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并不認識幾個字的普通農民。他不知道什么叫“精神文化”,但他知道生活在大山里的群眾和城里人一樣渴望豐富多彩的精神生活。一個人,一部放映機、一條扁擔、一輛舊摩托車,扎根在太行山深處,從20歲開始一百多斤重的放映器材往肩上一扛就是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他翻山越嶺,每年至少有150天在蒼涼孤寂的太行山深處獨行,足跡踏遍兩省100多個村莊,行走12.5萬公里,可重走長征12回。環繞地球三圈多。
二十五年,風雨無阻,他走村串莊先后為農民放映3000多場,平均每年120余場,每三天一場,每場都要徒步行走40多公里。他無怨無悔。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放映員一一張月平。
為了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神
初冬,下午4時。
在太行山的深處,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走著一個孤獨的身影。山里的風呼呼地吹著有點兒冷。他的額頭上卻冒著亮晶晶的汗,一百多斤重的放映器材壓在肩上,他不能停下,必須趕在太陽落山之前翻過山梁去一個叫西太湖的小自然莊放電影,盡管那里不足3戶人家不到20口人,但他還是得去。越偏遠的村莊越需要他,那里的百姓在等著他。
在大山里居住的百姓已經忘記他的真實姓名叫張月平,只知道他是放電影的人,一看到他就會歡呼:“放電影的來了!”娃娃們連蹦帶跳奔走相告,農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甜蜜的微笑。在當地百姓眼里他已經成為電影。
“俺知道山里的百姓喜歡看電影,只要他們喜歡看俺就一直放,一個人看俺就擔著機器去給一個人放”張月平望著蒼茫的山峰很平靜地對記者說。
在張月平的跟前是蒼茫而雄壯的太行山,宛如一條狂舞的巨龍連綿起伏,形成的溝溝壑壑中就成了農民生活的樂園,幾十戶甚至幾戶形成一個村莊,就像散落在太行山皺折中的一串珍珠,生活在這里的農人世代堅守著一方水土,依坡開墾一塊土地,灑一把種子。翹首期待上蒼的眷顧,有的從生到死從沒有離開過大山,就像生長在大山里的一棵樹或者說是一株莊稼,大山給予了他們更多的恩賜,同時也阻礙了他們的腳步,他們渴望了解山外的世界,春種秋收之余也期望有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偶爾放一場露天電影對于他們來說不亞于過一個盛大的節日。
張月平,山西省平順縣石城鎮水板石村人,貧困的生活讓他很小就離開了父母,到石城鎮的黃花溝村跟著舅舅生活,舅舅沒兒沒女孤身一人,他除幫舅舅種好責任田,就跟著村里的一位放映員師傅學放電影。
“那時候放電影是農民最高興的事情,一個村莊放電影十里以外村莊的村民部要來看,就像過大年似的,一場電影放完了,村民部久久不愿意散去,山里農民渴望電影啊!”張月平說。
正是因為山里農人們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神,張月平從小就立志想著當一個放電影的人。心中的夢想促使他跟著師傅更加賣力地工作。師傅見身邊的小徒弟積極肯干,很快就掌握了放電影的全部流程,喜在心里,經常說“娃娃天生是一個放電影的好料!”
