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詞匯的結構”到“觀念的歷史”
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的“導言”中,雷蒙·威廉斯稱:“燕卜蓀在其著作《復雜詞匯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Complex Words)中,發現了《牛津大詞典》里的許多缺失。我同意他的觀點……”(中譯本,10頁)這話讓我想起英美新批評早期代表人物瑞恰慈(I.A.Richards,1893—1980)和燕卜蓀(William Empsom,1906—1984)與中國學界的深厚淵源。
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瑞恰慈任清華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教授,講授“西洋小說”、“文學批評”、“比較文學”等課程,其著述《意義之意義》、《文學批評原理》、《科學與詩》等,很快引起中國讀者的強烈興趣。如葉公超、朱自清、錢鍾書、曹葆華等,或評論,或譯述,或借鑒,都開始關注瑞恰慈的學說。一九三七至一九三九年,瑞恰慈的學生燕卜蓀先后任北京大學和西南聯大教授,講授英國文學等。在此期間,燕卜蓀開始撰寫其代表作《復雜詞匯的結構》。戰后的一九四七年,燕卜蓀重來北大任教,直到一九五二年方才歸去。燕卜蓀之在昆明講授英國當代詩歌,直接影響了“九葉詩人”如穆旦等,這點常被文學史家提及。我則關注曾在清華大學或西南聯大任教的瑞恰慈和燕卜蓀,如何深刻影響了其同事朱自清的學術思路。
在《語文學常談》(一九四六年版)中,朱自清提及,現代的語義學與傳統訓詁學之“從歷史的興趣開場,或早或遲漸漸伸展到現代”不同,更注重“從現代的興趣開場伸展到歷史”。英國批評家瑞恰慈之強調語言文字是多義的,是由該詞的全部歷史以及具體語境確定的,必須分辨語言文字的四層意義(文義、情感、口氣、用意),尤其是瑞恰慈“不限于說詩,而擴展到一般語言文字的作用”,這點讓朱自清深感佩服(參見:《朱自清全集》三卷,172—173頁,江蘇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朱先生生前編輯的最后一書《語文影及其他》,收錄有《說話》、《撩天兒》、《如面談》、《論廢話》等十則分辨語詞的短文,該書的序言,開篇即自報家門:“大概因為做了多年國文教師,后來又讀了瑞恰慈先生的一些書,自己對于語言文字的意義發生了濃厚的興味。”(同上,三卷,333頁)。至于公開表態,欣賞并追摹燕卜蓀,更是在此前十幾年。《詩多義舉例》(一九三五年版)中,作者稱:“去年暑假,讀英國的Empson的《多義七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覺著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試用于中國舊詩。”(同上,八卷,208—209頁,一九九三年版)
在文史研究中,將語義分析和歷史考據相結合,朱自清最成功的著述還屬《詩言志辨》。此書原擬名“詩論釋辭”,包括四篇詩論,考辨的是批評史上至關重要的“四個詞句”,即“詩言志”、“比興”、“詩教”、“正變”。《序》中說:“現在我們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試寫中國文學批評史,但更愿意有許多人分頭來搜集材料,尋出各個批評的意念如何發生,如何演變——尋出它們的史跡。這個得認真的仔細的考辨,一個字不放松,像漢學家考辨經史子書。”(同上,六卷,127—131頁,一九九○年版)此等“從小處下手”,仔細辨析詞義的方法,在朱自清看來,是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正途,更切實可靠,也更有學術價值。
可是,關注“批評的意念如何發生,如何演變”這一研究策略,不見得非從瑞恰慈和燕卜蓀那里拜師學藝不可,傳統中國學術也有類似的思路。比如,朱自清在《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一九三四年版)中,就稱:“郭君還有一個基本的方法,就是分析意義,他的書的成功,至少有一半是在這里。例如‘文學’、‘神’、‘氣’、‘文筆’、‘道’、‘貫道’、‘載情’這些個重要術語,最是纏夾不清;書中都按著它們在各個時代或各家學說里的關系,仔細辨析它們的意義。懂得這些個術語的意義,才懂得一時代或一家的學說。”(同上,八卷,196—197頁)日后,在評論羅根澤、朱東潤的批評史著作的《詩文評的發展》中,朱自清再次強調:“文學批評里的許多術語沿用日久,像滾雪球似的,意義越來越多。沿用的人有時取這個意義,有時取那個意義,或依照一般習慣,或依照行文方面,極其錯綜復雜。要明白這種詞語的確切的意義,必須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同上,三卷,30頁)而到目前為止,沒有材料證明郭紹虞、羅根澤、朱東潤等人在撰寫批評史時,直接受到瑞恰慈或燕卜蓀學說的影響。
