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

英泰小區(qū)新來的垃圾清潔工引起了保安員的注意。這天值班的保安叫李祥和李安。個子高，臉上長一臉粉刺，保安服斜披在身上的叫李祥;個子不高，面相憨厚的叫李安。李安像是這一班的負責(zé)人，他正對李祥說，那個半大老頭是誰啊，我怎么就沒見過。李祥說，我也不清楚，我只聽他說過一句，說是張師傅回家收秋了，就先讓他頂幾天。李安說，那可不行，我們又不認識他，怎能隨便讓他進小區(qū)呢，這可不是咱家的屋門，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們得負責(zé)任呢。李祥說，負他個鳥，一個月就這幾百元錢，還不夠吃兩頓飯，摸一把。李安說，話可不是這么說，干這是我們自己來的，又不是人家逼著我們來的。李安這么一說，李祥就沒話說了。李祥翻了翻金魚眼，那你說怎么辦，讓他走，垃圾怎么辦，你出。李安說，我不是說讓他走，我是說我們得問問情況。李祥有些賭氣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你直著說不就得了，干嗎繞那么大圈子，聽著都累得慌。

兩個保安踱著步子來到垃圾箱前，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正在往小車上裝垃圾。他裝垃圾前先是用小鐵鍬把垃圾翻一遍，把可以回收的東西，像紙板、破書，一些雖然過時但仍能食用的食品，廢棄的礦泉水瓶等翻撿出來，裝進身邊用編制袋縫成的大塑料袋里。有時候，他也能翻出一些比較值錢的東西，像一雙沒有穿過只是式樣有些陳舊的皮鞋，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手表，一個嶄新的小孩子的玩具等。畢竟是富人住的小區(qū)，被扔掉的東西也是平常人家很少見到的。但現(xiàn)在翻著翻著，卻翻出了一堆避孕套，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味道。他就把小鐵鍬一摔，粗魯?shù)亓R一句，不巧正好被兩個保安聽到了。

罵誰呢。保安李祥走到了跟前，對收垃圾的老頭說。見是保安，翻垃圾的急忙站起身，去身上掏，摸出了一包皺巴巴的香煙，給兩個保安每人敬上一根，李祥看了看遞過來的煙牌子，并不抽，只是在手里把玩，又問了一句，你剛才罵誰呢，總不是罵我們吧。收垃圾的忙說，怎么會呢，也就是看著這些臟東西才胡亂說了一句。兩個保安低下頭，看見了躺在地上的套子。李祥說，操，四個，一個晚上都用四個，誰這么厲害，玩命呢。李安說，說不定是幾天用的，放到一起拿出來了。李祥撇了下嘴說，你用完了套子，還把它保存起來，作留念，變態(tài)啊。李安想了想也是，就不說話了。李祥又看了看那些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的但現(xiàn)在軟塌塌的套子，抬起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罵它們都不行，你罵他們就是罵我們的衣食父母哪，把衣食父母罵惱了，誰給我們發(fā)工資。收垃圾的忙說，是，是，以后就不順嘴胡說了。李祥捂住嘴笑了一下，才說，我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啊，你是誰啊，原來清運垃圾的不是張師傅嗎。收垃圾的說，是的，是的，這不，秋天了，莊稼都熟了，張師傅要回去收秋，可他不想請假，你們知道，請假一天要扣三天的工資，他要請上十天半月，等于這一個月就白干了，最主要的是，他怕被辭退，他就找了我，我姓莫，你們叫我老莫就行了。張師傅還要我跟你說，這事還要你們多擔(dān)待，他要我給你們捎樣?xùn)|西，早上來時你們不在，就放到你們抽屜了。李安還想再問點什么，譬如他什么時間來的，叫什么，和張師傅是什么關(guān)系等，但李祥已回頭走了，就也跟了上去。

