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14時20分
汶川,中國工商銀行大廳。
同志,麻煩你排一下隊好嗎?窗口只露出一副黑邊框眼鏡,長長的馬尾辮在泛著白光的玻璃窗后不停地跳動著。我左右看了看,其他等著取錢的人都排著隊,只有我明顯凹凸出來。我尷尬地笑了笑。剛才死死盯住的那個人就排在我的前面,大抵有五個人的間隔。出門時,光哥就一再叮囑,光頭,黑色雅戈爾西服,左腳有點跛……
咋這么慢呢?我咕噥著。
媽媽,叔叔是個急性子哩!說話的是一個只有五六歲光景的女孩。懷里抱著一只淡黃色樹袋熊,瞪著大眼睛,樣子可愛極了。她稚聲稚氣地問,媽媽,今天銀行咋這么多人呢?
今天是星期一,叔叔阿姨都到銀行取錢來了。
我回過頭朝女孩扮了個鬼臉,女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5月12日14時25分
我抬手看了看表,時間剛好過去了5分鐘,人群終于微微騷動起來,我朝前張望了一下,“黑色雅戈爾”趴在窗口邊,正埋頭填著單子。不一會,“黑邊框眼鏡”從狹小的窗口推出幾疊人民幣,接著,又塞出一只黑色的塑料袋說,這么多錢,要注意安全,出了銀行后果自負。
一萬、二萬、五萬……我屏住呼吸,隨著“黑色雅戈爾”的節奏默默地用心數著,奶奶的!光哥的消息還挺準的,這光頭足足提了十萬塊哩。
5月12日14時28分
“黑色雅戈爾”將一副墨鏡架上鼻梁,擠出了人群,我回過頭朝女孩扮了個鬼臉,向“黑色雅戈爾”貼了上去。光哥的車就停在對面的馬路上,我只要沖上去一把抓過“黑色雅戈爾”手上拎著的塑料袋,然后飛躍攔在人行道上的兩道鐵柵欄,跳入車中,引擎一拉,啥都搞定了……
我剛要伸手,突然,房子不斷地晃動起來,然后就聽到腳底下發出“轟隆隆”的巨響。 “黑色雅戈爾”停住腳步,這房子是不是木頭做的?地下是不是還有加工廠?他同過頭問那個漂亮的營業員。
怎么可能?地下哪來加工廠啊……還沒等營業員把話說完,屋頂上的電燈開始上下擺動起來,大廳里的人一蜂窩似的紛紛向外跑去,
地震了!這時我才反應過來。我看見那個小女孩被擁擠的人群撞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著,懷里緊緊抱著那只淡黃色樹袋熊。我連忙轉身跑向大廳去抱那個女孩,營業員邊跑邊提醒我們趕緊從后門走。我跑出后門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面前一幢八九層高的樓房左右晃動著,樓上的玻璃“嘎啦嘎啦”地響,碎玻璃不斷地往下掉。緊接著,整幢大樓發著巨大的喧囂聲直挺挺地朝我們砸了過來……
5月14日15時30分
四周一片漆黑,胸口悶得要命,這是醒來后的第一感覺。借著手表上微弱的熒光,指針正好指向了14日15時30分。媽的!我在廢墟瓦礫里整整“睡”了48小時?憋屈得難受,我蜷曲了一下身子,努力地想把雙腿回伸過來,但試了幾次,終于沒有成功,一塊巨大的混凝土壓住了我的雙腿。我用手抹了一下臉,濕漉漉、黏乎乎的。我輕輕地喊著,有人嗎?有人嗎?卻始終沒人搭腔。我記得銀行大樓倒塌前的一秒鐘,大廳里足足有百來號人,加上樓上樓下的也起碼有四五百人。可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我打了一個冷顫。
突然,我的身子劇烈搖晃起來,仿佛整個廢墟快要散架了,鋒利的石塊和鋼筋卡住我的大腿,狠狠地刺插著,我“嗷嗷”大叫起來,腦子一片空白……
5月15日6時20分
幸好手腕上的表沒有停下腳步,這多半讓我在黑暗的孤單中找到了一點寬慰,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不清楚在我身邊“躺”了究竟有多少人?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6點多了,周圍還是漆黑一片,那需要多少細小的瓦礫才能阻擋倔強的光束?我希望埋住軀體的只是厚厚的污泥,那樣,我可以用經常持刀的手狠狠地將它們撕裂,可惜那是堅不可摧的混凝土。我再次曲了一下腿,微微有點松動。這次得感謝余震,在劇烈的晃動中,才有了這么一點可憐的罅隙。我微微興奮起來。
有人嗎?還有人嗎?
叔叔,叔叔……
一個稚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哦!一定是那個抱著樹袋熊的女孩!
我從褲兜掏出打火機,啪,一片跳動的光籠罩了整個狹小的空間。我陡然怕了起來,一支支鋒利的混凝土棒緊緊逼住我的腦袋和胸脯,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刺將下來。我趕緊滅了打火機。
黑夜中,女孩的聲音像一支悠揚的笛聲,在彌漫著渾濁的空氣中此起彼伏。臨到最后,我仿佛聽到了死神那可怕的心跳……
叔叔,叔叔,黑黑的,我怕!我怕!嗚!嗚!
