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口茶慢慢走

德成老漢鎖好門，左手提著煙桿，右手提著茶杯，走過出租房間的小巷，丁五爺照例向他了個打招呼：要接去老伯娘?來看看電視。喝杯茶再走嘛。德成老漢原想說接了老伴再教育回來慢慢看，但一聽丁五爺說話聲有些哽，心想丁五爺肯定又遇到煩心事了。就說，好嘞，吹兩分鐘再去。

德成老漢一步三搖地拐進丁五爺家的小賣鋪，只見電視里的房子都垮塌了，好多人正在一堆瓦礫前挖的挖，刨的刨，抱的抱，抬的抬。電視上的人中，有穿軍裝的戰士，有消防隊的，還有警察，誰的臉色都不好看。丁五爺也一反常態，第一次沒有讓坐，也沒有摸出旱煙袋，讓德成老漢裝煙。德成老漢順手拉了張小板凳，坐在丁五爺背后。

電視畫面上，救人的人忙而不亂還不時出現溫總理。他認得溫總理。他曾在電視上見過多次，且莫名地有一種敬重，有點當年他敬重周恩來的感覺。

這一坐，德成老漢不由得淚眼婆娑，巴望時間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他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六點鐘了。丁五爺沒和他打招呼，他也沒和丁五爺打招呼。他輕輕地走出丁五爺的小鋪子，覺得眼皮有些跳，心想可能是老伴念他，也可能是兒子念他。老伴罵就罵吧。只要兒子沒事就好。他仍然左手提著煙桿，右手提著茶杯，一步三搖地去菜場。他得快點到菜場去，告訴老伴。今天早點收好菜攤回家做飯，吃過飯好看電視。

一路上，老街上的熟人向他打招呼，他發覺自己的語氣和丁五爺的很相似，想對那打招呼的人笑一個，卻一張嘴心頭就堵，想哭。他暗暗責備自己，都一大把年紀了。死人的事見得也不少了，為什么今天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開車的人們今天好像都有了好脾氣。如果在往常，他一定已經被開車的罵了十次以上。以往，他每次走過斑馬線，等他過路的司機——不管是小車司機，三輪車師傅，還是大車、客車司機——都埋怨他走得慢，耽擱他們的時間。但是，就在剛才，他過斑馬線時，那個停下小車的司機，居然友好地對他說。您老慢慢走，不忙不忙。世事變化之快。叫人想不到。德成老漢想，說不定，就是這個小伙子，以往還巴望他被車軋死呢。

從老街到菜市場，要橫穿幾次公路。兩年多來。德成老漢習慣了一天往來于家和菜場幾次的生活。早上，老伴蹬著破三輪，他陪老伴去東門橋躉菜，再把躉到的菜盤到菜場。東門橋是農貿市場最東邊的一條老街。據說，農貿市場改造時，因為東門橋和橋頭上的獅子建于明朝，因此得以保護下來。說來也怪，東門橋很落生意。蔬菜批發商、水果批發商，都喜歡在那兒發貨，好像那兒真是全城的風水寶地。每天六點鐘，陪老伴來到東門橋上，總能挑選到自己看了合心，買菜的人也覺得實惠的新鮮蔬菜。

進城的前半年，有一段時間，他和老伴每天清晨要往返于東門橋和菜場兩次。第一次躉菜。時間充足，躉到的菜成色就好一些；將菜背到菜場，再回來躉第二次，菜都是下腳貨了。為此。他們曾在東門橋上租過菜攤，就近賣過菜。但東門橋離真正的菜場遠。開始時沒有經驗，頭一天菜好賣，第二天就會多躉一些。如果遇到下雨天。菜賣不完。第二天，菜要么變味了，要么蝕了本賣。城頭人也不知怎么了，如果天氣熱陽光晃眼，不往菜上噴點水，菜沒有賣相，買菜的別說問個價錢。看也不看一眼。為此。賣不完的、將要爛掉的菜，除了他和老伴用力地吃，實在沒法，就都拿去送丁五爺家喂豬喂雞。有了經驗，再加上丁五爺幫忙，他們這才在菜場有了一個攤位，走過了這一年半。