回到值班室，李祥把抽屜打開，兩條石林煙躺在抽屜里，看上去非常可愛。李祥把煙在手里掂了掂，說， 這個張師傅，還挺會來事的。李安說，他是要我們不要把找人頂他的事告訴公司，扣他的錢，踢他的飯碗。李祥說，我知道。李安說，那怎么辦。李祥說，什么怎么辦。李安指了指那兩條煙，我們是不是把它交上去。李祥說，你腦子里是不是有毛病，一輩子沒人給送個禮，可有一次了你要把它送人，看你一輩子也就是個保安命。李安受了搶白，也不為意，說那你說咋辦。李祥說，張師傅都這樣了，我們就別作王八蛋了，是不是。李安搔了搔頭說，這樣做似乎還有些不妥，讓公司的人知道了我們是要負責(zé)任的。李祥說，負個屁，你以為你是誰啊，那些王八蛋看我們跟孫子似的，出門連看都不愿看我們一眼，雞巴大一點事就訓(xùn)我們，我早他媽煩透了，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扁一頓，出出這股鳥氣。李祥說著撕開一包煙，給李安一支，自己點一支，深深吸一口，說，是真的，假的我可不客氣，這個張師傅不會是不來了吧。李安說，不會吧，在這里一個月就那么點活，一個月四百元錢，抵上在家里種好幾畝地了，再說，他撿垃圾，哪個月不弄一二百塊，比我們都強呢。李祥說那是，我是想他可不要不來了，他還欠我一百多塊錢呢，那次打牌他把身上的錢輸光了，就向我借，他不會為這一百多塊錢就跑了吧，說著他自己也笑了起來，只是不知道這個新來的老莫會不會打牌，晚上值夜班，冷冷清清的，打牌又湊不夠人手，真是寂寞難耐啊。

兩天還沒過去，李祥和老莫已經(jīng)熟了。李祥坐在保安室里，實在閑得無聊，就招手叫老莫過來。老莫放下手里正翻撿的垃圾，跑了過來。李祥說，莫師傅，歇一下，時間早著哪，莫累壞了身子。莫師傅笑了笑，李祥又問張師傅把活撂給你給你多少錢。老莫笑了笑，都一個地方的，他說不會虧我的。李祥說，你可要小心，那一次打牌他欠我一百多元錢現(xiàn)在還沒還呢。老莫只是憨憨地笑著。這時，李祥突然低下頭說，你玩不玩牌，麻將紙牌都行。老莫好像沒有聽清楚，李祥不得不又說了一遍。老莫說，也就是在家里，遇到過年過節(jié)時玩一下，平時很少玩。李祥說，這樣說你也喜歡玩了，那就好，晚上過來我們摸一把。老莫似乎嚇了一跳，說，那不成，那不成。李祥不高興了，說，什么這不成那不成的，叫你娛樂娛樂，湊個場，倒像是謀你的財害你的似的。老莫說，兄弟說笑了，我是怕冷了你們的場，我們那只是隨便玩，很少帶彩的，不像你們來得大我根本就搭不上桌。李祥說，大個屁，一個月就這倆錢還能大到哪里，不也是為了打發(fā)這難熬的日子嗎。老莫說，這個小區(qū)里這么多人，你隨便找兩個牌友不就成了。李祥翻了翻他的金魚眼，說，那些人，在家玩女人呢。再說了，人家怎會跟咱攪和在一起呢，你可能不知道，人家來的那才叫大，一場成千上萬的輸贏，那才叫刺激呢，有錢就是他媽的好，玩女人，賭牌，就是什么都不玩，坐到床上數(shù)錢也不錯。這個小伙子似乎火氣很大，對自己的處境也很不滿，羅羅嗦嗦地說個沒完，怨氣和艷羨都撕扯得差不多了，才下命令似地說，晚上八點，在這里不見不散。老莫似乎很勉強，但他最終答應(yīng)了，說，那我先走了，我還得把那些垃圾弄走，不然都要挨罵了。李祥虛空踢了一腳，說，去他媽的垃圾。

他們說話時李安靠在床上看書，等老莫出了門，他才埋怨李祥不該什么話都說，晚上又要打牌，讓公司的人知道，或者小區(qū)里的人知道，那就麻煩了。李祥坐到床沿上說，好兄弟，你知道咱們在這里坐著也就是坐著，會有什么鬼事。再說，你喜歡看書，還要考什么鬼大學(xué)，可我看書就瞌睡，總得找一個事打發(fā)這漫漫長夜不是。照顧一下，你在這里守著，書也看了，我去摸兩把，贏了回來請你吃飯，好不好。李安似乎挺好說話，不說話了，不說話就算是答應(yīng)了。

晚上八點，老莫挺準時地出現(xiàn)在值班室里。李祥說，老莫，夠意思。然后領(lǐng)著老莫走到與值班室斜對面的一排小房子里，進了屋，有兩個年輕人已在等著，一一介紹，知道都是附近小區(qū)的保安。老莫說，你們都認識，可不要合起來捉弄我。李祥說，操，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來，我們這不就是消磨個時間，能算上賭嗎，算不上賭還說什么捉弄不捉弄。老莫就說，說著玩的，不要當真。

