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默
北京奧運,精彩賽事不斷。觀覽賽況之際,偶得一則賽場之外故事,不禁于賽事與故事間,生發些許聯想。
故事是:某地法院受理一“普通民事糾紛”,原告乃所謂 “無名”小民,被告則為當地“知名”企業家,因為“知名”,還被選來參政議政,當了政協委員。那“無名”者認為權益受了“知名”者的侵害,因而想討說法,請教律師后,以為“事實清楚、證據充分、案情明了”,自恃有事實和法律撐腰,便無“弱勢”之虞,也不怯于被告的“知名”,大膽提起訴訟。案子開審之后,豈料風云突變,那位“知名”者陡然亮出原不為人知曉的“行風監督員”頭銜,且于庭上庭下、案內案外,“盡職”地行使其“監督”之權,不僅令那“無名”者“瞠目”,也讓法官大人“結舌”。一番“監督”之后,“普通”的糾紛變得“不普通”了,“明了”的案情復又“不明了”了,以致引出不小的爭議。這當然只是故事的梗概。
庭上故事,與奧運賽事,看似無關,實則不然。細加品析,法庭訴訟,與奧運競賽,不乏相通相似之處。記得荷蘭學者赫伊津哈對“法庭”一詞曾有精妙解讀:“法庭”意指宣告正義的神圣場域,一旦踏入,世俗等級即被取消,法官則戴上假發,披上法袍,超越了“日常生活”。在“法庭”里,原被告平等競爭,競爭的結果,就是人類正義理想的勝利。奧運賽場同樣是一個“神圣”的場域,在古典時期的希臘,每當奧運召開之際,人們便停止征戰,來到奧林匹亞宙斯神廟前,在神圣的賽場上,由祭司們出任仲裁,宣誓平等競爭、公平競賽,競爭的結果,則是人類體育精神的勝利。平等和公正,實是兩者共通之要義。奧林匹克運動歷經兩千余載而不衰,現代奧運之所以受到全球民眾的歡迎和熱愛,除了精彩賽事所呈現出的“更高、更快、更強”的競技運動之美外,更深層的原因,還在于它深刻展現了人類在對人性局限有清醒認識的基礎上,對于自我超越的不懈追求和努力,以及由此創造出的奧林匹克的規則之治和制度之美。可以說,奧運精神原本就蘊涵著深刻的法治內涵,奧運之美也蘊涵著法治之美。
反觀“故事”。無論是“無名”原告,還是“知名”被告,進入法庭,即為地位和力量均平等的雙方,為維護各自的合法權利和利益進行公平的競技,而由超越于“利害”之外的法官居間裁斷。如此,則正義將在正當程序和規則的保障下得以實現。不如此—— 譬如“知名”的被告不僅僅是訴訟的雙方之一,進而成為法庭的“監督員”,成為評判法官的法官,在私權的競技場悍然揮舞起權力的大棒,則兩者平衡必然被打破,無此依仗的另一方必然陷入不利,居間的法官也將尷尬地被“利害”之網所羈絆,失衡的訴訟不僅不能保障正義的實現,而且在破壞程序正義的同時難免制造不正義。這或許是“故事”所以引起爭議的緣由。而問題的關鍵,或許還不在于某人對于“行風監督員”權力的濫用,更在于有必要細心地審視“行風監督員”制度是否存在給人以濫用的機會。
“行風監督”是一種社會監督,其立意之良善毋庸置疑。但良善的意愿,并不能簡單等同于良善的制度。故事中的爭議,暴露出作為一種制度的“行風監督”,在良善的意愿之下,恰恰尚缺乏審慎周致的制度考量:司法民主理念下的社會監督機制,如何與審判獨立理念下的訴訟法律制度相契合?試想:依照訴訟法規定,案件只有向有管轄權的法院提起才能被受理,而當一方依法向管轄法院起訴之后,另一方恰為受案法院所聘之 “行風監督員”,該另一方與受案法院及其所有法官,實際上形成了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這必然使正常狀態下的訴訟法律關系遭到扭曲。這種扭曲,如何預防?如何避免?為保障公正審判,法律規定了回避制度。請問:“行風監督員”作為一方當事人,他與被監督的法院與法官,是否構成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另一方能否援引訴訟法上的回避制度,申請審案法官個人乃至整個受案法院的回避?若然,則依法啟動的訴訟將陷于癱瘓;若不然,則法律關系扭曲混亂的訴訟必遭不公的質疑。良善的意愿,顯然不能免除制度疏漏造成的弊端。
旅美作家林達寫過一本著名的書 ——《總統是靠不住的》,林達實際上要說的是:人是靠不住的,不論是總統,還是“行風監督員”。我還想補充說,不獨人是靠不住的,出自于人的主觀意愿的良善,同樣靠不住。靠得住的,惟有制度的健全和對人性弱點的慎察。
公平的競技依賴制度的保障,正義的訴訟更需要完善的制度作保證。這是奧運賽事給我們的啟示,也是場外的故事給我們的警示。
【原載2008年9月2日《上海法治報·法治隨筆》】
插圖 / 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