走過東門橋。離菜場就不遠了。對這。德成老漢早已爛熟于胸。可是不知怎的，眼皮仍然跳得厲害。他記得，他這六十七年來。每次左眼皮跳得厲害，一定會有事。他的眼皮跳，與常人說的“左跳財，右跳挨(不好的預兆)”恰巧相反。好多年來。他一直覺得奇怪。比方，爹過世那天，他正在外面給人家砌石墻，整個下午左眼皮都一直跳啊跳啊。和他在一起做工的人說，好事，好事，肯定要發財。可是那天他到家時。爹已經斷氣了，一跤倒在地上，再也沒有醒來。那之后他也不怎么相信眼皮跳的預感，可是六十七年的經驗不由他不信，后來他想通了：人與人不一樣，所以，預感肯定也不一樣。

德成老漢沒有想到老伴，他想到了兒子。是啊，兒子去云南，快有十七八年了吧。要不是當初他那么絕情，不給兒子任何機會，那多好啊。唉，他嘆了口氣，看看前面，才發覺已經走過了菜場的路口。這才轉過身，拐進菜場。

菜場里，賣菜的人漸漸少去。每天，這個時候，年輕一點的，或者用板車從家推菜來賣的。大都已經到家了。她們還要回去做飯，她們常說。家頭牙齒敲下來有一背籮。德成老漢和老伴收工相對要晚一些。城頭總有那么一些人。買菜的時間比別人晚，不討價還價。也不管菜好不好。這樣的人，或者是一個男人。或者是一個女人，四十到五十歲之間，要么拉一個男孩。要么拉一個女孩。或者不拉孩子，一邊打著電話，你為他(她)稱好菜。裝進塑料袋子，他(她)還在打電話。有時，還應該找那人兩角零錢，那人連零錢也不要，提了菜就走，一邊對著手機說，就來，就來；有時，那人才提了菜，就隨手將付了錢的菜放下，說下次再來拿。下次究竟得等多少時間。他和老伴也沒個底。所以他和老伴商量，只要上街賣菜，每天多等半個小時。有些曾經寄過菜的，下一次來買菜時，老伴也提醒過，那人就沒再付錢，夸老伴記性好；但也有寄過一次菜的，再也沒有來過。誰知道那人哪天來買菜?初來菜場時，生意并不是很好。小買賣也講人熟，也講信譽。又是半年過后，他們的菜攤熱鬧起來了，常來買菜的大都成了熟人。他和老伴也習慣收攤晚一些了。但是，今天。他一定要告訴老伴，早點收工。

老伴還沒有收工的意思，還隔三四丈遠，就問他你怎么才來，我都快干死了。沒等他走近，她就站起身向他走來拿茶。老伴喝下一口茶，問他，是不是丁五爺又遇到雞毛蒜皮的事了?

德成老漢看著老伴喝水那個渴樣，張張嘴，又覺得心頭堵，沒回答，搖了搖頭。

飯煮糊了?老伴又問。

德成老漢又搖頭。進城以來，他才學做飯。經常是生一頓，熟一頓，半生不熟又一頓。老伴沒少責備過，后來就教他每天多放點水，說寧愿吃稀一點，也不能頓頓吃半生不熟的飯，她不想七老八十還患胃病，痛起來造孽。其實莊稼人的活兒，犁牛打耙，栽秧薅包谷，沒一樣能難得倒他。但是灶上的活。六十多年來，他只會煮稀飯煮面條。不過，在賣菜和做飯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做飯。坐在菜攤邊，他總是很難受，坐不住。即使陪老伴，他也會渾身不自在。因此，賣菜以來的生活完全顛倒了：他主內，老伴主外。

老伴見他搖頭，不以為然，一口氣喝了半杯茶，又繼續坐回菜攤邊。他說，收了，收了，今天有事。

什么事?老伴說，只有十來斤了。你看，今天的白菜又鮮又大，頂多再等十分鐘。你先去稱斤豆面，晚上給你煮粘渣淖。

叫你收你就收，有事。德成老漢有些不耐煩地說。

你沒吃火藥吧?老伴有些奇怪地問，但聲音不太高。

兒子那邊有事。德成老漢一急，隨口說。

啊?老伴一聽，忙不迭地問，兒子有消息了?