他們玩的是點炮，一個炮五元錢， 這是李祥定的。李祥說，既然老莫這樣說了，咱們就公平一點，誰點炮誰掏錢，這樣就不怕誰作弊了。老莫說，隨便，隨便，剛才也就是隨便說說，你倒認真了。李祥說，不是認真，是我看你這個人不錯，挺夠意思的，不像張師傅那家伙，在這干吧，到時候想留下來，我去跟公司的經(jīng)理說說。老莫就停了手里的牌，把身子斜了過來，說，真的，那就太謝謝老弟了。

打牌時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很自然就說到英泰小區(qū)的住戶，李祥說，老莫，你不知道，這里的人有多牛逼，有錢哪，有錢人就是牛逼，一座房子就是一百多萬，家里幾乎都有小汽車，隨便從里抓個人出來弄他個百八十萬沒什么問題，媽了個逼的，也不知道他們的錢都是從哪弄的。貪污唄，受賄唄，一個保安插嘴說，你知道住最東頭那一家，好像是什么局的局長，一天晚上，我巡邏到那，見他們家燈亮著，就湊過去看，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那么多的錢，散在床上，紙似的，一個女人正坐在床上數(shù)錢呢。另一個保安說，他媽的有錢的日子就是神仙，中間的那一家，那個三十多歲的精瘦男人，天天晚上帶女人到他那里過夜，看他那精瘦樣，怎么受得了。李祥說，有錢怕什么，現(xiàn)在補品多了，“偉哥”什么的多得很。接著就說到老莫那天翻出四個避孕套的事，說，說不定就是那個男人用的，王八蛋的真是不要命。這個保安說，你們不知道，這家伙有多變態(tài)，真變態(tài)啊。李祥說，你他媽的是不是鉆人家屋子了，知道的這么清。保安說，那倒不是，有一次他忘關(guān)窗子了，就被我看到了。

他們說這些話時，老莫側(cè)耳聽著，附和著笑。李祥說，老莫你剛來不知道，這個小區(qū)的人特難伺候，你可得留意著，垃圾要出凈，一片樹葉都不能留下。去年的一個花工和小區(qū)的住戶頂了幾句嘴，你猜怎么著，被公司開除了，不光人這樣，連這里的哈巴狗看我們都不用正眼。老莫說，我聽老張說過了，平時離他們遠一點就是了。那可不一定，有時你不想找事，那些人偏要給你找點事，李祥說，總之在這干就是他媽的太窩囊、憋氣，李祥說著看了一陣牌，腦子似乎走了會神，把手里的牌打出去又說，不過，咱們這樣的人到哪掙錢都不容易，這里工作清閑，一個月還有四五百元錢，要說還算不錯。老莫說，可不是，現(xiàn)在上班掙錢都不容易。

牌打到早上六點才散，老莫回到住處，掏出兜里的錢看了看，還好，不算輸，只是坐了一個晚上，太累了。還有一些煩心事，總是在腦子里晃悠，驅(qū)之不去。這樣坐著好一會愣，快煮熟的東西也懶得吃，就去睡了。

老莫的工作做得很好，英泰小區(qū)有十多戶住家，除了水泥便道就是草坪。草坪上是各種各樣的花和各種各樣的樹，綠化做得非常好。樹、花多了，到了秋天，樹葉就落得多，紛紛揚揚跟下雨似的，拿著掃帚前頭走，后面就又落下來，蝗蟲似的。老莫清完了垃圾后，一天到晚就是拿把掃帚在小區(qū)里掃樹葉和花瓣。老莫還心細，花瓣沒落下時，就把一些花瓣收集起來，像桂花，然后問小區(qū)里的住戶，看他們要不要。這些住戶似乎很喜砍，拿了老莫的花瓣，道了謝，回去做桂花茶，或是做桂花饅頭去了。

有時，一天到晚，老莫都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有些樹葉落到草坪里，他就跳進去把它們一片片都撿了出來，這時，他的手里就多了一枚鐵棍，很細，很尖，那些亂跑的樹葉被他一個個穿在鐵棍上，就像是繩子串起來的螞蚱，看上去非常有趣。李祥看著老莫在小區(qū)里追著樹葉跑，就說，這個老莫，看不出來干活這么細致，如果我當了官，一定把他留下來。李安則坐在一邊嗤嗤地笑。

