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門山說隱

終于有了一個機會，能和幾位好友同往鹿門山一游。車出古城，一路急馳。奔出街市，視線漸開，但見青山碧水，藍天白云，四野如詩如畫。凝神間，小師傅打開了錄放機，輕輕的，伴隨著車輪沙沙的節拍。車內響起一支久違的歌曲：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不知不覺，我的心中竟然慢慢浮起了一絲絲惆悵，一縷縷凄楚。我知道，這淡淡的幽思，正是追慕隱逸、慨嘆古今之時，瞬間而至的一種同情，一種人生的悲憫和消極。其實，這又何必!我立刻回答自己。古話說。詩言志。歌詠言。那曲中所唱的滾滾紅塵，癡情恩怨，聚散無定，不就是人生在世的大概括大綜合大解說嗎?如果真的還有什么不明白不信服的話，我們不是正在朝著鹿門山進發嗎?遠離鬧市的喧囂，屏蔽了淺俗的浮躁，動中求靜，忙里偷閑，懷景仰之情，抱投止之心，去到鹿門山中，覓一點樂趣，化半瓢泉靈。結千古人杰，開無盡思疑，迷茫中，我們好像正是為著尋求一種什么答案而來的呢。

孔子有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鹿門山偎依漢水，仁智雙璧，天人同秀，大音無聲，它的本身就是一個孤標，一個答案，一個圓滿。

我相信它的滄桑和永恒。

一

鹿門山在襄陽城東三十里。瀕臨漢水。不高，但很美，自古勝稱隱逸之地。千百年間，遁跡其上者多多。最有名氣的古人有三個，一個是隱而不出的漢末高士龐德公。一個是先隱后出復又歸隱的中唐詩人孟浩然。再一個就是另類隱者晚唐詩人皮日休。

龐德公不能多說，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謎，《襄陽耆舊傳》中說他躬耕田里，琴書自娛。與司馬徽稱兄道弟，對諸葛亮以長者居，多次謝絕荊州牧劉表登門延請。堅決不入城府。最終，攜妻子登鹿門山，托言采藥，不知所往。龐德公親近友人遠避官場，只與大自然親近。他是真正的隱士。他的行藏用孔子評老子的話說，叫“其猶龍乎”。那可是難見其首尾的。

孟浩然則不同。他身為襄陽人，長住鹿門山。讀書寫詩，養氣頤志。后又不甘寂寞，出山走了一遭。可惜，山外沒有他得以實現抱負的沖淡寧靜，光焰盛世也沒有擁抱他這個青蔥山靈的念頭。數年過去。他就像一只飛倦的金龜子。鎩羽歸來，灰頭土腦地又回到了鹿門山。有容乃大。無欲則剛。不是孟浩然的所思所求，卷旗宮廷，棄甲仕途，歸來的他就只剩下一個寫詩的寄托了。所幸。皇天有眼，特質奇韻的鹿門山。消融了他的仆仆風塵，最終成就了他的詩。成就了他的獨特和偉岸。漢水滾滾，不舍晝夜，遍閱華夏文明史，道盡千古鹿門山，是斷然少不得紅顏自首、醉花迷月的田園詩人孟浩然的。