德成老漢點點頭。老伴欣喜若狂，問，你在哪兒看到他的?閨女打電話來說的?幺叔家打電話給你講的?老伴問得又快又急，收拾菜攤也很快。

德成老漢說不是，剛才，電視上有一個人很像他。德成老漢一邊說，一邊推動菜攤邊的破三輪，幫老伴收拾沒賣完的菜。老伴比他年輕七歲，不知道的人曾玩笑說，她怎么看都是他女兒。自從那年德成老漢肋骨和小腿骨先后骨折后，他整個人忽然間就老了十歲。沒骨折之前，他一背背一百五六十斤還覺得輕輕松松的呢。

老伴很快收拾好菜攤，拉他坐進三輪車后面的車廂里，三下五除二蹬開車子。才不到兩分鐘，車輪就和人力三輪車師傅蹬的一樣快了。一上車，老伴就問他兒子變了沒有，什么樣子。他說，我眼睛不好，只覺得電視中那個人像兒子，一會兒你也能看到。

蹬三輪車回住處，與走路不同路。他們租房子的老城區，據說前年鋪上了石板，成了步行街，不準過車輛，只得繞道而行。繞一圈下來，蹬車和走路的時間差不多。老伴照常由肉市經過。肉市是人們對農貿市場賣肉那條街的統稱。賣肉的都已收攤了。肉市上只有到處飛的蒼蠅。往常，經過肉市，興致來了，他就讓老伴停下車，割一斤肉，改善改善生活。年初的大雪凝過后，肉價總算降了兩三元。即使他不讓老伴停車，老伴也會隔三差五停車，去割一斤肉。

但今天不一樣，老伴非但沒有停車的意思，還把破三輪蹬得如飛，比人力三輪車夫蹬得還快，差點追上了前面的電三輪。德成老漢覺得，路上的房子飛快地閃過，陌生得很，完全不是平日的樣子。

德成老漢第一次沒喊老伴蹬慢點，他甚至連晚飯都不想吃了。丁五爺肯定也不想吃，肯定還坐在電機機前嘆息，忍不住又流一次淚。哥還在世就告訴過他戰場上慘不忍睹的事，但他想象不來戰場上的場景。哥當年在朝鮮打過仗。那些他都沒有太大的震動。今天下午，當看到電視畫面上那些成排成片倒塌的房子，他的心突然被什么東西揪住了，一直松不開。地震，這個也曾經聽說過的詞，像個魔鬼，由不得他思考，一下子就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老伴沒追問他兒子的情況，一到家她就急忙煮飯做菜。他知道，老伴心里越著急，越是不說話。回到住處，他看過電子表，才花了不到十分鐘。相同的一段路，若是平常，少說也得二十多分鐘。

老伴還在淘米，他就來到了丁五爺家。丁五爺一家人都在看電視。電視上仍然講地震災區的事。正好有個小娃兒被救出來，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大喊，還有誰是孩子的親人?場面有些混亂，沒人回答喊話的女人。女人懷中的娃兒哭著。德成老漢又落淚了。丁五爺的臉，也一直是濕的。德成老漢真不明白，幾十年來，自己眼淚那么硬。如今，眼淚悄悄淌了出來都不知道。

新聞講這是救援隊在北川一所學校邊救人。畫面一換。又是好多人，在另外一片倒塌的房子邊救人。畫面之外的那個聲音說，已經空運了一萬多解放軍了，其他救援部隊將陸續抵達。不少地方一片廢墟，災區群眾正在組織自救，醫療救援、志愿者也將陸續抵達。還有十多萬人因通訊受損，沒有音訊。各省和一些國家前往救援的人越來越多……德成老漢兩眼盯著電視機，生怕一眨眼就看不到兒子。可是一個又一個畫面過去，他仍然沒看到那個像兒子的人。那個像兒子的人到哪里去了?怪了。

