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現代的沖突：《三峽好人》的一種主題解讀

[摘要]電影《三峽好人》以特定的三峽移民為背景，采用現實主義筆觸，展現了社會文化的轉折時期，對普通百姓尤其是弱勢民工群體的人性和個體生命的叩問。影片從中體現了現階段獨具中國特色的，傳統與現代文化的沖突、對話和建構。

[關鍵詞]三峽好人 傳統文化 現代文化 沖突和對話

電影《三峽好人》白面世以來。成為各界人士關注的焦點，毀譽皆有。它既因榮獲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而揚名國內外，也因在長沙兩天票房收入僅1400元被緊急撤下。對其評介，塵埃未定，但是，毋庸置言，影片節奏舒緩，藝術味濃。尤其在主題的挖掘上發人深思：以一個特定的歷史變遷場景，展現了現階段獨具中國特色的。傳統與現代文化的沖突、對話和建構。

影片故事簡潔：在三峽移民期間的奉節縣城，一個男人尋妻和一個女人尋夫。一位前礦工(韓三明飾)十六年來一直在尋找他已經離婚的前妻，但是老婆已經被她哥哥賣給一個船老大，韓三明若是要回妻女，必須支付30000元贖身，他許諾一年之后回來找她。一名護士(趙濤飾)則在尋找她那位兩年前離家的丈夫，而她丈夫此時已經搖身一變成為靠重建工程而腰纏萬貫、肆無忌憚的企業主。兩人都已經感情出軌，于是在雄偉的大壩上相擁而舞后，兩人各奔前程。另一個人物小馬哥，始終在為了踏入虛擬的黑社會而作一切準備，卻過早唱響了生命的挽歌。

影片延續了導演賈樟柯從《小武》、《任逍遙》到《世界》的路子：采用現實主義筆觸，冷靜的鏡頭，關注社會底層普通人的生活、掙扎、奮斗和迷茫。在冷峻的視點中，凸現普通百姓尤其是農民工在傳統與現代文化沖突下的精神軌跡。

從題目審視，“三峽”是一個極具隱喻義的文化符號。三峽，在傳統文化的視野里。是一個安靜、祥和、淳樸的世外桃源，她是蜀文化和楚文化碰撞而衍生的獨具特色的巴文化(三峽文化)。至少從西周巴子國，就開始了她源遠流長的文化。“山上巴城子，山下巴江水”(白居易)。三峽首先塑造的就是居住在三峽的古代巴人和巴文化，她造就了整體的長江文明，沒有她，奇神秘的古蜀文明是封閉的，荊楚文明是孤獨的。三峽巴文化構成了中國文化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諸多文化名人在這里駐足感嘆，許多歷史事件在這里讓人千年憑吊，她造就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符號。但是，在影片中，千年世外桃源的祥和被打破，代之以現代化的一種；中擊。影片開始的鏡頭讓人玩味：機動船上充斥著打牌、抽水煙、看手相的喧鬧。還有很多鄉下人正在使用手機，一些人正在通話，另一些人則用它展示手機相片。水煙、手相是古老傳統的展示，手機則代表著一種現代化的進入，二者同時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中。隨之而來的鏡頭則是一幅喧囂的現代圖景：噪音奏鳴、塵土飛揚、斷瓦殘垣、不明飛行物UFO。在巨變中，千年的歷史文化靜靜地沉沒水底，而象征現代文化的新縣城仍在一片喧鬧的建筑中，推倒和重建，是縣城的現實，更是中國文化的現實境況。以前的三峽。鐫刻了傳統文化的因子，現在的三峽，則是因為以大壩為主體象征的現代文化的表征。傳統文化中。她平和、雅致、寧靜，一幅田園牧歌情調，現代文化中。她雄偉、喧鬧、運動，強調和世界接軌。三峽，深刻見證了傳統與現代文化的交融和沖突。正如影片中一個拆遷辦人員所說。“一個幾千年的城市，兩年就被拆了，能不有問題嗎?”

