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

那個時代已過去。

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

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他一直在懷念著過的一去切。

如果他能沖垃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

他會走回早已雌進的歲月。

——題記

那是一個時代的故事。60年代的香港，許多熟悉的東西，老式電話、時鐘、爵士樂、旗袍、軟噥的上海話、小酒吧、斑駁的公寓。那是一個燦爛的時代，有西式的情調，小資的氛圍，雕琢的物品以及欲還迎迎的愛情。那是一場華麗儲蓄的愛情，婚姻之外的無可預料，這一切部發生了，但是這一切也部被時間和歷史所湮滅火了，以致于讓人感覺從未發生過，于是懷念成了最好的注腳。

我們曾經經歷的有一些時間被稱為花樣年華。

我還記得1962年發生在香港的事情，我想窮極我的一生也無法忘記。無法忘記那個叫蘇麗珍的女人。

我叫周慕云，1962年在香港的星州日報里做一名小小的編輯。后來搬到一個多是上海的小公寓。當時我的毒在圖書館工作。結婚幾年了，愛情的底色被平凡瑣細的生活磨得消失殆盡。她經常晚歸。我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說是加班，我也禾需要追究。后來才知道原來她出軌了。她是我生命中第幾個女人我已經己不得了，但是她卻是和我走進婚姻圍城的女人。當初是何等歡欣地走進，最終還是慘淡收場。我對她的記憶很多都淡忘了了，當初她所帶給我的刺痛是那么短暫，連我自己也很驚訝。我的朋友阿炳告訴我，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我便有一點預感，于是去球證，得到結果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公寓下畫墻邊站了很久，陪伴我的，只有昏黃的路燈。我當時想了很多事情，想我如何追求她，第一次拍婚紗照，第一次送她的生日禮物，第一次親吻等等，原來我與她之間還有這么多年回憶，但是為什么它們如此的淡，如此的輕，讓人覺得無法抓牢。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很多年之后我對前妻的記憶經書慢慢模糊，或許我們都累了，沒有激情的生活消磨了對愛情的所有幻想，結婚的時候我曾經以為和別人不同，可是，想不到是一樣的結局。

而在我生命中一直無法忘記的女人，叫蘇麗珍。她是個喜歡穿旗袍的女人，頭發總梳得高高的，眼睛大大的，走路姿態優美。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那棟公寓、我們本是找的同一家出租的，只是她比我先到。她的房東告訴我，隔壁的也有出租，于是我們就成了鄰居。這是開始。我們在同一天搬家，很多東西由于兩邊的工人疏忽搞混了，于是我們開始接觸。我知道她老公是在一家日資公司上班經常出差，不知道為何，我發現這個女人的眼角流露著寂寞，和我一樣的寂寞。

之后我們經常在餛飩攤上見面。她拎小小的保暖瓶走在那狹小有些潮濕的樓梯上，我下來她上去。她也是一個人不做飯，只是連買餛飩，也穿得如此整齊。我想她是個很有格調的女人。我們擦身而過的時候，我會和她講你好，而她只是對我笑。一個人吃著滾燙的餛飩，周遭的熱氣彌漫，做餛飩的人忙忙碌碌，我突然很想知道，她一個人吃餛飩的情景。日子這樣的過，我經常可以見到她在房東孫太太那邊看著她們打麻將，自己并不參與。有一次。她向我的房東顧先生拿報紙，她告訴我很喜歡看武俠小說，于是我把自己收藏的雜志和小說借給她看。我們部喜歡武俠，那一方很純真的天地。有一天我看見她的老公和我有一樣的領帶，這個認知讓我驚詫，原來那條獨一無二的領帶有不同的主人。我從未想到我和蘇麗珍的開始是以這樣的方式，我們部小心翼翼地知道，原來發誓對自己忠誠的另一半，他們走到一起。我覺得有一點荒謬，我們住的那么近，卻到現在才發現。我不知道蘇麗珍和她老公是不是也面臨著我們婚姻的困境，不幸的婚姻都有各自的不幸吧。我發現她的手在不停地攪拌咖啡，有些發抖，我知道她心里很苦，如同她喝的那杯咖啡，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背叛更讓人苦澀的事情了。我明白的。