除了樹葉，其實小區(qū)里很干凈，老莫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放過任何一枚紙片，有時，走著，走著，一抬頭，就到了人家的院子了，或是到人家的屋檐下，就急忙低著頭退回來，有時正好有人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曬太陽，或者是蕩秋千，溫暖的太陽似乎模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有人說（一般是坐著雍容華貴但臉上長著折子的婦女），老莫，過來坐一會兒，老莫就會謙恭地彎一下腰，說，不了，不打擾你了。老莫的謙恭讓這被丈夫冷落的女人很受用，就說，來吧，有事讓你做，老莫就過去了，在女人的身邊站著，老莫站著的樣子其實很魁梧，很吸引這快到更年期的女人。女人和老莫隨時嘮話，老莫也隨便地插句話，像西邊的那家怎么一直沒見呢，女人說，你是說周先生嗎，他是不經(jīng)常在這住的，一個星期來一次就不錯了。老莫說，我說怎么就沒見過呢。說完了，就要走，女人說，急什么呢，再聊會吧，看著老莫的眼睛已含了水分。老莫說，不玩了，還要干活呢。女人想了想，就說，多來兩趟，把門口的垃圾捎過去，免得我跑了。老莫連聲說，好，好，就過去把垃圾拎走了。以后，老莫的工作又多了一項，就是把各住戶門前的垃圾收走，而這原本是各家住戶的活。為這，李祥很不高興，說，老莫，你是不是閑著沒事干了。老莫說，怎么了？李祥說，那些垃圾讓他們自己往定點處送，這是定好的規(guī)矩，你這樣替人家收垃圾，人家也不會多給你一分錢。老莫笑著說，反正沒事，那點垃圾也累不住人。李祥說，沒事還不如我們?nèi)ッ砂讶?，你以為你這樣做人家會說你好，哪一天人家說自己家里的東西丟了，派出所叫的第一個人就是你，老莫似乎很惶惑，說，不會吧，我又不是偷人家東西。李祥擺了擺手說，愛信不信吧你。

老莫照樣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跟個巡邏兵似的，小區(qū)的角角落落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凈凈。人們都說，小區(qū)是個女人，老莫是個美容師，女人在美容師手里變得越來越漂亮了，老莫聽見這話，也只是笑笑，很謙虛的樣子。有些人已開始給老莫發(fā)煙，老莫畢恭畢敬地接著，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發(fā)煙人很滿意他的態(tài)度，手抬了抬，本意是拍拍老莫的肩膀，但還是把手放下了，但作為補償，對老莫笑了笑，走開了。老莫這樣做的時候，李祥就不開心，就把老莫叫來上政治課。李祥說，老莫，你知道剛才給你發(fā)煙的是誰嗎，張師傅以前就被他罵了，罵了個狗血噴頭，還被他打了，連我們都有些看不順眼了，你看看，有必要對他們這么畢恭畢敬嗎，是不是也想找打啊。老莫說，我又沒做錯事，他們干嗎打我。李祥都有些氣急敗壞了，說，你沒說錯話做錯事也照打！老莫搖搖頭，似乎覺得這個年輕人情緒有些不太正常。而李祥則覺得，這個老莫是越來越讓人看不順眼了。

老莫走一會兒，就喜歡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歇一歇。石凳在草坪的盡頭，就是那個叫周先生家的籬笆墻后面?；h笆墻上爬滿了藤棵植物，葉子依然青翠欲滴，幾乎遮住了人的視線。老莫把藤葉分開一點，向里面看，只看到了一扇閉合的門，和幾只跳上跳下的麻雀，門前的地上落滿了樹葉，像是很多天沒有打掃了。老莫似乎有些沮喪，回過頭，卻看見李祥站在身后，笑瞇瞇地看著他，老莫附了附胸口，說，你嚇死我了。李祥說，你在看什么呢，鬼鬼祟祟的。老莫說，也沒看什么，就是這一家的屋里屋外落滿了樹葉，想給他打掃一下，可一直不見人。李祥說，你骨頭可真夠賤的，閑著倒不舒服了，什么人啊這是。老莫說，就這命。李祥說，這家人很少回來，你要想給他們打掃衛(wèi)生，就等著每周的星期五，那一天他準回來。老莫說，他是干什么的，這么忙，李祥說，干什么的，千萬富翁，知道不，管那么多錢，能不忙。老莫說，那他不住在家里他平時都住在哪。李祥說，有那么多錢還操心沒什么地方住，土包子，跟你說，人家的住處都有十多個，一個地方住一宿也十多天哪。就跟以前的皇帝老兒，一個妃子輪一夜也得半個月呢。老莫忙說，是啊，是啊，伸手去摸額頭，李祥說，老莫，你頭上都出汗了，你熱嗎。老莫在額頭上摸了一把，說，我這兩天身體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想感冒了吧。

