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就認識了故里陳醫生,他的診所是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古色古香的大宅門。門前有一個連著沿河的廊棚。陳醫生是祖傳中醫內科,方圓百里聞名。
小時候。放中學回家,常見陳醫生診所的河橋畔泊滿一排排看病的農船,診所里進進出出的人群絡繹不絕。放晚學回家,陳醫生診所外河橋畔的船只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西北風響,已是初冬時節。晌午時分,陳醫生身穿棉袍,頭戴羅松帽,相著龍綸,縮著脖子站在門口屋角曬太陽,過往行人都與他打招呼。陳醫生性格內向,平日不茍言笑,看病時仔細把脈,不說一句話,嘴里“滋滋嘖嘖”聲音不斷,每寫一味中藥,停筆思考一會,寫畢,反復在劑量上斟酌,涂涂改改才放心交給病人。
(一)
陳醫生診所門外沿河灘的一間小屋里住著一個來自農村的女傭馬寡婦。小時候,我們常在她的這個廊棚河橋下用簸箕捉小魚小蝦。
聽母親說,馬寡婦是龍鳳村人,結婚三天新郎暴病而死,于是她經人介紹來到陳醫生家當女傭。她為人忠厚,干活勤快,深受陳醫生家人的喜歡,特把診所外的一間小屋給她住。
馬寡婦從小喜歡養狗養貓,她搬進小屋的第一天,就去龍鳳村抱來一只小黑狗。她喚它“小黑”,馬寡婦每天用陳家的殘羹剩飯喂它,幾個月后。“小黑”成了“大黑”,但馬寡婦仍叫它“小黑”。
寡婦門前是非多。不知什么時候,鎮上人竟傳聞馬寡婦與“小黑”有性行為,這謠言還編得有鼻子有眼。說來也怪。我母親也發現馬寡婦一見油膩就惡心,便去告訴陳醫生。陳醫生一聽覺得蹊蹺,立刻喚馬寡婦過去給她把脈。把完脈,陳醫生很吃驚,對她說:“你有了……”
“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
陳醫生再次給她把脈,把完脈,嚴肅地對她說:“千真萬確。”
馬寡婦邊哭邊說:“我都沒有沾過半個男人。除非陰間的鬼魂了。”
陳醫生是不會相信鎮上流傳的荒唐謠言的。但他還是希望她真的有個相好。陳醫生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還年輕。真有相好。就嫁給他吧!”
“可我真的沒有呀!”馬寡婦無可奈何地說。
陳醫生望著馬寡婦一雙無助的眼睛感嘆。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馬寡婦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轉眼,夏天來了,馬寡婦的肚子開始顯山露水。
一日深夜,馬寡婦家的“小黑”凄慘地叫了一夜。次日清晨。陳醫生喚人去碰馬寡婦的門,碰了很久,沒人應,只好用菜刀把門撬開,馬寡婦懸梁自盡的樣子實在觸目驚心,地上一個血肉模糊的死嬰——嬰孩頭顱,蛇身子的一個怪物。
消息不脛而走,才半晌時分,馬寡婦家門前已讓圍觀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陳醫生擠進人群看地上的怪物,圍觀人都問陳醫生怎么回事,陳醫生看了一眼,立刻回到診所翻閱了大量資料,找到了根據,走出診所對圍觀者說:“這是馬寡婦平日的月經帶常放水河橋下過夜。于是夜間水蛇游過。把卵產在月經帶上。她的月經帶都放在屋里晾干,戴在身上,才有了身孕。”圍觀者像公雞受驚了似的“哦”了一聲,都走開了。陳醫生惋惜地搖著頭走回診所。
(二)
二哥失業回家,母親只好又去上海幫傭。母親一走,二哥當家,母親寄來的錢。二哥精打細算地用。有一回,隔壁鄰居做壽,給我家送來一碗大肉面,二哥把面條分給我們吃,一塊大肉切成肉丁留作明天的中午菜。
