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動人的,莫過于看“狼心”如何化為“良心”的過程。
新宇發現手里的這張一百元竟然是假幣。
它是怎么混進錢包里的呢?雖然一百元錢對新宇來說也算不上什么。但這是一張流通已久的假幣,不知被多少人使用過,不知被多少雙手摩挲過。也許,有人不知道這是一張假幣,但是,有人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一張假幣……憑什么讓它在自己手里停止流通呢?新宇決定把這張假幣花出去。
走出家門,他不自覺地朝路邊的報攤走去。他把假幣遞給賣報的大嬸,“來張《體壇周報》。”大嬸長得又瘦又小,沒有一般中年婦女的富態。大嬸的丈夫在工地砌磚,她在路邊擺了一個報攤。
看到新宇遞過來的這張大票,大嬸為難地說:“這票兒太大了,我找不開呀。”
新宇有點難為情,用一百塊錢買一張報紙,有點大炮打蚊子了·再說了,有一次新宇下鄉一周,回來時,大嬸還特意給他留了三張“體壇”。
這時,大嬸把報紙塞了過來,說:“你拿去看吧.錢以后再說。”
“別,別。”新宇趕忙推辭著,同時做出又掏又摸的樣子,從兜里翻出零錢,買了這張報紙。大嬸接過零錢的時候,連聲說著謝謝,好像是接受了新字的捐贈一樣。
拿過報紙,新宇簡單地翻閱了一下,發現上周聯賽又出現假球了。聯賽臨近結束,假球層出不窮。奇怪的是,每一個球迷都知道的事情。偏偏主管部門總是說沒有證據。什么是證據呢?新宇摸了摸口袋,發現沒有香煙了。
他繼續往前面走,來到街頭的小食雜店。還沒等他開口呢,里面的大爺便高聲喊道:“吃啦?”不等他回答,大爺又問道;“‘中南海’?”大爺是店主,高嗓門,大骨架,他站在店里,顯得鐵皮小房更加窄巴了。新宇點點頭。他幾乎每天都路過這里,常在這里買煙,最近他總抽“中南海”。大爺一沉肩頭。從柜臺下面摸出一條香煙,大聲問道:“你要幾盒啊?”
新宇想了想,一盒6元,一條60元,那就來一條吧。新宇想這么說,右手在兜里還捻了捻假幣,但就是無法掏出來。
大爺原來就住在附近,因為拆遷,跟開發商抗爭了很長時間,好象老伴兒的死也跟拆遷有點關系。鬧了半天.大概多補了幾千塊錢,但是拆遷費依然不夠買房,于是大爺就在街頭盤下了這間鐵皮小房,開了家食雜店。食雜店幾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因為大爺晚上就睡在小鋪里。無論多晚,只要你敲敲窗戶,里面燈還沒亮呢,便有人高聲喊著你要什么啊……這一瞬間,新宇不知為什么想了這么多。
即使沒掏出那張假幣,新宇也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這張假幣,把新宇的生活攪得很不舒服,甚至有點緊張兮兮的。每一天,他遇到的每一件消費的事情,幾乎都要條件反射地想起錢包里的假幣。
——中午在食堂買飯票,他想起了這張假幣;
——小陳結婚,辦公室的人都要隨份子,他想到了這張假幣;
——下班時候。單位的幾個人打撲克帶點彩頭,他想起了這張假幣……
他不能容忍這張假幣長時間待在自己這里。如果說開始他還想把假幣造成的損失彌補回來的話,那么現在,新宇只盼著假幣從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他要給這張討厭的假幣尋找一個歸宿。
新宇在商業街上溜達。商業街是這座城市的商業中心。新宇注意到,在街上有幾個人安然地坐在兩張桌子后面,桌子前面放著一個箱子。這是一個有機玻璃的透明箱子,前臉兒畫著一個大大的紅心,寫著“奉獻愛心”四個紅字,箱底有一層蓬松的紙幣和硬幣,單薄而又寂寥。新宇決定把假幣捐獻出去。這個念頭一出現,他便有一種即將解脫的輕松和興奮。他快步走到箱子面前,一伸手,把假幣準確地捅進了箱子。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到了眼前閃過一道炫目的亮光。
新宇一抬頭,只見旁邊站著一個照相的,手里擎著一個挺黑挺長的照相機。正對準著自己。這個人的胸前晃蕩著一個采訪證什么的——大概是記者吧。
假幣躺在箱底那一堆紙幣上,不論顏色還是面積都非常醒目。新宇看清了,假幣是箱子里最大面值的紙幣。
“你是在……給我照相嗎?”新宇問那個記者。
“是啊。”
“剛才,我……我閉眼了。”
“那就再來一遍。”記者寬容地說。
旁邊的工作人員麻利地打開箱子,拿出假幣,遞給新宇。
新宇拿著假幣,站到箱子面前。與此同時,記者又舉起了相機。這時候,新宇抬起手,示意記者等一下,然后把假幣揣進兜里,又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一百元的新鈔票。
“這張新點兒,呵呵。”新宇說著,兩手捏著角兒,就像屏幕里的官員投票一樣,對準了投幣口。
“抬頭,笑一笑。”記者喊了一聲。
新宇配合地抬起頭,看著鏡頭,笑了。
伴隨著一道閃光和閃光里輕微的喀嚓聲,新字眼前一花,手一松,紙幣忽悠一下,滑進箱子。新宇低頭看去,它竟然豎著插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紙幣上,像一面揚起的粉紅色風帆。
這樣不等于損失了200元錢了嗎?
