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姐姐很好看
姐姐,你的小孩現在也像我從前那樣大了,她,也怕你。
其實,從前的你,并不可怕,甚至相當好看。
這,是我現在才發現的。那天,我無意看到你的證件。證件照永遠是呆頭木臉,在同樣的背景前顯出一樣的傻來,可是你不。你秀麗的雙目微凹,眉毛細長,嘴唇圓潤豐厚,臉上有略略的嬰兒肥,但依然是瓜子臉,只是兩頰有那么一點點肉嘟嘟,你的長發從左肩垂下來,是過去流行但現在仍不嫌棄的一種美。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你未出嫁時媽媽買一些漂亮得要命的衣服給你,你就不會打扮自己,可那樣的一張登記照,告訴我,以前的你有多美。
現在的我,站在人群中也是出挑的,只是和那時的你比起來,就自慚形穢了。只是,現在的你,臃腫,一張臉也因此脫了形,眼睛顯得浮凸,嘴唇薄而無形。最可怕的是,你不講究衣飾,從表情到通身,都彌漫著一股麻木的中年婦女氣質。
姐姐,現在的你,不大說話,大概是因為害怕說錯。甚至有時候,在你說錯的時候,我都會指責你幾句,那是我自認為的對你好。可我們家遺傳的大嗓門和壞聲氣,那不是一個妹妹應對姐姐的態度??赡愣紖s真的不再多說,不會像我小時候那樣你大聲地吼我。你甚至對我說,我是文化人,你讀書少,不懂那些。姐姐,你對自己難道不自信成了這個樣子了嗎?
出嫁時,你為什么跪下
我不知道你的不自信是不是有一部分來自于你的家庭。
你在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就嫁了人。那時候喜歡你的人特別的多,而姐夫也并不是最優秀的一個,好多人都很奇怪你為什么就這樣嫁了。而你嫁的時候,那么風光,據說是我們那個小鎮上當時最熱鬧的了。媽媽為你買了許許多多的嫁妝,在當時看來很高檔的洗衣機冰箱空調,還有許許多多能想到的東西。
婚禮前,你的好多朋友都來家里陪你,叫你不要難過,問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覺得奇怪,說,不就是幾條街的距離嗎,又不是不回來了。媽媽瞪我,說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我還不懂為什么你結婚那天搞得像生離死別。你穿著漂亮的婚紗,被眾人擁簇著下樓,像一個漂亮的人偶。只是,樓梯還沒下完,我就看到,你哭了。你哭得很悲切,并且轉過身來,朝爸爸跪下了。
我愣在原地。旁邊的人開始轟然大哭。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明白為什么你要哭,為什么要朝爸爸跪下,為什么周圍的人也要哭。
其實,我的爸爸,你的爸爸,不是同一個。只是,媽媽后來嫁給我爸爸時,就帶著你。那時候你大概比當時的我還要小,旁人都說爸爸對你很好,好得不得了。而媽媽也說,你出嫁的時候,爸爸總是說要給你買這買那,買許多昂貴的、不管用不用得上的東西。他不能把心掏出來,便掏了許多其他的東西。
我現在明白了,爸爸他是想你嫁得風光,嫁得不委屈。
現在,我也終于明白了,你那一跪,是無以言說的感激。
17年前,曾經18歲的姐姐
只是,你那樣風光地嫁了,到現在,也過得不怎么好。原來嫁人,不是僅僅隔了幾條街的距離。從女兒到媳婦,你過得并不如意。在你剛生下女兒還未滿月的時候,你的婆婆,放著家里的洗衣機不用,讓你洗衣服。而軟弱好說話的你,居然也答應了。我聽說的時候,氣得險些吐血。
后來,你的婆婆病逝,我竟有些沒良心地隱隱松了一口氣,替你。
但現在,你和姐夫在一起,并無太多話說。我一直覺得,夫妻之間,沒有話說,是最可怕的事情。我不能批評姐夫,所以,有時候我會說你,說你應該如何如何和姐夫相處。其實我不知道姐夫的心有沒有淡,我只是害怕,害怕是因為你的方式不對,會讓你失去那曾經追你的人里不太優秀的他。
這大概是小城市好女人的宿命吧,壞女人是不會有這么憂傷的,她們的憂傷全部可以丟給男人去化解。只有好女人,才會在一個沉悶的家庭繼續過著平淡如死水般的生活。
1990年時的姐姐,是個18歲的少女,剛從學校畢業,特別愛笑,特別愛和朋友一起玩,而那時9歲的我,覺得你的世界是那么新奇,比那些大人們輕松,卻又比我們成熟,時常會見你和朋友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笑話,帶回一些我沒吃過的東西。
在那時的我眼里,你多么值得羨慕,我非常非常地想依附著你,跟你去玩,就算我不明白有什么樂趣,也要跟著去。可有哪個少女會喜歡帶上一個無知又麻煩的孩子出去?你常常偷偷把我甩掉,騎自行車溜了,留我在后面追趕著大哭大叫。或者是在你的朋友們來的時候,我人來瘋地非要擠在中間惹人討厭,然后你煩躁地打我,我反打回去,最后打不過哇哇大哭,找媽媽告狀。
姐姐,我都沒有想到,我會把這些事情記得這么清。我甚至還記得你帶給我第一塊巧克力,那黑糊糊的一塊進入我口腔的奇異感覺。
19歲的我,曾經不理解你
小時候的我,也不見得多么調皮,只是孩子總是有孩子激怒大人的方式。而你,總是朝我一聲吼,如同吼你現在的孩子,然后命令我應該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如果我不依,你就會打我。孩子的怕,就這么簡單。這大概是我從前不覺得你美的緣故吧,哪一個孩子會覺得打自己的人好看呢?