年近歲逼,二哥突然病倒了,已經兩天沒有吃了,臘月二十四,家家戶戶都做糯米團子,母親不在,左鄰右舍都給我送來團子。入晚。我給二哥熱了四個團子端去,二哥一個也沒吃。
半夜里二哥的住房里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在死一樣寂靜的深夜。聽來備覺凄涼。
我披著衣服摸進二哥的小屋,循著二哥的呻吟,在墻角里摸到了二哥。我給他倒了一杯溫開水,他仰天“咕咚咕咚”地喝著,我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望著二哥瘦削的臉,亂柴窩一樣的頭發,兩個深深的眼窩。二哥對我說:“你回去吧,別凍壞了身子。我沒事。”
二哥的病越來越重,幾天不吃不喝,家里沒錢請醫生。我害怕二哥的病會奪走他的命,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走進陳醫生的診所,向他一五一十述說了二哥的病。陳醫生聽罷。二話沒說,提了藥箱就跟我來到家里,坐在二哥的床沿上給二哥把脈,對我說:“你哥毛病很重,馬上吃藥。”他掏出處方單。開了三帖中藥。
“我家沒錢買藥。”
“你讓藥店記在我賬上吧。”陳醫生邊說邊在處方單上寫了一句話。
“等我母親寄錢回來還你。”
“不用……”陳醫生把處方交給我。
當晚,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一邊給上海的母親寫信,一邊守著煤爐給二哥煎藥。
藥罐里中藥的苦味,繚繚繞繞,信箋上落滿了淚滴。
二哥的三帖中藥吃完了,我也不敢再去找陳醫生,誰知道陳醫生找上門來。又給二哥把了脈,開了三帖中藥,他對我說。你去藥店拿好了。我已跟他們打過招呼了。二哥吃完這三帖中藥,精神好多了,胃口也好了,能起床走路了。那天。陳醫生又來看我們,他讓二哥給他看了看舌頭。連聲說:“好多了,熱度退了。毒氣也消了。”
二哥的病一天天地好了起來,不久,母親從上海回來,我把二哥的病和陳醫生開的處方,一五一十地告訴母親,母親二話不說,讓我把家中唯一的一只老母雞給陳醫生送去,我捉了老母雞去陳醫生家說了母親的心意,陳醫生神情嚴肅地對我說:“你拿回去,你母親的心意我領了。”我把母雞拿回家。被母親數落了一頓,她自己拿去,陳醫生才收下我們的這份薄禮。
(三)
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我又回到了故鄉小鎮,呆在家里。鎮上的文化站韓站長與我哥是至交,他特地上我家請我去文化站參加社會活動。
到了文化站,韓站長知道我喜歡文學。特地向我推薦了幾本文學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靜靜的頓河》、《青春之歌》……
一天晚上,韓站長讓我與他合寫一篇唱詞,題目是《省級干部下農村》,我和他一句一句寫了三個小時才完成,其實都是韓站長的個人創作,我只是提了幾個詞語,韓站長為了鼓勵我。署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不久,唱詞發表在縣文化館編的《俱樂部》上,得了三角錢的稿費,當晚,韓站長請我去面店吃了一盆菠菜炒面。
韓站長對我家的經濟困境了如指掌,一日。他興沖沖地對我說:“今天我給你攬了一筆生意,書場老板要布置書場環境,臺上臺下四根庭柱兩幅對聯,左右墻壁四張標語。”
我不敢答應,書場里都是騷人墨客。韓站長對我說:“凡事都有個嘗試,也是一次鍛煉機會,不是我掂你的斤兩。憑你的字,我心中有數,大膽地去試試吧!”