我重新打亮了打火機。
好孩子,別怕!千萬不要動,叔叔來救你!
我知道,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保持體力,我希望我的光亮能給女孩帶去欣慰,帶去鼓勵。
順著聲響,我輕輕襻動身邊的混凝土。一塊、兩塊、三塊……我看見女孩和那只已經變色的樹袋熊了。突然,頭頂上“嘩啦啦”砸下一大片細碎的坷拉,我的身子重新被埋了起來。身邊剛好有根彎曲的鋁合金,我將它插入混凝土的縫隙,剛好頂出一個可容一個人鉆過的通道。憑著打火機最后的一絲光亮。我發現女孩所處的位置要比我這里寬敞得多,大梁倒塌砸到地上時剛好形成一個天然的屏障。朦朧的燈光中,我看見女孩的周圍壓著不少的人,她的媽媽全身像穿了一件灰色的長袍,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去了好多天了,“黑色雅戈爾”,不!準確地說是“灰色雅戈爾”,耷拉著腦袋,雙手緊緊抱著那只黑色塑料袋,我推了推他,大哥!大哥!你還活著嗎?許久,“灰色雅戈爾”終于蠕動了一下身子,他拉著我的手按到了塑料袋上,兄……兄弟,我快不……不行了!我知道你盯上這錢了!這錢可是我們龍文機械廠百來號工人的安家費,我們廠子散了……
我……我……
我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是取錢發給下崗工人的,我是搶錢發家致富的,我們是不同軌跡的陌路人。我摸住身后一塊尖銳的混凝土,正想一下砸到他的腦袋上,幾十萬元就唾手可得了。可許久,我松開了手,一把將他摟住,使出吃奶的勁將壓在他身上的混凝土搬開。
大哥,你會沒事的!政府一定會派人救我們出去的!
女孩在一旁使勁哭,
叔叔,我渴!叔叔,我渴!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我將樹袋熊枕到她的頭下,將手伸進她的褲襠,孩子,你是一個勇敢的女孩,使勁尿!使勁!
良久,一股溫暖的水流溢滿了我的掌心。我趕緊將手掌伸到女孩的嘴邊,女孩用舌頭盡情地舔著,舔得我的手心癢嗖嗖的……
突然,我們的頭頂劇烈地晃動起來,整座廢墟壓抑得“噶噶”直響,細碎的石沫掉落下來,仿佛天快要塌了,我一把摟住女孩和“灰色雅戈爾”,將他們壓在身下,“轟隆”一聲巨響,我感到后背有無數根鋼筋在使勁戳戮著。我緊緊閉住雙眼,仿佛一只無助的候鳥在黑色的時空隧道里撲騰著破碎的翅膀踉踉蹌蹌地飛翔……
5月16日8點30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一絲亮光剛好砸到我微微開啟的眼珠子上。朦朧間只聽見嘈雜的聲音在不斷地喊著,這里發現了幾個人,可能還活著,快點!快點將上面粘連的鋼筋鉸斷,擔架隊上來……
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
我長長地喘出了一口氣,借著真實的光兒,我下意識地抬了抬手,手表指針在8點29分和30分之間晃悠,我竭盡全力大聲喊叫起來,解放軍同志。快救他們!我側著身子,抬起軟綿綿的手:下面還有一個孩子。
只聽一個帶頭的軍官說,真是奇跡啊188個小時了居然還能活下來!我被人抬到了擔架上,頭上蒙了一件不知道是誰餿了味的軍裝。接著。那個小女孩被一個小戰士抱了出來。我指著身邊的那只灰色的塑料袋對戰士說,那是十萬元錢,是龍文機械廠的公款
5月17日8點45分
一天一夜,短短的24個小時,在我身上卻像過去了整整一個世紀。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簡易的帳篷里,手臂上掛滿了皮管子,許多的人正圍在我的身邊。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緊緊握住我的手。謝謝你!小同志!謝謝你保住了我們廠的命根子!你是我們機械廠的救命恩人吶!我張嘴剛要說什么,卻看見那個小女孩躺在我身邊的床上。和我一樣,她也掛滿了皮管子,只不過是在腳髁上。她將那只可愛的樹袋熊遞給我,稚聲稚氣地說,叔叔,謝謝您救了我!我把這只小樹袋熊送給你!
我流淚了!終于,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5月17日10點50分
戰地醫生說我和那個幸存的小女孩傷勢都相當嚴重,需要送重慶進一步治療。5月17日10點50分,我們各自被送上了一架直升機,臨進艙的一剎那,那個小女孩朝我捏著拳頭輕聲喊:叔叔,加油!加油!叔叔。
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更不知道她家住哪里。從此,我們將天各一方,一切就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生死之間的88個小時卻讓我記住了一點,是地震這無情的地質災害和人世間的真情洗滌了我的靈魂!
作者簡介:苗忠表,男,漢族。筆名汪洋中的一條船、GuGu。舟山市作家協會會員,舟山市影視家協會會員。已在《微型小說選刊》、《浙江日報》、《文學港》、《臺港文學選刊》、《青年作家》、《三月三》、《姚江》、《海中洲》等十余家報刊雜志上發表小說、故事、散文等作品1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