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判史》以及《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其特別引人注目處,確實在對于諸多重要文學觀念的精彩辨析。可此類以文學觀念的演進為中心來構建批評史的研究框架,我以為與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之提倡“歷史演進法”有關,但也是擅長考據的清儒之拿手好戲。借考證特定詞匯的生成與演變,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對于中國學者來說,實在是“老樹新花”。關于這一點,可借用胡適、傅斯年對于清儒阮元學問的表彰。
胡適完成于一九二三年的《戴東原的哲學》,論及阮元之“最長于歸納比較的方法來尋出文字訓詁的變遷”,尤其是對《性命古訓》這樣最能體現其“比較方法與歷史眼光”的著述推崇備至:“阮元的性論的重要貢獻還在他的方法,而不靠他的結論。他用舉例的方法,搜羅論性的話,略依時代的先后,排列比較,使我們容易看出字義的變遷沿革。”“這種方法用到哲學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種‘剝皮’功夫。……我們對于一切哲學觀念,也應該常常試用這種剝皮手段。阮元論‘性’,至少能指出古今‘性’字的意義不同,至少能教我們明白哲學觀念是常常隨著時代變遷的,單是這一點已可算是很重要的貢獻了。”(《胡適全集》六卷,437、449、451—452頁,安徽教育出版社二○○三年版)類似的說法,可見于傅斯年最重要的著作、出版于一九四○年的《性命古訓辨證》。該書的“引語”這樣評價阮元的《性命古訓》:“阮氏聚積《詩》、《書》、《論語》、《孟子》中之論性、命字,以訓詁學的方法定其字義,而后就其字義疏為理論,以張漢學家哲學之立場,以搖程朱之權威。夫阮氏之結論固多不能成立,然其方法則足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儀型。其方法唯何?即以語言學的觀點解決思想史中之問題是也。”(《傅斯年全集》二卷,505頁,湖南教育出版社二○○三年版)
“觀念”有輕重,“沿革”有長短,“剝皮手段”有精粗,但在內在思路上,清儒之關注“字義的變遷沿革”、希望“以語言學的觀點解決思想史中之問題”,與今人耳熟能詳的“觀念史”研究,不無相通處。二○○五年,江蘇教育出版社推出美國哲學家、觀念史研究的主要倡導者洛夫喬伊所著《觀念史論文集》(吳相譯),全書共十六章,除作為“總序”的“觀念的歷史編纂學”外,所論有“十八世紀思想中的‘自尊’”、“作為美學規范的‘自然’”、“自然神論和古典主義的相似性”、“論諸種浪漫主義的區別”等。此書的論述策略,與二十年前便已經譯介進來的韋勒克的《批評的諸種概念》(丁泓等譯,四川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其實沒有多少差別。
關于“觀念史”,中國學界更為熟悉的,恐怕是美國人懷納(P.P.Wiener)編纂、臺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編譯并刊行于一九八七、一九八八年的《觀念史大辭典》(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這套大書共四冊,包括政治與法律卷、哲學與宗教卷、文學與藝術卷、自然與歷史卷。至于另外一套觀念史大書,雖尚未有中譯本,卻因為一場學術爭論而聲名遠揚(參見:《中華讀書報》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所刊孫周興《實踐哲學的悲哀》等),那就是德國的《哲學歷史詞典》(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該詞典是德國學術圖書協會出版社(WBG)出版的一套大型哲學概念史詞典,共十二卷。很希望有“好事之徒”,肯下大功夫,將這套大書譯成中文,以便我輩不懂德文者也能翻閱利用。
“新訓詁學”與外來詞研究
還是雷蒙·威廉斯,其《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一書的《導言》稱:“本書中的注解與短評所屬的語義學則是‘歷史語義學’(historical semantics)的分支,其明顯的特征是不僅強調詞義的歷史源頭及演變,而且強調歷史的‘現在’風貌——現在意義、暗示與關系。”(中譯本,17頁)所謂語義學(semantics),其范圍與傳統訓詁學相當,治學方法上則有很大差異,故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將其稱為“新訓詁學”。