直到現在,我同你的女兒,一起走一段夜路,她總是同我說起她的爸爸,而不提你的好。這時,我替你鳴不平了。我問她:媽媽不好嗎?她說:“媽媽有時候對我也很好,可她好兇,我怕她?!?/p>
她的一句話,把我拉回了遙遠的童年回憶里。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怕你。
而當我慢慢從一個孩子拔節成一個大人的時候,我曾經不理解過你。
在我19歲的時候,爸爸因病走了,他走得那么突然,我猛然被那只叫命運的大錘擊得不知所措,然后倏忽成熟。
那段時間,你對我很好。那時你在外地上班,只要經過武漢就算只有一頓飯時間你也會去看我,陪我吃頓飯,如果發現我缺了什么你就買給我,你送我的白床單我到今天還非常喜歡。只是,聽說你那時候很容易喝醉,不管你面對的是誰,你都會端杯就把自己灌醉,然后說我爸對你怎么好,他怎么那么早就走了。
那時的我,聽說這事,只覺得你怎么能夠這樣。那時的我,把自己撐著,努力地撐著,不讓任何人看出我不好,我認為堅強活著才是表達愛的一種方式,我不認同你的脆弱。大概是從這時候開始,我與你,開始生疏了。那時,我急于創造一個全新的自我,謹慎的,光鮮的,敏感的,自尊的,那樣一個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我,而你,徑自掉在哀傷的河流中,我殘忍地鄙棄了你。
那不能改變的美麗事實
之后,我一直在城市里往前沖,盡量以一種漂亮但奮力的姿勢往前沖,忘記了其實老家有許多心里惦掛我的人,包括你。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茫然,覺得自己這些年是為了什么,我辭職,回老家休息一陣子,住在你家,才突然明白另外一些事。
姐姐,你知道嗎?那天,你們都不在家,我在你家的陽臺上,聽見對面樓的人爭吵,是一對憤怒的夫妻。妻子說:“你為什么要這樣打我的孩子?”丈夫說:“他未必不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我打得罵得。”
姐姐,我忽然一下就想起了你。小時候,有一次,你打我后,你的朋友問你,你這樣打你妹妹,她不記恨你?那個朋友大抵是知道我和你之間的關系的。你很輕松地搖搖頭,說:“她不會。”姐姐,只有自己的孩子才打得罵得,如果你不當我是你親愛的小妹妹,而是當一個疏遠的外人,你怎么會打我?
姐姐,我們之間可能永遠不會再有那樣的時光那樣的淚水,但我不遺憾,因為我們不再需要那一種方式。當有人見到你,我說是我姐姐的時候,很多人會問:“你們長得不像啊,是親姐妹嗎?”我們會異口同聲地答,是!我們一個長得像爸爸,一個長得像媽媽。
或許,這就是我們之間含蓄但堅定的一種表達愛的方式吧。我介意你現在什么樣,你介意我小時候不聽話,都是因為,你是姐姐,我是妹妹。不管我們用一種多么兇惡殘忍的方法來錯誤地表達我們的愛,都改變不了一個美麗的事實——你是姐姐,我是妹妹。
責編 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