有關孟浩然的身世，遺留的介紹文字不多，舊唐書上幾乎是一筆帶過，新唐書所傳的用字也少而不精，在后人的心目中。孟浩然最鮮明的形象就是李白《贈孟浩然》詩中的幾筆精彩素描。但那畢竟只是感懷的結晶而非照相的寫真，看上去有些過彩，容易使人偏頗朦朧。《舊唐書·孟浩然傳》中就有“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一句。何況還有氣蒸云夢、波撼岳陽、江分九派、浪經三湘等等豪氣沖天的詩句。可見他一身淡雅之中。也正有不少“刑天舞干戚”的雄心俠膽呢。還有一事，也可旁證：孟浩然初游京師，在王維家里吃了唐玄宗的搶白，沮喪之極，返回鹿門山。從此任情田園。怡樂詩友，以麻木委屈之心。一次，襄州刺史兼山南東道采訪史韓朝宗入京言事。與孟浩然約定同行，要再次向皇帝舉薦他。不料想。即將動身之時，孟浩然正與好友痛飲，聽到來人催促，提醒他與韓君有約時，竟然無名火起，大聲叱喝道：業已飲，遑恤他!終于沒有赴約。史書稱韓朝宗有識人薦才之能，說他有“當時士咸歸重之”的大名。當然，更重要的還是韓本人其時正當紅唐玄宗，影響絕非王維可比。孟浩然果真跟他到了長安。一官半職定然不在話下。但孟浩然終于一聲大叫，毀約失信。自斷前程。這是為何?就其當時的心態，遠非后人論及的那么復雜。說到底，他就是一時的豪氣進發。一時的真情沖動。在他看來，正與摯友歡飲，何容茍且攪擾!于是，“朝宗怒，辭行”，而“浩然不悔也”。好一個不悔，豈不正是豪俠氣概一閃之姿的佳妙注腳!所以，我一直認為孟浩然不是隱士，起碼不是一個純粹的隱士，他的之字形“隱逸”經歷，，充其量不過是一種看破紅塵的無奈而已，因為他根本就不是活在一個有隱可隱的時代，本來，歷史上也就極少真正的隱士，否則便不會出來東山再起、終南捷徑的故事了。許由洗耳，算得上是徹底的絕俗了，但還有高人說他污了河水，仍然是俗。真正的隱士也是絕對不寫詩的，因為詩言志。孟浩然可是一生都寫詩。他的《夜歸鹿門歌》，通篇都寫得很好，其中這幾句尤妙：“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常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這其中的幽人是誰，有人說是指龐德公，依我看，就是孟浩然自己。

在歷史過客的行列中，孟浩然進退不時，憂怨皆虛，正是一個有隱行，寫隱詩，卻并無真正隱逸之心的、彳亍寡言的幽行人。

汽車在有目的地急馳，朋友們在有興致地閑聊。只有我靜默深思。依稀中，孟浩然正遠遠走來，他風姿瀟灑，飄然上下，卻又俯仰無定，瞻顧相間；他繡口時開，珠玉可見，卻又氣短音微，金戛聲弱……我知道，我是看見走出山林的孟浩然了。詩人孟浩然初至長安。兜鍪綣領，睥睨四野，眼前一片光明。自信著“天生我材必有用”，仰仗著“腹有詩書氣自華”，在秋月新霽的詩會上，小試鋒芒，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兩句的清絕，使京都秘省的大小英華“咸閣筆不復為繼”而博得盛譽。有了這個極其精彩的亮相。孟浩然開始相信。俊秀競奔、賢才畢集的大唐王朝，一定會歡迎他、至少也不會虧待他的。然而要命的是，他至此仍然懷著一顆詩心。而沒有把它變俗。公元732年的大長安。其時其地，正是盛世天下的象征呢。你看看，紅墻黃瓦，艷陽高照，皇恩眷沐，鐘呂大振。瓦缶暴鳴，萬民齊歌。翰林同應制。華戎皆一軌，松柏參天喜，細草葳蕤樂，霓裳曲盡人不散，卻待華清洗凝脂。開天大劇正上演得轟轟烈烈，演員觀眾皆深諳角色如癡如醉。熙和雍容之間。秀木爭日，甘泉競波，星月并耀，丘岳對峙，玉石同品，魚龍混一，什么隱士、高人、俊彥、天才全都失去了昔日的神秘和力量，作為一個年至不惑的山野詩人。孟夫子顯然不識時務，來得太晚了。喧鬧繁華的長安城不欣賞孟浩然浸透山泉林霧的身軀，呆頭呆腦的幽人詩者孟浩然也沒有勉強擁抱卑瑣的干澀和枯萎，一句“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的牢騷話，就把他的一腔報國雄心，尤其是那種純潔無瑕的向往捶擊得落花流水。還有什么可期待的呢?失落之余，孟浩然想到了自己的鹿門山。終于，他深懷郁悶，腳步滯重地走出了巍峨的長安城門。回頭看，帝宮漸遠，友人已邈，此時此刻，他的心和臉色一樣蒼白，眼前全是支離破碎的夢影。他對自己說，走吧。回去吧，“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唯有鹿門山的幽境，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啊。