我們部很想知道他們是怎么開始的，是不是每段婚外戀的開始部是我們想的那樣。我們一起在西餐廳吃飯，我扮演他老公的角色，而她扮演我老婆的角色，我們只是在進行一種嘗試，來印證他們是錯的，我和蘇麗珍不是他們那樣的人。而同時我們也想通過這樣的練習，來了解他們在一起的感覺。于是一起吃飯，學他們的樣子走路，談話。在車上我想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是出于角色的需要還是我內心的渴望，我想抓住一些可以抓得到的，可是她拒絕了。我驚醒了，看著車外的燈光，忽明忽暗的，墻上斑駁的舊廣告，小酒吧的門童，突然不知道我是誰，是我抑或是她老公。我們在公寓的墻下面練習他們是怎么相遇，看著她嬌艷的臉，做出誘惑的表情，我告訴她我太太不會這樣做的，而且我明白她也無法有這樣的風情。她問，你了解你太太是怎怎么樣的人嗎？然后她走開，留我一個人在原地。我想，女人覺得這樣的事情多半是女人先主動的，女人一主動，哪個男人會抗拒得了呢？可是感情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他們也永遠不會告訴我們如何開始，這一切部不過我們的想象。

后來我告訴她，我很想寫武俠小說，看得多了自己想動手構思新的故事，問她有沒有興趣。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是接近我曼魂的人，古人有紅顏知己這一說，我相信。因為她之于我就是這樣的人。她剛開始推脫，后來終于答應。在我們另一半出去約會的時候，一起寫武俠小說。那是我最好的時光。如豆的燈光，沒有外面嘈雜的聲音，我們討論人物，設定情節，時鐘慢慢地走，她專注的樣子很美麗，說不出的優雅，我是多么希望時間能停止下來，和她的相處總讓我如此歡欣，想起30年代的那個詩人說過，于茫茫人海中尋我一生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此刻我深刻領悟了他的話。因為孫太太她們在外面打麻將，她不肯出去惹人說閑話，于是我讓她小憩一會。可是沒有想到他們打到第二天，她穿著我太太的鞋子出去，而粉色的絲綢緞面的拖鞋留在我房間里。這一夜什么都沒有發生，可是什么都發生了。

我決定去酒店開一個房間，專心寫稿子，那天我打電話給她邀她過來，我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么，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我希望看見她。因為我很想念她，那次我生病，阿炳來看望我，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想吃芝麻糊。巧的是，那天她做了芝麻糊，這讓我相信我們是注定相遇的。我真的不想松開手，也不能夠。但是我不敢奢求她會來，對她來說。對婚姻的忠誠是第一位的吧，即使她的丈夫背叛她，她不會模仿他。但是我聽到了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一步步敲在酒店的地板上，敲在我的心上，我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慌亂過，被那種聞雜著欣喜以及緊張的情緒控制了。接著我聽到了敲門聲，她來了。

她的到來對我來說是種鼓勵，開門的瞬間，我真的很想擁抱她。她穿紅色的風衣，艷麗而張揚，那是屬于戀愛的顏色。我們聊了很久，我的稿子進行的很快。她不知道在她低頭看稿的時候我會經常抬頭望向對著她的鏡子。那種真實的幸福感緊緊抓住了我。我們一起練習她質問她老公的那場戲，她第一次的反應是甩了我一巴掌，第二次卻吸吸鼻子，繼續吃飯，我看著她，不明白她的反應，可能她真的覺得是在做戲。后來她刻意疏遠，那個雨夜我終于明白她所承受的輿論壓力，這一切讓她又重新回到那個殼里，她不再去那間叫做2046的房間，不再見我。甚至一把雨傘，她也要仔細考量。雨停住，心也空了一塊地方。我決定離開，問她有沒有去新加坡的票，我想告訴她，自己心底的秘密，原來以為真的什么都不會發生，但是我真的無法再這樣想了，因為什么都發生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也在我身上發生，所以我需要她配合我練習分離。想不到她真得哭了，傷心地在我肩膀上痛哭，我看得見她肩膀抽搐著，原來不只有我陷進去了。燈光還是昏黃的照著，我輕輕安撫她，心想，如某我離開，或許背叛的人，是她。那一晚她沒有回家。

那是一種艱難的抉擇，我問她，如果我有多一張船親，你會不會同我一起走呢？這樣的生活本來就包括極度的含蓄和不自信。因為潛意識里我知道她是不會離開她丈夫的。我想要占據，但缺乏旁氣。想要忤逆，但是面對她那莊重的神色，我感到說不出來的情怯。在這場起點荒謬的愛情里，我也許是一個懦夫。后來她打電話給我，我知道是她，雖然她不說話，但是一切都在無言中，通過電話線連起來的情愫如此清晰生動。而一切都將過去。