就像一部古老而完美的愛情電影,最終師傅一高興,不光將自己的獨生女嫁給了張月平,而且還掏腰包用了1700多元錢給女婿買了一套放映設備。師傅變岳父,張月平娶了師傅的獨生女也正式接替了師傅的班。電影從他20歲的人生開始了。
當一個人扛起沉重的放映設備時,張月平才真正感到其中的艱辛。早上天剛亮就得起床到鎮里去換拷貝。“那個時候沒有路,更沒有車,全靠步行。”
從黃花溝到鎮里來回十多公里的山路,等換完拷貝到家后就是午后,吃一口飯就得扛上設備沿著蜿蜒的羊揚小道到約定好的村莊放電影。“山里的小村莊沒有舞臺,唱不了戲,電影就成了他們的最愛,也是他們了解外面世界的直接窗口,自己累點有啥呢!只要大家愿意看。”
樸實的張月平更多的話說不出來,但電影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晉冀段的“平涉線”(山西平順至河北涉縣)建筑工地上筑路工人揮汗如雨。
在那場筑路大戰中,當地村民均出工參與,在沒有先進設備的年代,大錘配鋼釬,眾多的活兒只能依靠人力,一個阻礙“平涉線”的“平涉隧道”一挖就是多年,為了給一線的筑路工人帶去歡聲笑語,為了鼓他們的干勁,從精神上減輕他們的疲勞。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張月平都會扛上沉重的放映設備,翻山越嶺、跨越省界,從山西到河北將電影送到筑路一線,無論刮風下雨,雷打不動,一送就是兩年多。
1990年冬天,一場大雪封山。一大早張月平就踏著厚厚的積雪到鎮里去換電影拷貝。原本路就不好,加之厚厚的雪,走起路來比平時吃力得多,為了趕到天黑之前將電影送到筑路一線,他回到家后,飯都沒有顧上吃一口就背上放映設備上了山。
積雪已經將原來的羊腸小道隱去,白茫茫中只能憑著感覺和方向前行,呼呼的西北風卷著雪花拍打著他的臉,但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天眼看越來越暗,他加緊了上山的步伐。
意外發生了。他剛上到山頂,腳下一滑,重重地從山頂滾下好遠,機器也被甩出很遠,多虧一棵樹將他擋住。他從地上爬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機器,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
還好,山坡上全是雪,保護機器的木箱并沒有摔開,他打開箱子仔細查看了機器,確定沒有摔壞后,才感到身上的疼痛,褪已經被樹枝劃傷,他坐在地上揉著劃傷的腿。當時他確實產生放棄的念頭,但一想到筑路工人還在隧道一線等著他時,還是忍著痛站了起來,重新扛起機器一瘸一拐地上山。
“我不能讓筑路工人失望啊!那個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趕到。”一路迎風踏雪,等他到達筑路一線已經是掌燈時分,所有的工人都認為他不會來了,但他來了。“工人們一看到我就高興啊!”
記者問張月平:“你為什么會那樣執著,一定要趕到筑路一線呢?大雪封山情況特殊,為什么不能遲一天呢?”
“雪再大我也得去,那天是初一,我必須保證把電影送到一線,筑路工人干著最重的活兒,他們需要電影,看到他們開心我也很高興!”依然是張月平平靜的口吻。
放給一個人的電影
還是修路。
山大淘深的山西平順為了打通四通八達的出山路,付出了幾代人的血汗。也許在平川修一條路算不了什么,但在平順的石山上修一公里路都要付出成倍的艱辛。
農民張理成,在世時為了修通出山的路,他起早貪黑,吃住在工地,累出了一身的病。他特別喜歡看電影。晚年的時候,張理成半身不遂躺在土炕上再也站不起來了,他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想看一場電影。當家人給張月平說了之后,他立即答應,扛上機器到了張理成家,專門給他放了一場電影,那是放給一個人的電影,是放給一個筑路英雄的一場電影。
一年迎娶二十個新媳婦
有人開玩笑說,張月平25年一年最少要迎娶20個新媳婦,滿月十幾個娃娃。此話確實!農村遇到最喜慶的事情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放一場電影。比如新房竣工、娶媳婦、孩子滿月等張月平總會到場。“在山里,沒有什么可娛樂的,電影是唯一。”他說,“80年代那時,沒有電視,能看上一部電影就成了農村人的奢求,因為每年除村里誰家結婚或生小孩為表示喜慶,請村里人看電影外,每村輪不上幾場電影,所以放映員比社里(如今的鄉鎮)的領導都吃香,算是知名度較高的公眾人物”,張月平說到此笑了笑,然后嘆了口氣說:“也許城里的人坐在舒適的電影院里看電影,吹著空調,喝著飲料,還感覺不舒服,他們哪里知道在農村能看上一部電影就是一種奢望!還好,從今年開始,農民看電影再不用出錢了,一個月就放一場呢!”張月平說著就高興起來,手揮動著,像是在演講……
讓農民都能看上電影,已經引起黨中央的高度關注,按照科學發展觀的要求,從加快農村文化發展、促進新農村文化建設、掏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高度,把農村電影工作擺到更加突出的位置,明確提出要大力實施農村電影放映工程,力爭到2010年基本實現一村一月放映一場電影的目標,以切實解決廣大農民群眾看電影難的問題。為了落實中央精神,山西省人民政府在今年專門轉發了省文化廳和財政廳的《2007年山西省農村電影公益放映工作實施細則》,不要群眾一分錢,免費將電影送到農民家門口,中央財政負擔50%,地方財政負擔50%,地方財政負擔比例為省、市、縣三級財政共同承擔。長治市委、市政府對此項工作高度重視,資金人員基本落實到位,在山大溝深的平順縣基本實現一村(行政村)一月放映一場電影的且標。
在石城鎮張月平包了15個村莊的放映任務,每月送一部電影,每兩天跑一個村,保證他們每月都能看上一部電影。
為了趕時間他專門買了一輛舊摩托車,路好就騎著摩托車去,路不好就扛著設備去,由于是公益放映。他得到的補助比起外出打工差得很遠,但他樂不知疲。“國家都為農民免費放電影,自己受點苦又算什么,我也是農民,我知道農民對電影的渴望,放電影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缺一不可的一部分!”