韓站長分明在鼓勵我,我只有去接受這個挑戰。韓站長忙把對聯,標語,紙張和筆墨給了我,我沒了退路。
回到家里我左思右想。越想越害怕。我用毛筆在報紙上戰戰兢兢地練了幾個字,覺得實在拿不出去,放在書場里真要被人恥笑。
一籌莫展時我忽然想到陳醫生的的一筆好字,看來只有向陳醫生求救了,于是,我拿對聯標語和筆墨到了陳醫生家,我把情況給陳醫生一說,沒想到他一口答應,說:“明天早上你來拿。”
離開陳醫生家,我的心像灌了蜜一樣甜,快步如飛地回家。
次日一早,我匆匆地去陳醫生家取了兩幅對聯,四張標語,來不及欣賞陳醫生的字,立刻趕回家讓母親給我調了一碗漿糊,興致勃勃地去了書場。我找書場的堂倌幫忙,把兩幅對聯、四張標語張貼好,再去拉韓站長過來。韓站長一見庭柱上的紅紙黑字,彈眼落睛,望著對聯贊不絕口。
“不像是你寫的吧。”
“佩服你的眼力!”
“怪不得……”
“不瞞你說,我想來想去,我的字拿不出手,急來抱佛腳,請陳醫生代寫了。”
“你的面子倒不小。”
“陳醫生是我少年時的鄰居,當年他還救過我二哥的命,我們是忘年交。”
第二天,韓站長把書場老板給的兩塊錢給了我。我立刻去陳醫生家,對陳醫生說:“你代我寫的字。書場老板給了兩塊錢,請你收下。”
陳醫生笑著說:“韓站長因為你家困難攬些活兒給你是照顧你。我代你寫同樣是照顧你。”
陳醫生把我交給他的兩塊錢重又塞進我的口袋里,不知怎的,眼前映現出二哥病重我去陳醫生家的情景,頓時讓我動了情,流出了淚。
(四)
文革結束不久,我回故鄉文化站工作。
深秋來了,文化站與鎮花卉協會聯合舉辦菊展,全鎮數十名花卉愛好者紛紛拿來一盆盆五彩繽紛、形態各異、色澤鮮艷的菊花,我們把它們分門別類地放在文化站的大廳內,四周的墻上由書畫愛好者提供了書畫作品,其中最為顯眼的要數陳醫生的書法。
陳醫生對醫道一貫認真,對書法也是精益求精。他的書法作品上墻后,他對自己的作品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滋滋嘖嘖,一百個不滿意。幾次讓我們把它取下來,換上新作,直到他滿意為止。菊展開幕了,縣城文藝界的都來觀看,一位文化館長對陳醫生的行書頗有好感。他說:“陳醫生的行書,在全縣都屬上乘,爐火純青,作品中每個字都能立得起,無可挑剔。”
不久,故鄉發展旅游業,首先修繕鎮上的一些明清建筑。在修繕清代建筑沈廳第三進的松茂堂時,發現“松茂堂”的匾額早已不知去向,據說該匾額是清末狀元張謇所書。
我們決定請陳醫生出馬書寫“松茂堂”三個字,重做匾額。
那天上午,我去陳醫生家說明來意,陳醫生欣然答應。下午我們在文化站大廳內擺了兩張方桌,桌上放著文房四寶。恭候陳醫生的光臨。鎮上的一些書畫愛好者聞訊趕來一睹陳醫生寫字的風采。
不久,陳醫生拿了一支毛筆,款款步入文化站大廳,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陳醫生不善言辭,不會敷衍客套,一到場便提筆在舊報紙上操練起來,一連寫了十幾個“松茂堂”。陳醫生寫字的豪放氣勢。灑脫神態。給我們一種藝術的享受。
陳醫生反剪著手在自己寫好的一個個“松茂堂”面前踱著方步,逐個逐個地琢磨,突然向我招手,問:“你看這張如何?”
“好,你滿意就好。”
不久,我們把陳醫生寫的“松茂堂”請人做了一塊匾額,懸掛在沈廳第三進廳堂,頓時蓬蓽生輝。
如今,陳醫生離開我們已有十余年,他的醫道與為人依然在方圓百里的百姓中傳頌,這塊“松茂堂”匾額,是他留給故鄉唯一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