十一年之后，孟浩然在家鄉辭世，他留下了青翠欲滴的詩，帶走了被青翠纏裹的心，那是一顆浸透了苦澀和郁悶的灰心。

鹿門山的重陽年年依舊，詩者長飲就菊花的身影卻永不再見了。孟浩然清新的詩韻中。始終飄散著一種淡淡的哀愁。就像鹿門山靜寂中的微風。永遠在山水林木間繚繞回環：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南。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酒，誰論世上名……

忽然，一聲車笛短鳴。把我從遠古拉回到現實中。車子已停在鹿門寺前。下車打眼看去，小小寺院，倚山陡起，紅墻黃瓦，香煙依稀。時值春末夏初，不是旅游休憩季節，香客游客寥寥。鹿門寺的來歷不涉隱逸，更與孟浩然無關，現實和神往的差異讓人行思分離，心潮莫起。于是乎上下左右，一路匆匆。走過幾處人造景觀，皆冷清孤落。塵葉散亂，室中字畫也平平粗舊。更無奇珍。待至半山。詢問朋友其上可有確切的孟氏遺跡，朋友笑答，隱居既為避名。無名何得有跡?至于今日制作，多為攀附追慕，又何談確切?如果非要說真實。那就是整座鹿門山!說著他隨口吟道：漸到鹿門山，山明翠微淺。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吟畢又說道。這些都是孟浩然寫鹿門山的詩句，也就是他生活在此山的不朽之跡。

聽過朋友之言，興趣稍抑。即折返下山。我又想起了孟浩然一首《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詩：“山瞑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雨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此詩當寫在長安碰壁之后的南游途中，心情的頹喪委屈和幽懟千古可感。在盛世的熾熱中，生于靜謐且又天資靜謐的孟浩然，天生不會嘰嘰喳喳、搔首弄姿、媚眼飛吻地討好鬧哄哄的大時尚，是典型的一個鬧世畸缺，他是因幽而缺。所以，他就只有回到生機盎然卻又一言不發的山林中去相伴舊我，只有回到清新純樸卻又孤寂冷清的真實中去重飛舊夢了。但，詩人孟浩然絲毫用不著懊悔，撇開生命不能自為的大前提之外，要實現人生理想。入仕與否，無足輕重。作為唐代詩人。比他早的有王績、王勃、駱賓王、陳子昂，比他晚的有王維、李白、杜甫，更晚的有白居易、李賀、李商隱，等等，仕與非仕，不是一樣的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嗎?高官顯宦，富貴利祿，無非一支支插在人生脖頸子上的干枯草標。澤短五世，貴絀十代，又有幾等價值?何如一個孟浩然，詩風別具，逸出賢俊。千古萬古，恪成大家，雖尺短寸長可評，誠蘊藉啟迪無量，于人于己。于國于民，皆為大歡樂大貢獻；于史于世，于天于地。皆成大卓越大永垂。斯如此，豈不自由自在、痛快壯烈、熙熙然而長樂哉!

真正的詩人身上。理想與實際、學識與實踐、永久與時尚永遠不可協調。然而。說到底，孟浩然畢竟還是一個大詩人，在詩歌的圣壇上，他不僅是一個性情中人，更是一個時代中人。盛唐的光焰赫赫煌煌，他卻于嫻靜淡雅之中，成就了山水田園詩的別一種偉大。附庸了轟轟烈烈的另一面。使得花團錦簇的、被后來的政客文人無限憧憬并聲嘶力竭歌之頌之的開元盛世，多了幾分綠茵茵水靈靈的生命之色。一個天下少有的奇才，卻一生零落空凄。竟然不能成就當世之大用。于民于國，終究讓人遺憾。