心繃得緊緊的，但飯還得吃。他決定，再看兩分鐘，就回去陪老伴吃飯。多年來，德成老漢已經明白。天大的事，吃飽肚子是要事。空著肚子，閑坐都沒精神。剛才，回到住處時，老伴雙手合十，不停地作揖，不停地念“菩薩保佑”。以前，他很少相信菩薩，就是他挖煤出事時，他也不相信。但老伴雙手合十時，他相信，菩薩一定聽到了老伴的祈求，聽到了他心底的祈求。雖然像老伴那樣雙手合十他做不來，不過他堅信，頭上一定有神明，而神明一定曉得他在祈求兒子平安，祈求更多的人平安。

吃晚飯時天已經黑了。老伴才端起碗就說吃不下。他說，怎么不吃啊。一定要吃，天垮下來都要吃。這么多年不都過來了嗎。

他口里說著，一邊拈菜給老伴。說今天晚上你做的菜香呢，快吃快吃，吃了我陪你去看電視。之后。德成老漢吃菜時發出響亮的聲音。他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不是他胃口好，他曉得，每次吃飯，只要他調整一下吃菜的嘴，響聲就會從嘴里發出來，老伴也就會滿意地看他的吃相。可是今天老伴沒有看他，她不扒飯，一雙筷子在碗里找不到目標，不知拈菜還是拈幾粒米飯，這讓他很無招，而平常勸她的那些話。居然也說不出來了。老伴的表現。比平常一遇到煩心事就吃不下飯的狀況還不好。是呀，此時，“不用擔心兒女，他們長大了，自家身體好才好”這樣的勸說詞不再有作用了。他只得繼續帶頭夾菜，一邊說，試試嘛，試試嘛，菜真香。

老伴仍不說話，只偶爾扒一口飯，不拈菜。在德成老漢的記憶里，這是沒有過的事情。岳父過世時，老伴哭歸哭，哭過了，吃飯時卻是有說有笑的。她說。沒什么好傷心的，我爹是個大老人了。爹媽陪不了我一輩子，再傷心也得填飽肚子，也得過日子。岳父下葬后，回到家里，他責備老伴不應該那樣說，叫人聽了寒心。老伴說我又沒講錯，哪個寒心他寒心去。那時她還不到四十。他以為她在暗示她和他感情不好，或者她將有其他打算。直到她五十歲后，他才知道，她那是為了忘記，為了痛而不哀。他也才曉得，她比自己想象的強，他完全不必擔心。夫妻之間的無話不說，也是從她五十歲以后才有的。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她越是不說話，他心頭越是堵得慌。

扒下兩碗飯，德成老漢問老伴，還記得他挖煤出的事嗎。好多年來，他和老伴之間連名字都省略了，只叫對方“你”，頂多在有事時先“喂”，再“你”。

老伴說怎么記不得，那天叫人擔心死了。要不是那兩根架木救你，你投生都已經長成大小伙子了。你命硬嘛。

德成老漢最怕聽老伴說“你命硬”。這些年來，老伴每次想到兒子，總是用你命硬來回答他。命硬——這兩個字，像軟綿綿的棉花，總讓他無處用力，這也讓他不知如何為老伴打開心結。以往，老伴這么說，他就拿出旱煙袋來裹煙，一邊咂煙一邊說，你想罵就罵出來，要是兒子打電話來，就叫他回來吧。但今天老伴再說他命硬時，他不想咂煙，也不想說話。

兒子成績原本很好的。讀初三時，兒子要錢照畢業照。那天下午，老伴正在大門邊補衣服。兒子只要兩塊錢，但他和老伴身上實在沒有。兒子一連求他和老伴好多次。他坐在院壩里咂煙，腦子里想著拿米賣給村中哪戶烤酒的人家合適。兒子平時很少說話也很少生氣，他正在思量時，兒子吼老伴，說我不要錢了，也不讀了，養不起你們當初就不要生我!

他當時氣憤極了，站起來劈頭一煙桿打在兒子背上。兒子眼里噙著淚。瞪著他，不說話，也不認錯。他鐵了心，又砸了兒子兩煙桿，煙桿頓時打碎了。兒子仍然不哭。也不認錯，瞪他的眼睛又狠了些。他抬腳用足力氣朝兒子踢去，沒想到兒子眼明手快，順手一抬。他就四腳朝天摔倒在地。挖煤時斷過一次的右腳當時就摔斷了。他躺在床上后，兒子天天放學回來就主動為他端屎端尿。跪在床前，喂飯給他吃。個把月的時間，不論兒子怎么認錯，他看都不看兒子一眼。還動不動就吼兒子。說你滾，老子沒有你這種孽障!你滾得越遠越好，短命更好!老子這個家養不下你，牛打馬算由你!

