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早產兒,出生時骶骨處就有一個雞蛋大小的瘤子。小時候,母親抱著我跑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醫院,對于我身后的這個“異物”,最多的一種說法是“脊膜膨出”,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大,最終導致下肢癱瘓。九歲那年,母親左看看右看看,小聲地對一旁的父親說,“女兒的‘包’有點顯了。”我聽見后,趕緊去衣柜前照鏡子,這才發現,身后那個不知不覺中已長大的瘤子是那么礙眼、那么丑陋。我對于“脊膜膨出”甚至“癱瘓”的概念都還很模糊,只是,我從此開始討厭夏天,不肯再穿裙子,性格也變得內向起來。
后來,我考上了師范。遠離了父母的我把自己包裹得更嚴實。在校園里,我只穿寬松的校服和運動裝。和同學一塊逛街,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靚麗時裝我從來都不試。那段時日,盡可能地遮掩住身體的秘密成了我最費心思的“功課”。然而,最讓我頭疼的是洗澡。每天晚自習前,等室友都去了教室,我才有機會躲在宿舍里“速戰速決”。冬天就更麻煩了,宿舍里沒有暖氣,同學們都到學校的公共浴室去洗。我不能去,只好兩個星期坐車回一趟家。好在學校離家不遠,也就一百多里路。
這樣的日子讓我特別苦悶。我覺得自己像戴著面具生活,就怕哪天藏得不好,被同學們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于是,我含淚給父母寫了一封長信,訴說了一個十五歲女孩子所有的敏感、傷痛與自卑。母親看了信,立即哭著給我打電話說:“回來吧,我帶你去大醫院做手術。”掛了電話,我笑了。我做夢都想把那個可惡的瘤子除掉,然后,和別的女孩子一樣,穿上搖曳生姿的連衣裙,讓美麗的心情隨著裙裾一起飛舞……
我和母親一塊到了許昌市人民醫院。穿上寬大病服的我像一只輕盈的小燕子,在病房里哼著小曲,快樂地飛來飛去。想著自己出院后就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了,我所有的興奮和期待都寫在了臉上。
可是母親卻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剛住進來的病友總是錯把母親當成病人。我埋怨母親說,還沒做手術呢,你就擔心成這個樣子了,自己的身體垮了,還怎么照顧我?母親連連點頭說是,可緊蹙的眉頭卻一刻也沒有舒展過。
手術前一天,醫生說,手術最可能出現的狀況就是損傷坐骨神經,導致癱瘓,甚至有生命危險。母親一聽腿都軟了,怎么也不肯在手術單上簽字。回到病房,母親蒼白著臉,小心地問我,“孩子,咱不做手術行不行?”看著母親紅腫的眼睛,聽著母親懇求的顫音,我只好答應。
在回去的車上,母親告訴我,這樣的“驚嚇”和“逃離”,從我出生開始,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我沉溺在失望的情緒中,望著窗外一言不發。許久,我轉過臉問母親:“醫生說我的病是由于你懷孕時營養不良造成的,你那時為什么不多吃點好的,偏讓我的骨頭長不好?”
母親愣了一下,沉默著一路沒說一句話。
畢業那年,我陪父親到駐馬店159醫院看一位朋友。到了醫院,我又動心了,央求父親再讓我做一次檢查。檢查的結果還是“腰脊膜膨出”。醫生說可以通過手術治愈,但是不知道瘤子切開后是什么狀況,照片顯示是腰椎缺損,就怕手術時不小心傷到脊髓。父親說:“那我們回去商量商量再說吧。”我不肯,大聲地反駁:“哪一個手術沒有風險呢?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何況是在手術臺上?你是我爸,你不敢擔這個責任,那我一輩子也做不了手術!”
父親終于被我說動了,回去準備費用。
手術前一天,父母都來了。而這一天同病房一個不到一歲的和我患同種病的小女孩,手術后因腦高壓而死亡。一家人悲痛的哭聲擊垮了母親,母親再一次懇求我放棄手術。我卻一個勁兒地搖頭,淚水霎時溢滿眼眶,“你是最自私的媽媽,一點也不顧我的感受,就怕擔責任!”躺在病床上,說著說著,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最后還是父親去簽的字。
手術的時候,我是腰椎以下麻醉,神志一直很清醒。切除,清洗,縫合,整個過程我都在和醫師交談。醫生說,缺損的部位已經鈣化,如同軟骨,可以起到保護脊髓的作用,手術不會有什么問題。
護士把我從手術室推出來時,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母親,母親整個人像散了架似的,臉上滿是淚痕。陪同母親的阿姨說,你看你女兒精神好得很呢,別哭了啊。
手術后等待拆線的日子里,一直是母親照顧我。為了給我補充營養,她一有時間就到醫院附近的菜市場轉悠,碰上賣“土”雞蛋的就買了拿到醫院門口的小餐館加工成雞蛋羹或荷包蛋。雞蛋羹總是滑嫩如豆腐腦,荷包蛋總是溏心的,我一嘗就知道是母親的手藝。
手術過后,我的“尾巴”完全消失了。我終于不再自卑,不再傷感,終于擁有了一個女孩子全部的自信、美麗和源自心底的快樂。帶著這份好心情,我做了新娘,穿上了漂亮的婚紗。
再后來,我懷孕了。有一段時間,妊娠反應厲害,不能進食,只能靠輸液維持。母親見我一天天消瘦下去,特意從外地請來一位老中醫,給我開了幾副調理的中藥。等我的胃口有了好轉,母親專門買了一本《孕婦食譜大全》,我每次回娘家,她都變著花樣給我做色香味俱全的營養美食。母親還在院子里弄了一處小菜園,種了我愛吃的番茄和豌豆,還有草莓。自然長熱的草莓,那種純正的酸味,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分娩那天,母親在產房門口掉淚。婆婆勸道,沒事,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的。母親的淚永卻還是止不住。
當粉粉嫩嫩的兒子“呱呱墜地”時,淚跡未干的母親握著我的手,歡欣地說:“你現在終于也做媽媽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敢在你的手術單上簽字嗎?因為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在媽媽心里,孩子能活著,遠比外表美丑重要千倍萬倍……”
我知道產后不能流淚,但淚水還是止不住奔涌而出。因為,這一刻。我才明白:有一種風險,母親永遠不敢承擔;有一些放棄,其實是母親愛的權衡……
編輯 若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