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教我如何不想他》創作于1926年,是當時一首十分流行的抒情歌曲。至今歷時八十余年,仍為許多人所鐘愛,時常出現在各種舞臺上,并一直作為藝術院校聲樂教材的必選曲目,其藝術魅力可謂愈久彌香。此歌曲結構清晰勻稱、手法獨到簡練、感情真摯細膩、意蘊自由悠遠、氣質典雅大氣,展現出至真、至善、至美的藝術境界,值得我們不斷地學習和品味。
一、 歌詞情真意切,境界高雅
如果說旋律是一首歌的美麗新娘的話,歌詞則是其兩情依依的新郎。一首好的歌詞能夠激發曲作家的靈感,激情所至,曲調應運而生。一首好的歌詞本身就是一首歌,一幅畫,一尊雕塑。《樂記》說:“情動于中,故形于聲。”《教我如何不想他》歌詞本身的境界就具備了“通感”、流動的音樂性了。
1. 情之境。《叫我如何不想他》的詞作者劉半農先生是“五四”時期我國著名詩人、語言學家。作者旅居英國倫敦時,懷著強烈的思念祖國和家鄉親人的情感寫下此歌。此歌質樸自然,意境深遠,回味悠長。“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叫我如何不想他。”詞中早已有情感在涌動,這情感就融在意境之中,是那么細膩、真切:微云是不是他潔白的衣衫,微風是不是他纖柔的細手,他輕輕撫弄著我的頭發,叫我如何不想他。“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這般蜜也似的銀夜,叫我如何不想他。”視線隨月光的傾瀉下移到深不可測的大海,情感是那么深沉、動人:銀色的月光激起海水層層細浪,這如影隨形的戀情在夜色中如此燦爛地開放,像戀人甜蜜的親吻,叫我如何不想他。“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燕子你說些什么話,叫我如何不想他。”畫面停留在水面,聯想到魚和燕之對話,情感在運動、發展:這水面落花是不是遠方的你憔悴的容顏,連水底魚兒也為情所動,還有燕子也在代我向他訴說衷腸,叫我如何不想他。“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西天還有些殘霞,叫我如何不想他。”這似乎不是景物的白描了,而是借助樹、風、火、霞,作無盡的發揮,傾訴內心熾熱之情:是的,想念他,在這凄冷的孤旅中。這戀情就像那熊熊烈火般耀動著鮮紅,而后化作天邊的彩霞讓他在遠方也能看見。從初春的微云微風,到仲夏的月光銀夜,到晚秋的落花魚兒燕子,到隆冬的野火晚霞,對他的摯愛之情,一年四季,朝朝暮暮。曲中的“他”不僅僅是單純的情侶,而是作者心中愛戀的一切——“他、她、它”;這個“他”是戀人、是親人、是家鄉、是祖國,是作者博大而又深切的赤子情懷。歌詞寥寥幾筆寫意,便把自然景色的悠、雅、諧與人物感情的真、善、美融為一體。
2. 意之境。四段歌詞對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描繪,看似實景,卻是意境,有虛有實,意味無盡。其一,色之意境。從藍天上的白云到微風中的黑發,從清朗的月光到波光粼粼的大海,從白天到銀夜,從斑斕的落花到花色的魚兒燕子,從枯色的老樹到紅色的野火晚霞。作者像丹青高手在我們心田中自由涂抹,從淡藍色到深黃色,到橙色,到大紅,色彩不斷加深,戀情逐漸加濃。其二,聲之意境。歌詞雖無聲響,但我們分明能從風聲、海浪聲、水流聲、火苗聲中聽到主人公急切的呼吸和怦然的心跳聲。其三,動之意境。微云在浮著,頭發在飄著,月光在傾瀉,大海在起伏,落花隨溪水漂流,魚兒隨落花在嬉戲,燕子在吟唱,枯樹在搖擺,野火在吐焰,夕陽在西沉。作者像浪漫琴手從淺彈漫撫到左沖右突,像多情歌手時而娓娓傾訴時而引吭高歌,像激情舞者時而輕歌曼舞時而奔跑跳躍。作者用他特有的攝像鏡頭引領著我們在時空中漫步,在四季中暢想,光影交織,聲色相容。其四,諧之意境。“微云——微風——秀發;月光——海水——銀夜;落花——魚兒——燕子;野火——殘霞——暮色”,每組鏡頭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和諧統一,錯落有致,有明顯的律動感,讓人不能不歌。主人公雖然與祖國、家鄉、親人、朋友天各一方,但作者用云、風、月、水、天這些世人共有的自然物,用花、魚、燕、火、霞這些感情的使者將時空一下子拉近了許多,息息相通,使整個清麗雋美之意境處于和諧、統一和覺悟之中了。
二、 曲調優美典雅,匠心獨運
雨果說:“音樂表達不能言而又不能緘默的東西。”是的,語言的盡頭是音樂的開始,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只有通過音樂才能讓人感覺到。曲作者,我國著名語言學家、作曲家趙元任先生,這位曾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和康乃爾大學學士學位的音樂家,是怎樣用音樂言歌詞難言之意境呢?