他還記得兒子離開那天，跪在他床前說過的話。兒子說爹您保重，不論我在哪里，您和媽永遠是我爹媽。不論我在哪里，只要您和媽講一聲，我就馬上回來。您就當沒養過我吧。他還聽到兒子磕頭時腦門碰著地面的聲音，聽到老伴在兒子走后的哭泣。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那以后老伴也很少和他說話，甚至和他分床睡，直到她五十歲后，她才和他無話不說……其實老伴也說得對，哪有牛兒不闖娘。可是，哪里又有不想兒的牛娘?兒子大了，說不定在外頭還會闖出條路子來呢。老伴知道這些嗎?

他說你就會怪我命硬，克兒子，你曉得他就過不好?你曉得他就會有事?他不是在云南嗎，地震那兒是四川呢。老伴又沒話了。碗里的飯都冷了，還沒吃去三分之一。他要重新為她盛飯，她不干，也不理他。還說不想去看電視。反正這一生活該死了無人埋，早一天閉眼早一天清靜。德成老漢聽了，不由一陣心慈。

老伴吃好飯時，他已經咂過兩袋旱煙，燒好了洗腳水。那天晚上，老伴拿背對著他，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伴就推醒了德成老漢。一坐起來。老伴就興奮地告訴他，說她夢到兒子了，兒子抱著孫子，教孫子喊他爺爺，喊她奶奶。兒媳可好呢，為他和她各買了一套衣服……她說著說著就不說了，一眼的淚。兒子出門時十六歲，如今已進三十五了。兒子的貌相變了嗎?德成老漢想，兒啊。你就不要回來了，我不配當你爹啊。看著老伴眼里的淚，他的眼睛也不聽話了，濕得厲害。

洗了一把臉，他就去推破三輪。說今天去早點，多躉點新鮮的菜。老伴說，過開，我來，腳再斷一次，我沒時間招呼。老伴雖然沒笑，但聽了她的話，他心頭的石頭總算落地了。

破三輪才轉進老街，就看見路口邊的粉面館在掛一條紅布。紅布上面寫著字。老伴停下車問讀書的小學生，紅布上寫的什么?小學生說，那上面寫的是抗震救災義賣。這時有一個幫忙的拿了一個紙箱，放在粉面館門口。德成老漢知道那是捐款箱，他謝了小學生。下了車，說我們去吃碗早餐吧，快一年沒在外吃過早餐了。老伴沒回答，推著車往粉面館去。

賣早餐的小夫妻倆認得他和老伴。老街上住的，大家差不多都面熟，雖然叫不出名字，見面了大家都點點頭。友好地打個招呼。好多時候，一看見粉面館的男主人。那個客氣的小伙，德成老漢就覺得這小伙子不錯，對人親。他不由就會想到兒子，快樂和傷心就會瞬間在他心里滾來滾去。

粉面館的小伙急忙為德成老漢倆燙粉。德成老漢每天早上都和老伴在家煮面條吃，他要的是羊肉粉。他和老伴都不喜歡吃牛肉。很多年來，一提到吃牛肉，他和老伴就會心痛。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粉端上桌。橫布標語掛好后，粉面館門前，站了好多人。德成老漢的粉還沒吃到一半，就發覺今天早上吃粉的人不對勁。有些人沒有走進來。只是在門口站了站，掏出一百元或五十元的一張錢。塞進捐款箱，粉也不吃，就走了。塞錢的還有小學生，中學生，遞進去的都是一元兩元的錢。那是娃娃們今天早上吃早餐的錢嗎?老伴正扭頭去看門邊的情景，她也吃不下去了。她站起來。摸了半天荷包，將一把錢放進捐款箱，之后回頭看看他。他點了點頭。