說這話的第二天，老莫竟然見到那扇大門開了，先是出來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把車門打開，后來才走出來一個男人。老莫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他的屁股動了動，想從石凳上站起來，但身體似乎太重，又跌坐了下來。他呼呼地喘粗氣跟牛似的，引得那個男人向他這邊看，那張臉很富態(tài)，一看就是一張億萬富翁的臉，但這張臉只是在老莫的面前一閃，就被車玻璃擋住了。老莫猛然想到，今天就是星期五，按照李祥的說法，下次他來就是在一個星期之后了。

這一天，小區(qū)里出了件事，李祥被人打了，他是在外邊跟人打麻將偷牌被人發(fā)現(xiàn)了，錢被擄走了，人也被打了一頓。早上老莫進門時看見李祥的臉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老莫就說，怎么了，李祥。李祥說，老莫，幫我個忙。老莫說，兄弟有事只管說，只要我能幫得上忙。李祥說，借我一萬元錢。老莫嚇了一跳，說，借那么多錢干嗎。干嗎，李祥指了指自己的臉，看見沒，掛花了，被那幾個王八蛋給打了，臉面丟盡了，面子找不回來還活個什么勁，借我一萬元錢，我找個殺手，把那幾個小子給做了。老莫的心咯噔一下，他說，我哪有那么多錢。李祥說，那你能借我多少錢，五千也行，一個人卸一條胳膊，五千就夠了。老莫說，一千都沒有，李祥彷佛很失望，一屁股坐下來，說，我就知道你不想幫我的忙，沒有一個人肯幫我的忙，真是人心不古，世風(fēng)日下啊。老莫說，我一個月才掙幾百元錢，一年才掙多少，再說了，即使我有錢，也不能借給你去殺人呢，小年輕的，該往好處走。李祥擺了擺手，不借就不借，還想來教訓(xùn)我，是我爹呀。老莫笑了笑，就走開了。

走到外面，李安在門外站著，說，老莫，告訴你件事，公司好像知道你頂替張師傅的事，公司經(jīng)理剛才還打電話問呢。老莫緊張了一下，你咋說，他們咋說。我當然是說你的好了，李安憨厚地笑了笑，至于領(lǐng)導(dǎo)的意思嗎，弄不太清楚，跟你說一下你心里有個譜，這幾天他們可能要過來看看，把衛(wèi)生搞好了，留個好印象，說不定就把你留下了。老莫忙說，謝謝，到時候還要你多美言幾句。李安說，到時候再說吧，能遞上話就替你說幾句。

老莫回到住處，鄰居說有他的電話，急忙去接，是兒子小莫的，兒子說錢他已收到了，然后問他哪來的錢。老莫說，借的。小莫悶了一會，就把電話掛了。老莫拿著話筒，愣了一會，還在想著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些悶悶的。他接著去了銀行，從貼身的兜里取出一沓錢，辦了一張龍卡。又去了郵局，把龍卡寄走，做完這些，才回去安心地睡了。

星期五這一天，是中秋節(jié)，桂花正值盛期，晚桂才剛剛綻放。英泰小區(qū)里，金桂，銀桂，早桂，晚桂，金黃金黃的點綴在樹上，濃郁的香氣都要把人嗆著了。

中秋節(jié)是團圓的日子，是休閑的日子，英泰小區(qū)里很多經(jīng)常見不到的人今天都見到了，每家每戶的門都開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各種各樣的味道在小區(qū)里徜徉，弄得很有生氣。李祥說，真他媽的幸福，這才叫生活啊!

