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芝加哥大學商學院兩位教授合寫了一本書《從資本金手中拯救資本主義》,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自由市場經濟是人類創造的最有效的組織生產和安排分配的方式。然而,它的發展需要一系列良好的制度安排作為其基礎設施,而這些基礎設施的建立和維護需要一個良好的政治環境。這種政治環境面臨著兩方面的威脅:一個威脅來自既得利益集團,他們已經在市場中占據了強勢地位,第二個威脅來自認為市場發展將損害自己利益的龐大的貧困人群。如果這兩方面的人群——他們看起來彼此地位懸殊,可是如果他們在反對市場體制的問題上結成同盟,就將發揮巨大的作用,促使政府對市場采取干預行動。這種行動表面上打著改進市場缺陷的招牌,實際上卻妨礙市場的有效運作。而大眾不但不會抗議,甚至還要喝彩,全然不意識到自己的未來會因此而被損害。”
這兩位芝加哥教授表達的擔憂,半世紀前被表達過。那是一九五○年,奈特,這位經濟學芝加哥學派的創始人,在就任美國經濟學會會長時發表的演說里,對公眾能否理解經濟學的基本原理表達出一種深切悲觀或絕望情緒。當時,他描述了大眾對“取消價格管制”政策的反感。此外,一九四六年,奈特在《倫理學》雜志發表了《自由社會的病》。用他自己的看法,那是一篇“社會病理學”論文。他分析了自由社會機體的兩大病癥:一、壟斷資本集團的尋租活動對社會健康的侵蝕;二、市場經濟“內在的惡”對社會健康的侵蝕。
我記得,大約二十年前,我回北京探親,與敬璉先生及學界諸友,在西直門一家泰國餐館里聚會。我們談論的主題之一,就是由佤小川關于“尋租”一詞的英文來源的議論引發的“普遍腐敗”問題。
二○○五年,敬璉先生在《財經》雜志年會上,鄭重地將本文開篇引述的那一段文字轉述給與會聽眾。事實上,市場經濟的歷史,在西方和在東方,總是伴隨著奈特指出的那兩類病理學問題。例如,在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根據敬璉先生這本文集最后的一篇文章(《創新還是尋租:中國轉型時期的制度環境與企業家才能配置》)所引用的兩篇研究報告,強勢群體每年“尋租”所得,大約占國民總收入的三分之一。研究過“腐敗”問題的經濟學家——著名者如魏尚進,都會明白,由于“灰色經濟”或“尋租”研究,最艱難的是數據收集,研究所得的結論允許有相當大的誤差。我所引用的,是考慮到這一誤差之后的“保守的估計”。
腐敗或尋租活動何以在中國社會演變為如此普遍的現象?讀敬璉先生這部文集,我得到的印象是,就腐敗現象本身而言,如果將以往三十年的改革時期等分為二,那么,在改革的前一時期,也就是一九七八—— 一九九三年期間,腐敗主要來源于“價格雙軌”制度安排之內的尋租。而在改革的后一時期,也就是一九九四年至今,腐敗主要來源于金融和土地的權力尋租。請注意這里出現的關鍵詞——價格雙軌與權力尋租,它們表達了經濟學家對腐敗問題的基本看法:市場經濟的任何腐敗,首先可能源于資本與權力的結盟,其次可能源于對價格的不當管制。
拯救市場,我相信這是敬璉先生三十年來傾心相與的意向。固然,如敬璉先生自己指出的那樣,經濟學家們在對待市場經濟的基本態度上,由于專業知識傳統的內在一致性而傾向于一致。但是,這種一致態度的有效性僅限于在抽象層面對被大眾稱為“市場經濟”的那一經濟制度的理論解釋。他們對真實世界里演化著的市場經濟,則如其他學科一樣,表現出不同的立場和態度。例如,奈特與他的那些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學生們——斯蒂格利茨和弗里德曼是他們最著名的領袖,就持有十分不同的對待市場經濟的態度。一九三三—— 一九三四學年,奈特與芝加哥學派另一位宗師雅各布(Jacob Viner)聯合開設“理論經濟學”研究生課程。根據當時聽課的一位研究生(Talor Ostrander,曾被薩繆爾森列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最杰出的經濟學家之一)幸運地保存下來并于二○○五年發表的課堂筆記,奈特在第一講就請學生們“放棄對經濟學的浪漫主義幻想”——那是經濟學的原罪。然后,這份筆記列出的觀點摘要是:一、經濟學其實主要是倫理學與哲學問題;二、把“政治經濟學”改名為“經濟學”,是最不幸的錯誤,尤其是在當前;三、不可能存在所謂“科學”的經濟學,經濟學不可能是“價值判斷無涉的”(《Research in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and Methodology》,Vol. 23-B)。