一九四七年,在《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上,王力發表《新訓詁學》,批評“舊訓詁學的弊病,最大的一點乃是崇古”。“我們研究語義,首先要有歷史的觀念。……漢以前的古義固然值得研究,千百年后新起的意義也同樣地值得研究。無論怎樣‘俗’的一個字,只要它在社會上占了勢力,也值得我們追求它的歷史。……總之,我們對于每一個語義,都應該研究它在何時產生,何時死亡。”字義不同于術語,更不是每一個字義都值得你傾心關注。不僅描述某一語義的演變,或擴大,或縮小,或轉移,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歷史與文化因素。那是因為,“一切的語言史都可認為文化史的一部分,而語義的歷史又是語言史的一部分。從歷史上去觀察語義的變遷,然后訓詁學才有新的價值”(參見:《龍蟲并雕齋文集》第一冊,320—327頁,中華書局一九八○年版)。對于王力建立新的訓詁學的主張,學界頗有好評。或稱其文“是一篇從理論上宣示傳統訓詁學向現代語義學發展的重要論文”(參閱晁繼周:《二十世紀的現代漢語詞匯學》,見劉堅主編:《二十世紀的中國語言學》,41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或曰:“他提出了兩個觀點非常重要。一個是歷史觀點,一個是語言社會性的觀點。”(趙振鐸:《訓詁學史略》,335頁,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我無力介入語言學界的相關論爭,但我知道,歷史學家歷來對漢語語源的考證感興趣,甚至希望其伸展開去,變成“從小處入手”的文化史。比如陳寅恪先生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八日《致沈兼士》,便有如此宏論:“大著讀迄,歡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中國近日著作能適合此定義者,以寅恪所見,唯公此文足以當之無愧也。”(《陳寅恪集·書信集》,172—173頁,三聯書店二○○一年版)沈文《“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初刊一九三五年的《國學季刊》五卷三期,確實是一篇好文章。而我相信,陳寅恪此說,頗有“借他人杯酒,澆自家塊壘”的意味。
要說從“歷史語義學”的角度從事思想史或文化史研究,最合適的對象,莫過于西學東漸以來產生的眾多“外來詞”。二十世紀初年,王國維撰《論新學語之輸入》(《教育世界》九十六號,一九○五年四月),強調:“言語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也。”這句話倒過來說便是,我們可以通過辨析“新言語”之輸入,來探究“新思想”之輸入。實際上,目前的中國學界,對此項工作抱有極大的熱情。
關于外來詞語研究,語言學家自是本色當行。高名凱、劉正琰的《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已著先鞭;日后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則更為實用。譯介進來的國外學者著述,日本實藤惠秀的《中國人留學日本史》(譚汝謙等譯,三聯書店一九八三年版)關于日本譯詞的研究,有開拓之功,而意大利馬西尼(Federico Masini)的《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黃河清譯,漢語大詞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論述更為專深且系統,故更為學界所重視。
思想史以及學術史、文化史學者的介入,使得“外來詞”研究獲得了更為廣闊的視野;同時,也潛藏著因越界操作,而可能馬失前蹄的危險。劉禾著《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代性(中國,一九○○——一九三七)》(宋偉杰譯,三聯書店二○○二年版)在英語世界獲得廣泛好評,譯成中文后,也頗受中國學界的贊賞。最近,文學評論家王彬彬在《文藝研究》上發表嚴厲的批評,涉及作者的古漢語修養以及辨析外來詞的能力(《以偽亂真和化真為偽——劉禾《語際書寫》、《跨語際實踐》中的問題意識》,《文藝研究》二○○七年四期)。但王并非語言學家,只是指出其若干誤讀之處,并未能顛覆該書的基本假設。