躉菜前，德成老漢問老伴捐了多少。老伴說昨天賣的零錢都捐了，你自己算。這些天來生意不錯，每天晚上陪老伴清點賣菜的錢，零錢一般不少于七八十。老伴說的零錢，面值一角到二十元不等。

德成老漢不再問，像平常一樣，老伴躉好菜后，幫她把菜抱進破三輪里。裝好菜，老伴在前面蹬車，他仍然走在后面，遇到爬坡時推一推車。來到菜場，還沒擺好菜，就見一幫人胸前戴了紅帶子，推著捐款箱沿街走。那些人沒有說話，平時挨著他們賣菜的人。也自己站起來，這個二十，那個三十，各人朝捐款箱里遞錢。有照相的人咔嚓咔嚓地照相，德成老漢沒有注意他們。那個時候，他只注意到天天都在農貿市場爬著要錢的那個殘疾人。那人不知怎么爬的，居然爬到了捐款箱旁邊，拉住一個胸前戴著紅帶子的男人的褲管，把他要錢的小鋁缽往那個男人的手里遞。一時間，相機又咔嚓咔嚓地照相，好多人都淌眼淚了。德成老漢看見，老伴也淌眼淚了。后來他就看不清了。

德成老漢看得清周圍的人和物時，那個要錢的殘疾人已經爬遠了。剛才，那人捐出去的大約就兩三塊錢吧，現在，德成老漢看見，不少習慣早晨來買菜的人，都一塊兩塊地往那個小鋁缽里丟錢。德成老漢忽然有一種沖動，他不幫老伴擺菜了，提起出門時新泡的茶，走向前去，喊住在地上爬的那個人。喂，兄弟。喝口茶慢慢走。德成老漢說著，蹲下身去，打開茶杯蓋子，將茶杯遞到那人面前。德成老漢沒有問那人為什么要捐錢，他只看見，那人眼里也有淚花。

那人喝了幾口，說老哥，這茶真香。德成老漢二話沒說，為那人擰開掛在脖子上空空的礦泉水瓶子，把自己的茶全部倒了進去。他摸出兩塊錢——他一般不裝錢——遞在那人的小鋁缽里，說，兄弟，我住老街上。晚上沒地方睡覺，就去我那里。從今天開始。每天天黑前，我在老街立石碑那里等你。德成老漢說完，又握了握那人的手，這才離開了。

回到自家的菜攤邊。一大杯茶已經沒了。老伴看著他，沒說什么。但臉比昨天晚上的好看多了。他說我重新去泡杯茶。老伴說你守菜攤，我去。他說你不生我氣了，不想兒子了?她說我很小氣是不是。菩薩會保佑的，兒子不會有事的。他說今天早點收攤去看電視?她說好的。這就走了。

老伴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回來。老伴一到菜攤前就說，你回去陪丁五爺吧，他一看電視就哭，誰都勸不了。你一定要硬拉丁五爺出來，兩老弟兄到處走走。德成老漢問老伴怎么沒泡回茶。老伴說你不用管，快去吧，我收拾好菜攤就回家，今天不做生意了。

德成老漢來到丁五爺家，丁五爺果然淚流滿面，哭得一塌糊涂。他說兄弟你傷心哪樣，誰不心痛啊，活著的還要活著，走，走，出去轉轉。說罷他不管丁五爺如何反對，硬將丁五爺從板凳上拉起來，兩個老人踉踉蹌蹌走出丁五爺的小鋪子。出了門，丁五爺說，老哥。不急，先喝杯茶再走。

電視機已經關了。丁五爺倒茶時，手不住地抖動。已經死了3萬多人了。丁五爺說，老哥，你曉得嗎，每看到救出一個人，我都覺得那是我親人啊。

德成老漢說兄弟不說了，不說了，喝茶。喝茶。喝了茶我們去城邊的廟里燒幾炷香。丁五爺說要得，接著端起茶杯，手不那么抖了。

出得門來，德成老漢看見自家老伴和丁五爺的老伴走在一起，兩個老女人各人手里拿著一把香。她們走過來的方向，不少和她們年紀相仿的婦女，手里也拿著一把香。當然，不只是婦女，還有不少年紀與他和丁五爺相仿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