深邃寂涼的太行山里,張月平扛著設備依舊走著,夕陽西下,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組長,他去一個只有3戶人家的村莊放電影,摩托車派不上用場,必須使用扁擔,行走了二十五年,他已經習慣了這樣,他喜歡一部電影沸騰一個村莊的歡樂場面,晚上在給寂靜的村莊帶來歡樂的同時他也深深地陶醉在其中
一個人,一部放映機、一條扁擔、一輛舊摩托車,扎根在太行山深處,對于45歲的張月平來說也許只是開始
[記者手記]跟著老張放電影
我一直在尋找。
尋找一個扎根在農村放電影的人。
直到遇到了老張。
老張說,放映員在如今的農村是孤獨的,不是沒有人看電影,而是像他這樣的農村放映員越來越少了,原因很簡單:不掙錢。
老張說,晚上放一場電影,其實得誤一天的工,去鎮里換拷貝起個早搭個晌,下午再挑上設備到約定好的村莊放映,后半夜才能回到家,一天忙活下來最多的時候能掙四五十元錢,而且很不固定,比起打工來差的太遠了。我說,二十五年你就沒有選擇過放棄?他說,曾經放棄過幾天,但最終還是回來了,因為舍不得這條扁擔。老張說著就憨憨地笑。我從他的憨笑中看出他不是舍不得那條扁擔,而是舍不得那些渴望的眼神,正如他說的“俺知道山里的百姓喜歡看電影,只要他們喜歡看俺就一直放,一個人看俺就擔著機器去給一個人放。”
也許萬人空巷的露天電影時代只是物質精神雙重貧乏狀態下的產物。那種搬著板凳爭先恐后占位置,甚至不惜擠在銀幕背后看倒影的景象也許真的成了記憶。一些有識之士預測:隨著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豐富,精神享受要求也越來越高,從站著看到坐著看、從露天到室內是農村電影發展的趨勢。這只是一種趨勢,就拿山西省平順縣來說,全縣轄5鎮7鄉,263個行政村,就有137C個自然村,所以一村一個電影院也是不太現實的。中央提出從加快農村文化發展、促進新農村文化建設、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高度,力爭到2010年基本實現一村一月放映一場電影的目標,也就是由政府埋單,不要群眾一分錢,免費將電影送到農民家門口。這對于廣大農民來說無疑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但政策再好也需要落實,實現一村一月放映一場電影的目標最終離不開的還是像老張這樣的放電影的人。
其實,除了老張之外,在中國的農村還有許多像老張這樣的放映人,他們為了讓山里的百姓能看上電影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甚至一生,我用心去記錄老張,是想通過老張去記錄這樣奔波在大山深處的放映人,寫老張也是呼喚能出現更多的老張。
迎著冬日的寒風,多日,跟著老張走在崇山峻嶺之中,踏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走村進莊放電影。累了,我們就坐在一塊大青石板上,聽著山間的鳥鳴,面對面抽煙。我是想真正走進老張的世界,融入老張的生活,從老張身上去解讀農村人的精神文化需求。路上,我也試著去幫老張挑起機器走一程,但沉重的設備擱到肩上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沒走幾步就撐不住了。一旁的老張緊張壞了高喊:“小心,我的機器!”
對于老張來說,他的機器就是寶貝。因為這個寶貝能夠讓他看到流動在村人臉上的光影世界……
責編 布 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