1. 作者用曲式、節拍、調式、調性等手法獨特組合,呈示了一個結構緊湊統一、節拍舒緩流動、色彩富于變化的神思飛揚的聽覺意境,這是主人公此時的心境。身在異國他鄉,孤途苦旅,想念祖國家鄉的親人,心潮涌動,起伏難平。華爾茲,舒緩流動,娓娓道來,似春潮涌動、柔風拂面。慢三拍的流動感推動著這思戀的情感一波三折,不斷向前,逐漸升華,直至高潮。四段體結構的歌曲容易造成煩瑣拖沓之感,但作者從整體布局上采取起、承、轉、合的手法將這四段合為一個整體,非但無拖沓之感,反而有一氣呵成,渾然一體之妙。在調式布局上大部分采用的是西洋自然大調。明朗的大調透露出綿綿的戀情中一縷明媚陽光,蕩去了沉悶憂郁的氣息,應該說這是作者對自己和祖國家鄉親人光明前途的堅定信念和滿腔熱情。在第四段的前半部分有5小節用了和聲小調,在第一、二段的一些地方有明顯五聲徵調式的影子,這是一種色彩的對比,是對主調的反襯。用轉調激活整曲的生動性,加劇情緒和色彩的變化是一傳統技法。如第三段從E大調轉至G大調,這種色彩的變化讓我們分明感覺到了主人公那突然陷入哽哽于咽的痛楚之中,又仿佛是屏息傾聽燕子喃喃而語的栩栩情態。此外,我們還注意到,作者沒有從第三段開始就轉調,也沒有從第四段開始轉調,而是在第三段的第三句。作者之所以要如此,應是其良苦用心之體現,是于平凡中見不凡。這里包含著“黃金分割”這條美學與科學之間的金色紐帶的運用。這個當年修建雅典巴特農神廟時所采用的美學原則,具有奇妙的魅力。仔細分析不難看出,這個轉調的位置基本就在“黃金分割”點上。此曲總共80小節(本來77小節,最后一音為自由延長音,感其意、氣,應延長3小節)轉調位置為第53小節,52∶80≈0.618。這個轉調的位置是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
2. 此曲獨到的配器為欣賞者營造了一個生動鮮活的視覺意境,這是一種畫境。整曲伴奏就是小提琴和鋼琴。一個樂器之王,一個樂器之后;一個煽情能手,一個寫意巧匠;一個纏綿悠然如歌,一個清雅華麗如詩。這種方法應該說匠心獨運。二者與輕柔的歌聲渾然一體,使我們分明能感覺到一對舞者為歌者伴舞的場面。那舞者就是鋼琴與小提琴,它們時而交織纏綿柔情似水,時而奔跑跳躍你牽我引,時而凌空而起瀟灑造型。在舞者編織的浪漫的背景里,歌者被熏染得如癡如醉。顯然在此歌中,只有鋼琴會缺少許多生動,只有小提琴會缺少許多豐滿典雅之氣;小提琴多了會破壞思緒紛飛的寧靜。這種安排可謂恰到好處。鋼琴小提琴間奏將四段歌連綴得極其自然流暢,像“我”“他”之間的一問一答,互相傾訴思戀之情。和諧默契的情態躍然眼前,栩栩如生。
3. 詞曲完美結合是此歌一顯著特色,也是此歌統一和諧情真意切的情境之基礎,這是一種諧境。詞之四段———春、夏、秋、冬的描繪,曲之四段———起、承、轉、合的運用,從大結構上已經內化為一體了。歌詞每段四句,其中三、四句從語意語調上看有一氣貫之之勢,曲調正好用襯詞“啊”引導,順勢使三、四句一氣呵成。詞之語調聲韻句讀起落,同旋律的級進跳躍高低起伏一起,相得益彰,十分和諧,充分展示了作曲大師、語言大師趙元任不凡功力。也正如他所追求的:“應該按中國的語言聲韻特點來處理歌詞與曲調的關系”,如四個“叫我如何不想他”的處理:統一中求變化,手法巧妙,意趣生動。四次“叫我如何不想他”在節奏上幾乎完全一樣,這是為了統一。在旋法上,第二次同第一次相比“我如何不想他”是上純四度的模進;第三次旋律音完全一樣但卻從E大調轉至其上屬三級關系調上,以調性的變化造成情緒上的明顯升騰;第四次又回到E大調,做到了前后呼應,但音調卻突然大幅度拉開,第一拍下降四度并將前附點變成后附點,造成情緒上的急速深入,第三拍的一個反向大跳對情緒進行了一次劇烈攪動,仿佛作者突然感覺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情意,一個八度大跳后降E音在高處自由延長,使感情完全推至頂峰。另外,曲中幾個色彩音,如第三段“燕子你說些什么話”中的升A(G大調)音可謂用得入木三分,把那種委婉的、切切的情緒攪弄得真如“火上澆油”。正所謂一個詩人、語言大師,一個語言大師、作曲家,你揉我運,有行云流水之功、流動之美、諧和之妙,猶如天成,堪稱典范。