只有叫周先生的那幢房子靜悄悄的。老莫坐在石凳上，內(nèi)心似乎很不安，樹上的葉子還沒有落完，他卻顯得有些冷了，夾著肩膀，彎著腰，像是老去了十歲。

他的垃圾還沒有清運走，地上掉的落葉還沒有打掃。李祥覺得有些奇怪了，大老遠地嘁著說，老莫，發(fā)什么愣啊，咋不干活了，不想進步了嗎。老莫抬頭看了看李祥，眼神有些飄，但他并沒有動。李祥自言自語地說，這家伙可能是看破紅塵了，我就說嗎，為那一點錢，有必要拼命嗎。

下午，老莫出去了一會兒，到郵局寄了樣?xùn)|西，很快就回來了。他把地上掃了掃，但今天的地上不是落葉，主要是落下的桂花，他抓起一把放在鼻端嗅了嗅，真的很香，他舍不得扔，就把他們放在嘴里吃掉了。一個在地上閑跑的小孩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把一把桂花塞進嘴里，笑著跑走了。

老莫一直等到晚上，李祥說，老莫，還不回家，今天是中秋節(jié)啊，老莫說回去也是一個人，還不如在這里坐一會兒，這里多好啊。李祥說，倒也是，出門的人最難過的就是過年過節(jié)了，看人家熱熱鬧鬧，自己孤孤單單的，就他媽心里難受，要不，先到我那里去，我還買了幾個月餅，吃一塊也算過節(jié)了。老莫說，不了，過節(jié)是年輕人的事，我老了，不在乎這些了。李祥說，聽聽你說的這話，這都是沒錢給鬧的，未老先衰啊．我到了你這歲數(shù)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天哪，李祥用手抱住頭，做了個痛苦之極的表情。老莫說，你們年輕啊，以后機會多著呢。李祥說，越是年輕心里才越是難受呢，歲數(shù)大了倒什么也不用在乎了。老莫沒有再接話。李祥滿面痛苦地嘟囔著“掙錢哪發(fā)財啊”，走開了。

到了八點，小區(qū)的門開了，一輛車駛了進來，在周家門前停了下來，雪白的燈光照花了老莫的眼。老莫站了起來，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來的是一把匕首，他把匕首緊緊攥在手里，向車前走去。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是根據(jù)人們的敘述整理出來的。據(jù)一個在外閑坐的人說，大概是九點鐘，周先生回來了，周先生好像是做大生意的，但具體做什么生意我也不清楚。說遠了，我接著剛才的說，周先生身邊平時都有兩個人跟著，像是保鏢，但這天只有他和一個女孩子。周先生下了車。這時，我看見一個人向他們走去，我認出那是我們小區(qū)的垃圾清運工老莫，以前是張師傅，但這一段不知怎的變成了老莫，我想他一定是有事找周先生。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把我嚇壞了，我看見他的手里竟然握著一把匕首，他的動作很慢，而且似乎在不住地哆嗦，你知道，小區(qū)的燈都在亮著，那天是中秋節(jié)，還有天上的月亮。所以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只手伸向周先生的胸部，好像是要去掏什么東西，拿刀的手則向周先生捅去，但這一擊并沒有成功，周先生躲開了，但這場景把女孩子嚇壞了，大聲尖叫起來。第二刀刺過來時，被周先生奪下了，順手刺進老莫的胸脯，我看見鮮血順著匕首流下來，老莫就倒下了。就這樣。

保安李祥的敘述：老莫是個很不錯的人，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也想不到，那天晚上他在小區(qū)里坐了很q久，心情似乎很不好，我想可能是中秋節(jié)想家想親人了吧。

九點鐘正好我巡邏，就看到了那一幕，我看見他去抓周先生的胸部，但周先生用力推他，那個女孩子手捂住嘴，像是嚇壞了。這時我看見老莫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但他用刀的時候慢得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而且看上去沒有一點力氣。結(jié)果，匕首被周先生奪下了，插進了他的胸部。說實話，有時我覺得，老莫不像是在殺人，而像是去找人殺他，我知道你們可能不相信，但如果你見到那天的場景你也會這樣認為的。

警察的結(jié)論：這是一個持刀搶劫案，嫌疑犯搶劫不成，反被受害人殺死。但也不能排除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殺人案，在報告的后面，附著這樣的文字，經(jīng)多方查證，仍查不到該人的詳細資料。原來的張師傅稱，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老莫，這個老莫不知怎的知道他要回家收秋的事，就跑過來找他，說想掙幾頓飯錢，我看他可憐，就答應(yīng)他了，可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因此，目前知道的資料只知道這個兇手叫老莫，具體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有什么親人，待繼續(xù)查證。

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小莫收到了一封郵件，打開，里面是一張龍卡，里面存了兩萬元錢，小莫拿著龍卡看了許久，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