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事實之前,先該研究歷史作家”(《歷史論集》,卡爾著,王光譯,17頁),這句話講得很好,不認識歷史學者,怎么可能了解他們寫出來的歷史呢?歷史雖然是曾經發生過的事,但沒有歷史家或歷史工作者的努力,我們怎么能夠知道那已經逝去的過去呢?我們既然想要對過去有所認識,那就應該看看前輩們是怎么做的。
錢穆先生是近代史學大師,成就卓著,他是怎么研究過去的呢?在《先秦諸子系年》及《莊老通辨》的“序”中,他對于自己的治史方法,均有所說明。他既強調博綜,就是博采文獻記載,又強調會通,即參照各家,融會貫通,如他所說:“片言只字,冥心眇索,曲證旁通”,冀能得到最合理的解釋,以認識過去。這樣的方法,可以說是綿密深細,值得我們深入探究。不過,這里只想把錢先生思考歷史問題時用過的一個方法,稍做說明,提供給想要讀點歷史,或有志研究歷史的朋友參考、效法。
錢穆先生寫文章,就像講課一樣,有意無意之間,把自己的方法與心情都寫了出來,我們讀來覺得分外親切。在錢先生的史學論述中,我們可以一再看到“微窺而知”這四個字。這四個字的出現,涉及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在確實可靠的證據十分有限的情況下,我們能不能做出判斷。錢先生認為是可以的,因為盡管確實證據、直接證據不多,甚至沒有,我們還是可以經由此事的時代氣氛、思想脈絡、人物心情等各方面的深刻認識而加以判定。
錢先生曾在文章中說道:“貴于心知其意者之能微窺而知也”、“此雖未有確證,要可微窺而知也”,從這樣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看出,吾人之所以需要“微窺”是由于缺少“確證”,不能因為確證不足就不做進一步的認知。相對而言,若能掌握住思考的要點,即使證據有限,也能得出有價值的看法。再者,“微窺”之所以有其功能,主要在于“心”的作用,也就是“心知其意”。“心”的作用是一種認識,也是一種感受,或用“史識”一詞,也能表達相同意思。錢先生非常重視“心”的能力,而且明白表示,此項能力來自學養。
確證有限,表示證據不多,不能充分證明,但還是可以找到一些線索,連綴起若干不夠直接的資料依據,可以借由“微窺”而有所論斷。如果更進一步,資料證據幾乎全無的情況下,我們必須就此打住,不能有所申論嗎?還是可以將“微窺”的功夫更加延伸,即使在沒有具體證據的情況下,仍然不妨提出看法?錢先生似乎偏于后者。他在《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一文中,對于門第所反映的時代風尚、人物心情做了十分深入的探討,闡釋精微,論述明暢。其中,有兩段話是這樣寫的:“故知當時人此一種風流自賞之精神,其意興所屬,最先即在家門之內,子弟即其最直接之對象。此種心情,若難具體求證,然宜可想象而得。”“上所揭舉,實可指出魏晉南北朝人之人生理想與人生情趣以及其精神向往之一面,于考論當時歷史文化者所當著眼,而尤貴能深切體會,不能專尚事證。”這里可以看到,錢先生顯然是重“想象”與“體會”不強調“事證”的絕不可無。當然,所謂“想象”與“體會”皆是熟讀當時的典籍記載,博觀通覽,冥想細思,如身臨其境之后的領悟。錢先生在該文的起始部分,對于當時佛教與四部的典籍情況有所評述,指出其特點與意義,可以說是為其后之“想象”提供了堅實的資料依據。這也可以說明,錢先生并不忽視證據的重要,他絕不同意“證據不足,妄言論說”;這與他所贊同的“心知其意,微窺而知”,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了解一個時代的特有風氣、人們心情、思想觀念等等,錢先生往往以“知人論世”來表示。“知人論世”在他的著作中經常提及,也是他思考問題的重點所在,甚至可以說是他思考時的主要架構。人物心情反映出時代風氣,展現了時代特色,錢穆先生在這方面體認深刻,提出許多精辟見解。我們閱讀錢先生的學術論著,可以看到他在了解人們的內心世界方面,十分用力,簡單歸納,約可分為三個取向:一是從某些素為當時人們所重視的小故事中,推想情景;二是從文人學士的著作中,了解其心情,說明其意義;三是從文學作品中,體會作者的心境以及所反映的世運興衰。這幾類的資料,比起正史的記載,豐富多姿,更可以帶領我們認識人們的內心活動與時代的特有氛圍。
錢穆先生對于人物內心與時代風氣的深入了解,是他治史的“卓識”。我們想問一個問題:這樣的“卓識”,也就是極其敏銳的思考、領悟能力,是怎樣取得的?錢先生天資極高,這是后人不可學的,那么他的“卓識”是學不來的還是可學的呢?我想,答案應是后者,錢先生已指示了一條后人可以依循效法的為學之路,那就是錢先生的讀書得法,而其方法主要得自朱子。朱子讀書,不求廣博,但求深刻,而且要一再思考,提升自己的辨析領悟能力。用朱子的話來說,就是“熟讀精思”,也就是“精心”。在《朱子語類》的《易經》部分,有一條記載,朱子說:“某少時看文字時,凡見有說得合道理處,必要看得他透徹。今之學者多不如是,如何?”可知朱子讀書與一般人不同,非常重視思考,合道理的,就要把精微的道理弄得清楚明白。錢先生重視朱子的讀書法,曾撰文特加推薦,想來他自己也是從中得益甚多;我們在其論著中隨處可見極其敏銳的辨析描述,溯其淵源,應在于此。舉例來說,錢先生在《正蒙大義發微》一文中,舉出朱子、高攀龍、王夫之的注釋,逐條加以分辨,這里高攀龍講得好,這一條王夫之解析極明,這里朱子的說法,初看頗合橫渠(張載)原意,細味仍是朱子意見。一個觀念、一個辭語,細加辨析,這就是錢先生能夠“冥心眇索,曲證旁通”的功力所在。錢先生精研朱子,撰有《朱子新學案》,既有宏揚朱學之大愿,也有要后人多多學習朱子思考功夫的深意。
淺見以為,錢穆先生示范了,同時也是指示了一條治史的道路。那就是在經典上,特別是在學術思想的典籍上痛下功夫,目的不是掌握知識的廣度,而是在深度上訓練自己的思考能力,這就是朱子所說的“精心”,或錢先生所說的“深心”。有了敏銳的思考能力,看資料、想問題才能深入堂奧,才能了解古人的內心世界,才能夠提出精彩的論斷。
研究者在學術思想的典籍上多下功夫,弄懂每一句話的意思,就是思考能力的最好訓練,與閱讀外國理論、外國哲學一樣,可以得到同樣的好處,如果學習中國歷史,好處或許還要多一些。歷史是一門重思考的學問,不是一門重記憶的學問;培養自己的思考能力,既是學習這一門知識可以得到的好處,也是從事這一門學問必須具備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