我時常想如果她和我一起離開會怎么樣呢？無數次想過，也我數次設計劇情，這有些悲涼吧，原來點的徹底失去她是如此痛苦。

1966年我獨自一個入去了柬埔寨。曾經有人說過，一旦有秘密的話就會在樹上控個洞，然后翹著它講出所有的秘密，最后把洞塞住，這樣世界上就沒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了。四年了，我決心對著那個洞講了很多很多話，斷斷續續的、有時甚至是不連貫。然后用泥巴塞住。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沒有秘密的人。

我又深刻地想起，那段時間不經意間從舊式收音機里傳來的周旋《花撣的年華》。

花樣的年華

月樣的精神

冰雪樣的聰明

美麗的生活

多情的眷屬

圓滿的家庭

驀地里這孤島籠罩著慘霧愁云慘霧愁云……

獨白之蘇麗珍

曾經有一個人向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會不會同他一起走。我沒有答應。但是我總是喜歡想，如果我答應了會怎么樣呢？

那個男人叫周慕云，我一生也難以忘記。有一個時代，有一些故事，有一些人，有一些纏綿。

我叫蘇麗珍，我記得很多發生在1962年香港的事情。當時喜歡各種顏色和款式的旗袍，因為我的臉有點小，所以喜歡把頭發梳高，是一家秘書，老公在一家日資公司上班，經常出差。和他相對的日。子屈指可數。婚姻就是這樣的吧，我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可是總覺得不安。或許我的婚姻真的出現了問題。可是他總是在出差，長久地不在家，總有一種孤獨的情緒緊緊抓住我的心，無法散去。

我記得第一次遇到周慕云是在房子的過道上，緊緊一個照面，我也沒有想到日后會有那樣的發展，始料不及。我和他成了鄰居，而且同一天搬家，那天亂哄哄的，我們的東西都搬的亂子，想來也是預兆。剛開始我和他多半是擦身而過，無論是在房東太太的麻將桌旁，餛飩面攤的樓梯口，還是公寓，他有時說你妊，有時只是簡單的寒暄。他也是一個人，太太在圖書館正作，總是加班，很少見。我喜歡晚上一個人去餛飩攤買一碗餛飩，我老公不在家，也懶得生火，有時我站在那里，看著熱氣騰騰的灶煙，忙碌的人，一起吃飯的情侶，感覺悲涼，萬家燈火，我大概很久沒有家的感覺了。

我喜歡看武俠小說來打發時間，恰好周慕云有很多雜志和小說。他借給我看。還他書的時候我看見她太太，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包，我丈夫口中說的，在香港買不到的包。突然我覺得天旋地暗的，聲音也開始發抖，站在門口久久不能動，直到門砰的一聲關住，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回家，我對著鏡子大聲的痛哭起來。丈夫的背叛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臟，我知道從前的不安來自哪里，是直覺，他在外面有女人的直覺。我一直在拼命做一個好太太，可是他卻如此踐踏我的心!我想起自己為老板掩飾他在外面愉情的事情，覺得諷刺，竟然也發生在我身上。而且距離是如此的近，近到不可思議。淚眼朦朧中，我眼前浮現那個孤獨的男人，一個人穿整齊的西裝去吃餛飩，他是否也知道呢？他知謹會怎么樣呢?

我和周慕云終于在相互小心翼翼地詢問中揭開了謎底，盡管他看起來很從容，迫是我知道其實他很痛苦，因為被最親密的人背叛是最難過和難堪的。只是他不表現罷了。我們很想知道他們如何開始，于是練習，我扮演他太太，他扮演我丈夫。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報復，因為我很想知道，他太太是什么樣子，為什么可以從我這里搶走男人。我學他太太吃辣，眉目之間傳情，可是我并沒有辦法做到。

我知道自己和那個女人是不同性格的，我看起來很嚴肅，有自己的原則和生活情調，這些都和她不一樣，可是有什么辦法，我丈夫為了她背叛了我。我踩著高跟鞋走開，不去看周慕云的臉，因為一回頭的話我就會哭，我不要在別人面前掉眼淚。我想起在車上，他試圖抓緊我的手，但是我松開了，手指上的戒指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戒指，究竟代表著什么意義呢？是套住一個人，還是承諾一個人呢？我看著外面的景致在我面前消逝而過，不覺深思，他或許也是懷著報復的心情和我練習呢？