第二天的晨報上,有一個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照片,照片上,一個矮個子微笑著,正把手里的一張百元人民幣投進捐款箱……只有新宇知道這個人是誰,而且也只有他知道這個人為什么捐款。
吃過晚飯,天色已黑。新宇溜溜達達地走出家門。站在繁華的街頭,他很快有了主意。站在路邊,他抬手打了一輛出租車。他有意坐在后排,他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完成任務了。
新宇已經想好了,不能讓車子直達家門口。“去哪里呀?”司機問。司機的脖子細長,挺機靈的樣子。“去……五一廣場。”新宇正視著前方。他說的是普通話,他要讓司機覺得這個乘客是一個外地人。“走黃河路。還是走長江路?”司機斜著眼,從后視鏡審視一樣看新宇。
司機這么問,是準備宰客了,因為走黃河路,是明顯的繞彎子。新宇的內心一陣狂喜。他知道,今天遇到一個壞司機了。“怎么走呢?”司機問。“怎么近就怎么走吧。”新宇淡淡地說。果然,司機開始繞路走了。“這位先生,你是來旅游的,還是來出差啊?”“出差。”新宇說,依然操著普通話。五一廣場到了,計價器上顯示的金額是26元。新宇把假幣遞給司機。他知道,正常行駛的話不會超過15元。
司機拿著假幣,打開頂燈,端詳了一下,然后側著身子掏出幾張紙幣,數了數,接著嘀咕道:“你沒有零錢嗎?”“沒有。”新宇搖搖頭。“我去買包煙,把錢破開。你等一下。”不一會兒,司機一溜兒小跑地顛了回來。新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張假幣換回了一沓紙幣。找錢的時候,司機大度地說,就收你25元得了。直到出租車的尾燈消失在遙遠的拐角,新宇才吹了一聲口哨,步履輕松地往家走擊。
已經很晚了。街道沒有多少燈光。街頭食雜店門口的那團朦朧的光亮提醒了他,兜里沒裝煙。他走近了食雜店,看到大爺正倚在門框上瞅著什么。“天哪!”大爺一聲大叫,接著連聲大喊道,“我的天呀,這是一張假幣啊!”新宇的腳步躊躇了一下,他在琢磨是走開,還是留下來。“我被騙了,被剛才那個司機騙了。”大爺氣呼呼地嚷著,一只手攥著花鏡,另一只手抖動著一張人民幣。
“我看看。”新宇已經來到了大爺的跟前。
大爺趕緊把手里的人民幣遞上來,帶著一臉的冤屈和悲傷。此刻,新宇是他唯一的傾訴對象。
新宇拿過紙幣,手里傳來一陣并不陌生的感覺。他低聲說:“這不像是假的啊。”
“怎么不是假的呢?你看,你看!”大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食雜店門口。大門的背面,貼著一張破舊的“人民幣真偽識別法”宣傳廣告,廣告文圖并茂,詳細地介紹了辨別真偽的方法。
“我一天白忙活了……嗚嗚。”大爺竟然微微抽泣起來。“這是一張真幣。”新宇說。“什么?”大爺嗚咽道。“這是一張真幣。”新宇重復一遍。大爺止住抽泣。臉上的淚痕在夜色里閃閃發光。
“不信?我給你換一張。”新宇掏出一張嶄新的一百元錢。遞給大爺,同時從他手里抽過那張假幣,揣進兜里,說:“相信我,我是銀行的。”
涂豐 摘自(小說月報)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