再從精神家園的取向上看，《三峽好人》也含蓄地體現了傳統與現代的；中突。在傳統文化中。道家主張“重生保真”，在“生命本然”的逍遙中無欲無求，同時，“農業經濟格局、宗法與專制的社會組織結構，孕育了倫理型的中國傳統文化，深刻影響著傳統社會心理和人們的行為規范。孝親敬祖、尊師崇古、樂天安命”即，中國人是強調安定的民族，總能在“內圣外王”或者“逍遙自得”的境界中獲得精神家園。甘守故土、落葉歸根。“父母在，不遠游”。是中國人明顯的價值取向。但是，進入現代以后。西學東漸，各種思潮此消彼長，急劇變動的社會現實，往日狂熱的圣人崇拜噩夢，滋生了現代中國人的迷茫和對傳統精神家園的逃離。于是。電影充斥著人們的異鄉漂泊的艱辛畫面。這種漂泊正是失去固有的精神家園的一種精神漂泊的寫照。為了生活的價值和意義。人們必須找到另外一個家園。尋找，正是現代主義思潮的一個關鍵詞。故而，對于故事中男人尋妻和女人尋夫的情節，應該給與主題的意義解讀：尋找生命的價值，尋找文化的歸宿。

而在家園的失落、尋找的過程中，其中傳統和現代的對話耐人尋味。韓三明和花子的身上，鮮明的烙印著傳統文化的因子。花子，作為一個傳統女人的符號，在影片中。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獨立的、自由的個體，而只是男人的附庸，如同工具，為人傳宗接代，如同商品。任人買賣，對于苦難的命運。她除了順從，就是哭泣，麻木地服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法則。而韓三明，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思想，16年前花錢買了花子做老婆，16年后雖然尋找到了妻子，但是若是要回妻女，必須支付30000元贖身。韓三明和花子再次進入買賣的過程中，命運在他和花子身上再次循環。從而體現出傳統文化的循環論模式。

進化論是近現代以來國人開始接受的外來觀念，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是循環論。老子說，“天物云云，各復歸于其根”。故而，歷史是“三教循環”(夏忠、殷敬、周文)。朝代更替是“五德循環”，董仲舒之后，陰陽五行觀念更被植入儒家思想，歷代王朝興起，總有一次“改正朔，易服色”的循環。文學作品中，從《詩經》中的《采薇》等作品到《紅樓夢》，都依據四季的循環時間來展現故事。揭示人物命運。中國式循環論的另一個表現形式就是，人性在這種四季更替中呈現出周而復始的循環特征。社會可以更朝換代、意識形態可以尼方唱罷我登場，可是人性是凝結的、靜止的。所以，在影片中，盡管外物世事以日新月異的速度變化，盡管出現三峽工程這樣舉世聞名的巨大工程，盡管出現了UFO的視覺震撼。盡管已在使用手機這種現代工具。甚至享受港劇的娛樂，但是這些對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韓三明和花子們而言，只是外物的符號。一些傳統的因素，仍在他們思想深處根深蒂固，因而，雖然經歷了16年的世事變化，韓三明和花子的想法卻依然受控于傳統的束縛，花子仍然麻木地順從于男性的附屬品地位，沒有勇氣更沒有想法去爭取自己的幸福，當年毫無反抗地嫁給從未見面的三明。后來又聽從哥哥安排賣給船老大，用她的話說，“沒有什么好不好的，有口飯吃”，而當她的兩個男人討論她的去留，她卻像是個局外人一樣麻木地僵立在窗外。他們的命運，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但是可以想象，等待他們的將是再一次的苦難循環。

對于傳統文化中這種缺少民主、法制和自我的成分，影片是持非否定態度的。故而在護士趙濤身上，體現出另一種現代文化取向。當趙濤見到丈夫，發現他的出軌和叛離的時候，勇敢地主動提出和丈夫斷然決裂。因為對現代女性而言，不能容忍男人的三妻四妾，不能忍受沒有感情的純粹是形式的婚姻，更沒有“從一而終”的傳統思維。在她決定提出離婚。即將離開奉節的時候。影片給我們展示了一幅明亮歡快的畫面：趙濤安靜地坐在船上，面朝江水，水面碧綠，群山巍峨，天空遼闊而明凈。色調溫暖。相對整個影片的壓抑色調而言，這無疑指向一種希望，一種啟示：女性應該擺脫男性的桎梏，大膽地追尋自己的幸福，成為獨立的、自由的自在的個體。這樣的生活，才是中國女性的希望。為此，影片有意插入了李白的《早發白帝城》。追蹤該詩歷史背景。公元759年。李白因政治被流放夜郎，一路上詩人形容桔槁，愁緒萬千，“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但是在白帝城的時候。詩人遇赦，自然豪情奔放，眼底風云、胸中山水、前程美景。一起擁上心頭，從而在不經意間奔涌出“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不朽詩篇，這是一種新生的“天地再新法令寬”的寫照。影片插入該詩。不僅是在展現三峽古老淳厚的文化積淀。更是一種隱含的指向：如果說趙濤以前還因為丈夫的背叛和自己的依附處于一種壓抑的境地，那么在回到自我，擁有了屬于個體的自由國度后，也就擁有了天高海闊的世界。影片由趙濤展露一種文化走向：人們(尤其女性)須突破傳統文化中的糟粕。接受現代文化的對人自身價值的肯定，才能掙脫“流放”的桎梏，從而真正獲得生命的希望。