我們部各懷心事，我們部為情所傷。

很多時候我會想，或許我們都是膽怯的，不只是他一個人。因為我們都知道被情所傷的滋味，部有一道長長的疤在那蔓延，那種揪心的疼痛讓我們小心翼翼地，不敢前進。這只是小小的一步，但是踏出去，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

他邀我一同寫武俠小說。我知道這是我們共同的興趣，武俠中那種生死相許的愛，以及至死不渝的承諾是我所癡迷的，我終于答應了他，在他房間里一起討論，研究。因為房東孫太太在顧太太那打麻將，我怕招人閑言碎語，于是在他房里持了一夜，我們一起吃云吞面，糯米雞。突然間我覺得這男人是可愛的，溫柔體貼。那一夜什么都沒有發生，臨走的時候我穿他太太的鞋出去，粉紅色的緞面拖鞋留在他那里。他太太的鞋子很擠腳，我進了家門立即把它脫下來。原來是這樣的不合適。

后來他告訴我他在酒店訂了一個房間方便寫作，讓我去那。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是一種邀請，可是我沒有答應。后來他打電話給我，我忍不住，穿上那件紅色的風衣飛奔而去。真的到那里了，我卻猶豫，不停地在螺旋形的樓梯間上上下下，高跟鞋踩在樓梯上當的響，終于我走上去，從走廊的盡頭走到2046那間房間竟是如此遙遠。我調整好呼吸，敲門。我明白這是對自己的妥協，亦是一次小小的放縱。我看見一臉驚訝的他，笑了。

他原以為我不會來，可是我把這個當成考驗自己的機會，在門口，我對他說，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后來想想這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醉一樣。幾次晚回家讓孫太太發覺。必須承認女人的敏感真是奇人吃驚。她委婉地對我說，這樣的晚歸，丈夫又不在家會出問題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低聲答應，可是轉身淚流滿面。男人可以在外風流，而女人卻要背負如此沉重的輿論壓力。于是我很久沒有去那里了，跟在孫太太旁邊看她們打麻將，但是我還是寂寞，會一個人望著窗戶發呆，想著不知道他怎么樣了。這樣的念頭讓我很吃驚，什么時候我開始想念他了？原來一切部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的。

那個雨夜，我在墻下躲雨，看見他。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知道他打電話給我，可是我卻沒有回。他自嘲地說，以為公司同事沒有告訴我。其實他知道是我不肯回，他跑去找來一把傘，要和我一起撐，我拒絕，他讓我撐傘先走，我說他們認得你的傘。我是故意撇清的，不想再有糾纏。他告訴我他要去新加坡，不知道去多久。然后他向我表白，他以為可以不一樣，可是他做不了主，他沒有辦法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而且他知道我不會離開我老公，所以要離開。他要我配合做離別的準備。我發現說出那些話我真的難過，尤其看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一種驚慌從心底升騰而出，真的要面對，我是這樣沒出息，于是下一分鐘我在他的懷里大聲地哭泣。他的離開比我丈夫傷我更甚。那一刻，我表明了我的心。我告訴他不想回家，這一夜和他一起。在車上，我安心把手放在他手心無比踏實。

可是我們都無法改變現實。他問過我，有多一張船票會不會同他一起走。他說的是如果。他對我們的將來仍然是小心措辭，如果他更有一點勇氣，會這么樣？去掉如果，一切就可能成真。我一個人在2046的房間里，感受他的氣息，吸他抽過的煙，躺在他睡的床，坐他坐的椅子，照他用過的鏡子，這間房間曾有我們幽靜而歡樂的空氣，我想抓住它，以后至少可以回憶。我給他打電話，聽見他在那端，喂，喂，喂。我沒有出聲，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想靜靜聽他的聲音，如此而已，這也將成為回憶的一部分。他知道是我，于是靜默下來。

我們再也沒有相見。

后來我又來到那棟公寓，恰逢孫太太要出國，于是我就租了下來，帶著我的兒子庸生開始在這有著記憶的房子里生活。

或許我們也有機會相遇，有一天，在大街上擦身而過，然后回頭，然后微笑。而過去的那一切，部已經無法重來。我想起我生日的那天，我先生給我點的歌曲周璇的《花樣的年華》。在花樣的年華，你遇到了誰？又錯過了誰？

責編 布 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