出入鹿門，心中惻惻。一天蒼翠，萬千落寞。透過重重碧色。我又聽到了依稀的吟詩聲，看見了一雙憂郁的大眼睛，那可是常常“散發乘夜涼”的孟浩然嗎?盛世盛世。盛世不需要隱士，也不需要幽人。甚至，它的心中根本就沒有這些個詞。

噫!孰不知。這或許正是隱幽者流的大幸運哩。

二

在鹿門寺前上車，準備返城。聊為主人的朋友似有歉意，又鼓動我們去看一處碑廊。他解釋道，這碑廊，聽說是新建的。還立有皮子詩碑呢。

我聽了心中一動，問道。詩碑?你是說刻了皮日休詩碑?

朋友道，正是，“信馬騰騰觸處行，莫道猖狂似禰衡”，這是皮日休的詩，也是他的人。鹿門山歷稱隱逸之地，依我看，真正稱得上隱士的，首推皮日休!

感于朋友之言，我立刻想到謎一般的皮日休，想到了魯迅先生那句“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的贊語。又問道。你指的是他參加了起義軍?

何止于此!朋友回答。皮氏生在唐末，社會動亂，萬民水火，自幼及長皆對百姓深懷同情之心。無論他的詩還是散文，多傷時救世。直言肺腑，匕首投槍，篇篇珠璣。他的隱居，目的明確，那就是為了出山報國而刻苦讀書!“未游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這是他寫螃蟹的詩，其實就是寫自己。所以，對他后來參加黃巢起義，我認為根本不存在唐書上的“擄其為寇”之說，而是他自愿加入的。對于他的失蹤，我也不相信隱遁之言，更反對說他被黃巢所殺。皮日休狂放當世。豪氣沖天，所言所行完全是一位極端的理想主義者，當義兵山倒，壯志灰飛，一切歸于寂滅之時，或陷于亂兵。或被俘受斬，他只有死路一條，而絕不可能自食前言，忍辱偷生，重新退到幽林晦暗中去等死。

朋友的一番話，很動感情，在我的心中猶如亮出一道光波，把鹿門山固有的空寂和迷茫一筆抹過。是啊，走進鹿門山，怎么能疏漏皮日休，怎么能慢待一個隱逸奇倔呢?

其實。皮日休并非襄陽人，他是如今的天門市人，唐時天門曾屬襄州。皮日休生性好動，似乎跟隱無關，年少時就有大志，日耕夜讀，崇慕鄉賢，自恨家貧無達人，決心拼文才踏上仕途，言行更與隱字無涉。他未出家門時，曾賦詩《天門夕照》日：“落霞如綺絢晴空，坐對天門欲下舂。十里孤峰層漢碧，數村殘照半江紅。荒城市螟人歸牧，遠浦水明水宿鴻。回首長安何處是，崔峨宮闕五云中。”大有一窺廟堂。發達仕途之心。二十歲出頭，皮日休就負笈游學走進了鹿門山。十年間，他廣交賢才高士，苦研經史子集，聲名初噪遠近，作好了出山一展宏圖的準備。

可惜，已至“垂垂末世”的大唐王朝，對待人才的態度卻與它的“欣欣盛世”驚人的一致。作為虛浮強盛后繼者的腐朽衰敗，早已連蔑視、排斥、分化、欺騙的耐心都沒有了。一切逆耳逆行的棱角，在它眼中全是異己，全該排頭一刀砍過去。所以，皮日休也只能是和孟浩然一樣的隱而無功，只不過他沒有走回頭路罷了。后人曾稱他們為“鹿門雙隱士。皮孟兩詩翁”。如果不把此話看成是僅僅的附庸風雅。那可就是一個絕妙的幽默了。雖然還沒有達到漆黑色。