同時，可以看出，影片對于傳統和現代的復雜心態。一方面，對韓三明們體現出來的責任感的“好人”心態，在苦難生活中所堅持的生命力的堅韌，影片不無贊美。認為這是傳統文化中應流芳與世的因素。另一方面，對其中的落后成分。如愚昧、隱忍、茍且，也不乏反思的批判。現代性是必然的一種趨勢。它既給社會和個人以自由和民主，但是也給人以浮躁和代價，尤其是農民工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顯得異常的艱辛。城市。是一個現代化的場所，由于社會變化，很多農民背井離鄉，被迫加入現代化這一過程，匆匆忙忙跨入城市的行列。雖然他們是現代化進程的建設者之一，卻因為歷史的、自身的、社會的原因。大多只能行走在城市的邊緣。相對于真正的城里人而言，他們只是一類沒有合法身份和準確定位的。被拒絕于真正的現代化之外的尷尬的人群。他們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因為“不走，在這里等死嗎?”，他們建設了城市最宏偉的建筑，卻棲身于昏暗骯臟、破敗擁擠的工棚、斷瓦殘垣中，他們雖然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卻只是城市的“過客”。影片設置了一個小馬哥——處處模仿周潤發的角色。這個男孩，酷愛周潤發，長著一張時刻都掛著笑容的臉，其語言、行動、表情都以周潤發為參照物。其夢想就是，進入周潤發影片中的虛擬的黑社會。港臺影視文化，無疑是一種現代文化。小馬哥對其的狂熱。是現代文化對國人的一種深深影響，但是對其接受，小馬哥們是不理性、甚至盲目的，丟失了自己的姓氏——這是傳統文化中人格之根本，也是現代性中人之獨立性的重要表現，盲目崇拜缺乏正確的辨別能力。因而，影片中小馬哥的死亡結局其實也在情理之中。這是一個極力想融入城市，但是卻被城市廢墟所毀滅的，想進入現代化卻犧牲了自己生命的農民工的典型人物。從中，影片展示了農民在現代化歷程中的艱難和尷尬，同時也警示我們，現代文化是多元的，既有民主、自由、法制，也有暴力、色情、拜物教等，我們應該謹慎對待，以“拿來”的方式趨利避害。促進文化的正常融合。

在影片的結尾，有一個耐人尋味的鏡頭。韓三明領著民工們啟程去煤礦時，這將是一次前途未卜的、行走在生命邊緣的他鄉漂泊，畫面中民工們步履凝重，天空灰暗，蕭瑟而令人壓抑。此時，遙相呼應的是對面兩棟高樓中間出現一個高空走鋼繩的畫面。這是個極具象征義的能指符號。暗示著三明他們(中國文化)現實的處境——就像走索人一樣，命懸一線，后面的大樓可以解讀為傳統文化。前面大樓則是未來文化的方向。在急劇變動的當今，中國文化行走在鋼絲一般的路途上，不可能回到以前，盡管前途艱險，但是也只能朝前。前面的文化不能是純粹的傳統，也不能是一味的接受外來的現代。在此，影片暗含了一個引人深省的話題，在傳統與現代的沖突中，到底應該如何實現傳統文化現代化，外來文化中國化。影片沒有也無力呈現。或許因為中國文化、現實中的導演和我們許多人。都還只是在“路上”的漂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