停下來，他開始分析影響大熊貓繁殖的三大難題:發情難、配種受孕難、育幼成活難。要解決這三大難題，該如何下手呢？

了解動物，按動物的需求為動物服務，自然交配與人工受精相結合。張和民和他的研究小組用了11年的時間，終于攻克了大熊貓繁殖難的世界性難題。

2003年，僅一年時間，臥龍研究中心就增添了16只大熊貓。

張和民攻關成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登上當年放歸野生大熊貓貝貝的牛頭山，他要告訴貝貝，隨著人工圈養大熊貓數量的增多和繁育技術的成熟，大熊貓不會滅絕，貝貝會有越來越多的兄弟姐妹。

這一年，張和民40歲。

人工圈養的大熊貓要放歸山林，張和民的理想能夠實現嗎？

在野外，大熊貓祥祥將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這又會給張和民帶來什么？

隨著人工繁育大熊貓的數量不斷增加，張和民他們認為放歸大熊貓到野生環境的時機已經成熟。

2003年，全國幾百只圈養大熊貓競選，祥祥在數以百計的競爭者中被選出，作為首只放歸野外的圈養大熊貓。7月8日，兩歲的大熊貓祥祥進入2.7萬平方米的野化培訓圈。然而，剛離開人們視線的祥祥，就出現了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情況。

張和民:祥祥遇到了螞蟥，它的肛門周圍，嘴周圍，鼻子周圍，眼睛、耳朵里面全是汗螞蟥，因為才出去，祥祥根本不知道怎么躲避這些東西，它隨便哪個地方就睡，那肯定是不行的。

野化培訓，意味著祥祥要在沒有人類幫助的環境中生存下來，要學會如何躲避敵人、尋找食物、包括尋找安全的地方睡覺，這對于長期被人呵護的祥祥來說是非常困難的。

張和民:在這種情況下，幾次培訓人員都心疼得掉著眼淚跟我們講，是不是把它拉回來。當時我們確實很辛酸，真不想讓它繼續進行了，但是大家討論后，覺得還是要狠下心來讓它繼續做。

看著眼前脆弱的祥祥，張和民更堅定了要讓它恢復野性的決心。經過野化，一年后，這個曾被螞蟥、草蛇圍困的小家伙，學會了躲避敵人、尋找食物的本領，逐步擺脫了對人類的依賴。2006年2月17日，專家論證，大熊貓祥祥已基本具備野外生存能力，可以擇期放歸野外棲息地。在放歸的前一晚，張和民又是一晚沒睡。

張和民:第二天把籠子一打開，它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后一溜煙似地一下子就跑掉了，我們連照相機快門還沒來得及按，它就鉆進竹林去了，跑得很快很快，我們當時高興壞了。

2006年4月28日，祥祥戴著野外定位項圈，從圈養場走出去。跨出牢籠后，它一路小跑，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山林中……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大熊貓祥祥的每一個動作都受到人們的關注。

每一次看到相關的新聞，張和民都會很開心，但靜下來后，他又開始擔心。以前的培訓圈只有2.7萬平方米，那是一個在鐵絲網保護下的安全地帶。可是這一次，大熊貓祥祥走進的是一個200平方公里的真正的野外環境，在這個大環境里，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10月底，祥祥因與其它大熊貓打斗而受傷。

兩個月后，在張和民的照顧下，大熊貓祥祥又能活蹦亂跳地在野外生活了。經過這一次的考驗，大家都以為祥祥能夠自我保護了。沒想到，2007年1月7日，研究人員突然發現祥祥的無線電接收信號消失了，張和民馬上派出研究人員進行搜索。

經過一個多月的搜索，2007年2月19日，研究人員終于在野外雪地上找到了祥祥的尸體:左側胸腔已摔變形、組織器官不同程度受傷。

專家分析：祥祥的死有可能是在與同類爭奪領地或食物時，從高空跌落,嚴重的內外傷痛，加之驚恐，精神狀態衰弱，導致最終死亡。

大熊貓祥祥死亡的消息傳出后，4個月里，張和民不斷接到來自同行，普通百姓和親戚朋友的電話，電話多半是指責和質疑，對于外界的不理解，他沒作任何辯解。

張和民:我這一生當中，為熊貓有三次流眼淚，一次是為貝貝；一次是我們的“綠地”，它僅活了180天；然后就是這個祥祥。我只能是無聲地流淚，不讓其他人看到。

大熊貓祥祥死后，放歸大熊貓的計劃一度擱淺，為了讓更多的瀕危野生動物回到自然棲息地，大家感到大熊貓的放歸計劃還是要繼續進行，但要更加謹慎。在外人看來它是一次失敗的放歸，但在張和民的眼里它卻是寶貴的經驗。

張和民:比如說我們要選熊貓去培訓，可能應該是在它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讓它盡量避免跟人接觸太多；還有就是讓熊貓媽媽懷孕以后，直接到半野放場生產小仔，盡量不依賴人工，等等。

剛出生的熊貓寶寶并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殘酷考驗，但是，熊貓爸爸張和民清楚，要還大熊貓本來的野性，就一定要讓它回到原本屬于它的野外環境，即使這條路充滿坎坷和艱辛，也要堅持走下去。

在采訪即將結束的時候，張和民說他會在2007年的11月再次選擇雌性大熊貓進行放養;2008年，在臥龍地區一個叫黃草坪的地方,建立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大熊貓圈養基地。圈養，其實就是半野化，沒有柵欄籠子的約束，讓80只左右的圈養大熊貓自己去創建一個族群。讓更多的大熊貓，回到真正的大自然中（圖６）。

（６）臥龍自然保護區的熊貓爸爸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