皮日休一生短暫，不足50歲便失蹤于剿殺的迷霧之中，但他的傳奇經歷留了下來，他的超凡脫俗的詩文留了下來，他的不平精神留了下來，即將滅頂于歷史進步洪流的李唐王朝。應該虔誠地感謝詩人。因為正是有了皮日休一類英杰的叛逆的生命之力，自己奄奄垂死的灰暗和丑陋，才有了讓后人在即顧即恨的鄙視中能夠閃出一絲絲平和之色。

皮日休隱為不隱。一生皆謎，有兩件小事特別值得回味深思。

一是唐咸通八年他的榜末及第。說來恰如兒戲一般。原來并不是以他的文才取中，而是以他的皮姓少稀被當做色目人而添作榜花的。何謂榜花?大唐王朝“天下一家”的臉面上的點綴也。如此一個榮譽。形同侮辱戲弄。奇怪的是。頗具傲世之心的皮日休，竟然毫不介意。不僅立刻走馬上任。做起官來又尤其認真。傳說他最有名的《橡媼嘆》詩，就是在他得官之后。不滿京城污濁。自告奮勇出任毗陵節度使，路經故鄉天門時的故事。最終，在他的力主下。懲辦了貪臟作弊的官吏，將標準的斗和秤，懸于衙門之前，大殺了敲詐勒索氣焰。為此有“皮子斗”和“皮公秤”之稱留傳后世。卻原來，皮日休是把當官看成一條施惠于民的大道了。只要為國為民則一切皆可為，這就是他的人生原則。他在《原謗》短文中說：“堯、舜大圣也。民且謗之。后之王天下者。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可甚矣。”他在著名短文《讀司馬法》中，以入骨的精辟剝開了帝王將相偽善的畫皮，他怒吼道：“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驅赤子于白刃之下，爭寸土于百戰之內，由士為諸侯，由諸侯為天子，非兵不能威，非戰不能服，不日取天下以民命者乎?”他說過“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皮日休心有正道。身懷奇才，“聞是而進，聞非而退”，豈能自為“盜官”!

這些鋒刃短文，直取民賊獨夫。卻都是皮日休隱在鹿門山上寫出來的。

二是一首小詩。皮日休一生好酒，自號醉民、醉士、醉吟先生。但他不是醉酒，他是醉世。對此種憂憤狂醉，從其與陸龜蒙唱和的詩篇《汴河懷古》中，即可看出端倪。他寫道：“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皮日休是在為隋煬帝討公平嗎?非也!有此一首小詩，堪稱盡收晚唐數十年污穢于鞭鏑之下矣。

唐懿宗咸通至唐僖宗廣明二十余年間，皮日休春秋正富，國家卻急劇衰敗。四海之內。政治腐朽，窮富極端，民在水火。陸龜蒙有詩“萬戶膏血窮，一筵歌舞價”，韋莊有詩“人意始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貫休有詩“刳剝生靈為事業。巧通豪僭作梯媒”，皮日休亦有詩道：“夫婦相顧已，棄卻抱中兒……兒童嚙草根。倚桑空贏贏。斑白死路旁，枕土皆離離”。他還有詩道：“軍庸滿天下。戰將多金玉，刮得齊民癰，分為猛士祿”，他更有詩道：“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貪官不避贓。農時作私債。農畢歸官倉。自冬及于春，橡實誑饑腸”。對此種種情狀，《資治通鑒》記道：“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三十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莩”……帝勝桀紂，官超虎狼。天下水火。勢逼民反，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江山畫圖!“春江水暖鴨先知”的皮日休，真情烈烈，借題進發，以隋煬帝之事為酒。澆眼前濁世惡氣。大唐王朝已退回到了隋煬帝之列，不滅不亡更待何時!詩中識見卓犖，有頂天立地之概，豈是酒醉翁所能寫出!游國恩諸先生編輯的《中國文學史》(1979年版)中稱皮日休“把歷史上有名的暴君和治水的大禹相比，是很有見地，也很有膽量的。”什么見地和膽量呢?依我看。那就是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折而族的造反言行的偶爾崢嶸一露，這，也正是李唐末世王朝一塌糊涂中的光芒啊。皮日休走進黃巢義軍是其必然歸宿。他在《鹿門隱書·三十七》中說：“周公為天子，下白屋之士，今觀于一命之士，接白屋之人斯禮遂亡，悲夫!”禮義道德崩摧已到了細微末節的“一命之士”，政治腐敗，病入膏肓，他對李唐王朝是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哀莫大于心死，皮日休恰恰雄心不死，那他就只有去造反。《舊唐書，僖宗紀》中最早記載了他擔任黃巢大齊國的翰林學士一事。大詩人陸游曾為皮日休一再辯誣，其實不過惺惺相惜的詩人情調而已。要說皮日休，入不入義軍已不是問題，最終的結局卻饒有意味。失蹤與被捕遭斬是百姓所言，由黃巢所殺是官家所望。但事實上是皮日休自起義失敗后就再也沒有了蹤影，這會讓人想起許多命運類似的歷史人物，如老子、屈原、伍子胥、駱賓王、黃巢、李自成等，他們或死后成神，或失敗后遁入空門，或者干脆不知所往，但最終卻都是不死。人心自會為人心造像，那是追求高張的希望之像，雄心不平的膜拜之像，恨恨不已的情義之像。堪稱怪隱的皮日休，也因此沒有變成孤魂野鬼四處游弋，而是留在了正道人心的圣殿之中。