武漢大學教授馮天瑜則沒有那么幸運,新書剛一問世,碰到的狙擊手就是真正的專家。中華書局二○○四年十月出版馮著《新語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動與近代漢字術語生成》,二○○五年一月二十九日的《文匯報》上,便發表了旅日學者沈國威的《學術“搶灘”不可取——驚讀馮天瑜新著〈新語探源〉》,批評此書“缺乏原創性”、“疏于考證”、“體例失當”,接下來斷言:“著者的學術準備尚不足以整合他人的研究成果”;“學術的成敗絕不在于一時的熱鬧”,言下之意,此書不過是趕熱鬧的“搶灘”之作。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文匯報》又刊出馮天瑜的《學術乃天下公器——答沈國威君》,其中有曰:“筆者沒有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語言學圈內,而是試圖發揮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勢能,開掘新語生成所包蘊的歷史文化內涵。”“拙著較完整地概述了自古以來中外文化互動間的語匯變遷,重點又放在十六世紀以降,更詳細展開于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以筆者閱覽所及,這樣的論著似不多見,或許有助于讀者全面把握新語生成史這一論題。誠如沈文所說,相關各段都有專論在先。然而,綜匯式的把握也是必需的,這正如有了專門史、斷代史還需要有通史一樣。”“綜匯前說,引出新的理路或結論,也是一種創造。”這里涉及不同學科、不同世代、不同學術訓練的學者之間,學術趣味以及治學方法的差異。對此,《文匯報》上周振鶴、柳園等人的評述,有進一步的發揮。至于馮天瑜先生,不久后出版的《“封建”考論》(武漢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意在從‘封建’詞義的歷史考察入手,進而在概念史的論析上展開,故聯稱‘考論’,亦即由詞義史之‘考’導入思想文化史之‘論’,所做的是一番‘知識考古學’工作”(8頁),比《新語探源》一書更具獨創性,顯示了作者的博學深思,以及綜合統籌的能力。
在《新語探源》的“后記”中,作者談及:“西方現代學者也注目于考察詞語與語境的關系,考察詞語形式及意義伴隨社會文化變遷而發生的更革,法國學者福柯的《詞與物》、《知識考古學》,英國學者威廉斯的《關鍵詞:文化與社會詞匯》等論著是這方面的前沿之作。”(630頁)至于劉禾的《跨語際實踐》,主體部分乃是“從跨語際實踐的視角,分別考察翻譯中生成的現代性的不同層面”,作者稱:“為了不使我的工作被誤解為雷蒙·威廉斯式的關鍵詞研究,我愿意強調我的關注點不在于考察詞語、概念以及話語的變化含義,據認為這些變化反映了更為廣大的歷史進程。”(6頁)有人樂于正面引證,有人急于劃清界限,但不管立場如何,威廉斯《關鍵詞》的巨大身影,促成了后來者“影響的焦慮”。
晚清以降,隨著時代的急遽變化,大量外來詞(或曰“新學語”)出現。眼下這些新學語再也不僅僅是語言學的研究范疇,正越來越成為歷史學家者關注的對象。那是因為,學者們意識到,這些外來詞,往往提供了新的學術思路、文學觀念、政治文化立場,乃至具體的日常生活之細節與趣味,描述其興衰起伏,可以凸顯近現代中國的思想發展歷程(參見黃興濤:《近代中國新名詞的思想史意義發微》,《開放時代》二○○三年四期)。
“新學語”之進入中國,經由了一系列的介紹、扭曲、挪用、延伸的過程。理解并闡釋這一過程,必須將上層與下層的對話、創生與傳播的互動,還有從萌現到定型的全過程,做綜合性的考察,才有可能得出令人心悅誠服的“新見”。而當下學者之所以紛紛關注這一課題,除了學術思路的拓展,更因為數據庫的巨大優勢。最近若干年,隨著網絡技術的日新月異,各種專業數據庫紛至沓來,而研究者也大都能嫻熟運用E時代的各種技術,使得此類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參見金觀濤、劉青峰:《中國近現代觀念起源研究和數據庫方法》,《史學月刊》二○○五年五期)。
從“關鍵詞”說到了“觀念史”,又轉到“語義學”、“外來詞研究”等,似乎思路有點雜亂。其實,這么處理,乃別有寄托。做文化史、批評史、思想史、學術史的,必定都會關注核心概念。至于是否使用威廉斯意義上的“關鍵詞”,取決于一時代的學術風尚,也取決于個人的文化趣味。之所以把事情說“復雜”,目的是顯示不同的學術路徑。“江山代有才人出”,學界時有新思潮(以及“新術語”),正常的狀態是:舊學新知,互相競爭。有人追求血統純正,一以貫之;有人喜歡博采眾長,融會貫通,各有各的利弊。有時候,不追求“全新的境界”,并非力所不及,而是欣賞賀麟在《五倫觀念的新檢討》(收《文化與人生》,商務印書館一九八八年版)中所說的:“必定要舊中之新,有歷史有淵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
(《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英]雷蒙·威廉斯著,劉建基譯,三聯書店二○○五年版,2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