4. 中西結合,風格鮮明,這是一種寬闊豐滿的大文化意境。此曲借鑒了許多西洋作曲技巧,但沒有洋腔洋調之感,讓我們不難感受民族音調氣質(歌中有京劇西皮過門的音調)。這種中西文化巧妙結合,是和作者對我國民族語言、民族音樂有著深厚的功底分不開的。這也是當時新文化運動在音樂創作中提倡“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反映。此曲在和聲織體運用上所作的最初的“中國派”實驗,也是中西結合的產物,在當時影響頗深,并對當時中國的歌曲創作注入了勃勃生機。這里中西文化的交融不僅是本歌寫作背景的反映和表情達意的需要,同時也是作者為整部作品預設的大文化意境。
三、 歌曲蘊意深遠,啟迪古今
黑格爾說:“如果我們一般可以把美的領域中的活動看做成一種靈魂的解放,而擺脫一切壓抑和限制的過程——那么把這自由推向高峰的就是音樂了。”《叫我如何不想他》所反映出的高尚的審美理念和審美理想,它所展現的藝術情操和立美技巧,對于今天的音樂創作、音樂審美、音樂教育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尤其是在經濟市場化、信息網絡化、精神產品泛濫化的今天更顯得突出和迫切。我們必須清楚,真正的藝術作品應該能使我們從紛繁蕪雜的物質世界中超越出來,擺脫單純的物欲和情欲,擺脫庸俗和低級趣味,在其構造的美的世界里使心靈獲得自由;真正的藝術作品應該讓個體得到陶冶、讓社會得到和諧;真正的藝術作品,應該造就高尚完美人格,引向幸福美好社會。正如我們常常為之感動的二百多年前的莫扎特、貝多芬的音樂一樣,其音樂內蘊的時間延續性非常深遠,可以經受幾百年來人們不斷更新的感受和體驗。其情態空間能容納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人們心中最微妙最細致的情感體驗,它總能給人以啟迪和思想,總能讓人享受,使人高尚。
八十多年來,《叫我如何不想他》也是這樣源源不斷地給我們輸入藝術養料的。同樣是寫想念,有的飽含美的真切,愛的高尚,有的隱含頹廢,暴露庸俗。《叫我如何不想他》的主人公觸景生情,看到微云,想起了同是微云下的“他、她、它”輕盈美麗的身姿;微風吹動頭發,想起了同是微風中的“他、她、它”也在憑欄遠眺,為親人祈禱;看到月光追逐海浪,想起了那曾經熟悉的山岡河流、曾經嬉戲玩耍的美好時光;看到落花漂流魚兒輕游燕子呢喃,想向“他、她、它”一訴衷腸;野火點燃他的戀情,彩霞攪動他的熱血。這種“想”呈現滿腔赤誠和圣潔,像其托物言志中所托之物一樣。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同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流行的《桃花江》、《妹妹我愛你》、《特別快車》等香艷肉感歌曲卻像毒素般地腐蝕著“國統區”人們的身心,從而加速了國民黨反動統治的窮途末路。這是需要我們當下音樂生活應該予以反思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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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鄖陽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