可惜的是，黃巢大齊國的現實閃光太過短暫了，驚風疾雨，落日殘月，霎時即無。猛士皮日休，文詩武吼，戛然止息，個人收獲只有一柄十字架。

鹿門山中，龐德公隱而不出是真隱，孟浩然又隱又出復歸于隱是幽隱，皮日休為不隱而隱是大隱。面對靜寂安詳的鹿門山水。龐德公是一顆凈心，孟浩然是一顆灰心，而皮日休卻始終是一顆醉意沖天，言行勃勃的壯心。皮日休在《皮子世錄》一文中，對人生當立大志而感慨道：“嗚呼!圣賢命世，世不賤。不足以立志。地不卑，不足以立名……賢即家有不足為。立大功。至大化。振大名者，其在斯乎!”皮日休的不平人生，使鹿門山的隱逸之美有了扎實的豐富和雄闊。

蕓蕓眾生是世界，眾生蕓蕓更世界。小小的鹿門山絕非只有小、只有靜、只有隱、只有幽、只有退讓和不爭，倘如此，那只是半面鹿門山。看看皮日休吧，他就是另外一半。有了他，鹿門山才成其為一座圓滿的、完全的、至真至性的、大寫的蔥蔥然之山。

噫!青山常在水長流，壯志不息隱亦成。山小名不卑，只因皮鹿門。這其中的深意。才應當是隱字的萬世真義啊。

三

鹿門山原本叫蘇嶺山，后傳說因漢武帝和襄陽侯習郁同時夢到蘇嶺山神。漢武帝即命習郁立祠宇在山頂，刻二鹿夾道，稱鹿門寺，山遂更名鹿門山。這些亂雜跟隱者之名并無關聯。龐德公是世人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的，也不必強說人山互動。而孟浩然名浩然又字浩然，“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孟浩然因山而成，后又名報青山，這其間的先后輕重誰能辨識得清?皮日休更不必多說，他上鹿門山時，山早已有大名，皮日休就是沖著山來的。他入山即成隱士，出山之后，獻身社稷百姓，復以獨立特行充實了鹿門山之名，這其中的潤澤護佑誰又能真正分得清楚呢?由此可見，世上的一切都是互依互存，可大可小，此一時彼一時的。世道輪回，王朝迭次，隱士一行卻是隆盛不再，日漸式微了。因為人們也終于明白過來，歷來凡是真的隱士，多不留名；倘一留名，不是假名，就一定是假隱。從沒聽說過哪一個有真名的大隱士頓頓野薇大餐老死林泉的。招牌一假，曳尾于涂；嘴臉一出，進退尷尬，天下人便全都沒了興趣。看來，名與不名，先名后名，誰以誰名，根本不必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