事實上,在另一篇論文的接近結尾處,奈特直接宣布:“……但哪怕是在完全競爭之中,個人主義經濟過程的自然和長期的趨勢,在個人動機的驅使與社會的消極無為態度的鼓勵下,在許多方面也仍是邪惡的。”(Frank Knight,1942,science,philosophy,and social procedure,《Ethics》vol. 52,no. 3,pp. 253-274)
對我而言,敬璉先生這部文集的閱讀順序應當是:一、《經濟學家、經濟學與中國改革》(二○○三)和《市場社會主義與中國經濟改革》(二○○五),尤其第一篇,是難得一見的經濟體制改革的當代思想史作品。為什么要從結尾部分開始閱讀?因為在這里,你能夠清晰地看到建國以來我們的經濟體制與改革政策是怎樣通過一批一批中國經濟學家的思想上的進展而最終實現了今天這樣的偉大變革的。并且,任何改革思路,只有通過思想史的辨析才可獲得學術合法性及社會合理性。其次,收入這一部分的第三篇文章,前面引述過二○○六年發表的《創新還是尋租》,提供了經濟體制改革的思想演化及政策演化的不可分離的現實背景。如果不從這三篇文章開始你的閱讀,你怎么能夠深切地理解中國的改革與發展呢?其次,轉入這部文集的開篇:二、《關于中國改革前途的對話》(一九九八)、《三種社會力量對待改革態度的分析》(一九九九)、《為了迎接中國發展新階段需要研究的若干重大問題》(二○○七),這三篇文章表明了敬璉先生的基本態度:既反對簡單地否定市場經濟并將改革拉回到傳統計劃體制的道路上去又反對簡單地贊成市場經濟并任其痼疾自由擴散。現在,讀者可以深入思考中國改革者們面臨的根本問題了,請閱讀:三、旨在闡明什么是以及怎樣過渡到《好的市場經濟》的一系列文章,我最喜歡讀的是:《努力實現向法治市場經濟的過渡》、《法治中國》、《再談法治》、《中國腐敗的治理》。此外,發表在《財經》雜志上的一系列文章和諸如《股市七題》這樣的文章,提供了我們為什么要努力尋求《好的市場經濟》的現實背景;四、由《增長模式與技術》和《兩種不同的轉軌戰略》這兩篇文章代表的比較復雜的轉型期政治經濟的發展觀。這里糾纏著兩方面的復雜性,其一是產權安排的多重特征與產業結構之間的關系,其二是體制變革的整體性與局部性之間的關系。
時至今日,當市場終于占據了社會的主流位置時,我們這些經濟學家對市場的態度似乎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了。例如,雖然我眼睛里看到的仍是這市場的痼疾,我卻想不出如何治療它。于是,對于敬璉先生這樣持續而卓有成效的“拯救市場”的努力,我懷著敬意,并且特別希望年輕讀者能夠認真閱讀這本文集。我很擔心現在的年輕讀者無暇也無心了解過去三十年改革的歷史,因為,由于與更早的十年歷史之間的密切聯系,這一段歷史很可能被遺忘。人們將很自然地欲求回到王朝更迭的大歷史當中去——不論他們的態度是“消費主義的”還是“愛國主義的”。
二○五○年,如果人類能活到那一年的話,我想象,在一次國際華人學術會議上,那些對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不甚了了的年輕人當中,有一位發問了:難道在過去一百年里,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完全喪失了獨立性和思考力?否則,為什么沒有任何名字留在我們記憶里呢?那時,我已經很老了,我知道很久以前一位老人曾回答過類似的問題,于是顫顫巍巍地舉手回答:有,有一位,不過,你們不記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