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年2月20日,著名作家、原《北京文學》主編、北京作家協(xié)會主席浩然同志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76歲。為緬懷這位曾經(jīng)為中國文學作出貢獻并為廣大讀者喜愛的作家,本期我們與北京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組織幾位作家撰寫回憶浩然同志的散文,以饗讀者并以此作為對浩然同志的永遠懷念。
———本刊編輯部
分明知道,浩然早晚是要離開我們的。說實在話,他病到那個份兒上,早去似乎比晚走對他更好受些,少受些罪;而對于生者,卻總不愿接受他真的謝世這悲痛的現(xiàn)實。
此刻,望著書柜里琳瑯滿目的書籍,我把浩然給我簽名的書抽出來,一本本看著;并抽出了一個相冊,翻看著一張張與浩然的合影,我模糊的視線里仿佛走來了浩然的身影———
難忘那紅艷艷的黃櫨葉
浩然是我久已崇拜的作家。我十幾歲就拜讀他的作品,幾次做夢夢見他趕著大馬車向我走來了;可我第一次與他相見,卻已是1985年的深秋了。那是在昌平虎峪召開的一次文學青年會上。浩然長得像他的文筆一般俊秀灑脫。尤其他的一雙黑且亮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包含了一個作家對生活的火熱之情,對人生的深沉思索。
當浩然那寫了幾十本書的大手握住我的手的剎那,我頓然感到,他是那么親切而平易近人———他比我想象的那個神圣作家平凡得多了。大會發(fā)言的時候,我這個本來不善言辭的人,卻慷慨激昂,激動地為浩然說了半簍子好話,這些話是我早就想說的,且在此前幾次給有關(guān)部門和浩然寫過信,傾訴讀者對他作品的熱愛。那天浩然很感動,他望著我,深邃的大眼對我充滿感激,低落的心情顯然也高昂了起來。當時有人說,你和浩然投緣哪,你這么不愛說話,卻為他說了一大堆話,這對他的情緒很有好處啊。會議期間,浩然常常被一群久仰他的人包圍著。他沒有半點煩的意思。他給文學青年簽名題字,講為文之道。時過半夜他還在燈下看一篇篇習作……
會議要結(jié)束了,浩然拉著我們幾個順義作者到山坡上去照相。秋日的山坡,野菊爛漫,黃櫨似火,浩然采一束火紅的黃櫨葉,貼在胸前,像一團火,等那照相機的燈光閃爍。望著浩然手中的霜葉,我似乎看到了他的一顆燃燒了幾十年的作家之心。我也效仿浩然,拿了一簇紅葉,他卻說:“你不要用紅葉當?shù)谰撸夷眉t葉是因為我到了人生的秋天;而你還是個文學青年,是一片綠葉呀。”
會議期間,我知道浩然惜時如金,不敢打擾他。他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讓我有稿子盡管給他。我鼓起勇氣,給了他一篇上萬字的小說,并求他給我寫幾個字。他二話沒說,就在我那個大本子上題寫了四個鋼筆字:“埋頭苦寫”。望著那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我頓感眼前陽光閃耀,渾身熱血沸騰。
此后我再也忘不了那虎峪山上的黃櫨葉了,浩然給我寫的四個大字,我一直鐫刻在心上,并激勵著我繼續(xù)在文學之路上跋涉著;但面對失敗,我是茫然的。茫然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浩然那手捧黃櫨葉的情景……
浩然的大眼睛期待著我
在昌平和浩然分手之后不久,我收到浩然托人捎來的一篇退稿和一封親筆信。沒想到,浩然及時看了我的拙稿,并給了不低的評價,爾后推薦給雜志社。浩然對我的稿子沒被采用而遺憾,并鼓勵我繼續(xù)努力。反復捧讀浩然的信,我真不知該怎么感謝這位大作家對我的關(guān)懷。
其實,浩然培育文學新人是不圖回報的。他主編的《蒼生文學》,一直在竭盡全力,扶持業(yè)余作者。我曾經(jīng)貿(mào)然地一次給浩然寄去了13篇小小說,沒想到很快就得到了浩然的親筆信,說是13篇小說他都看過了,都“喜歡”,并作了“修飾”,其中一篇還動了點“筋骨”———在這之后不久,我的8篇小小說就排著不小的隊登上了《蒼生文學》。《蒼生文學》不是大刊物,卻想法培養(yǎng)大作者。那年冬天,浩然和三河文聯(lián)的同仁們專程來順義組稿。在那本順義專輯上,我的一篇充滿生活氣息的中篇小說,被放在頭條位置,給了我不小的鼓勵。
浩然出任《北京文學》主編后,更是大力扶持業(yè)余作者。他幾次親自召開約稿會,重點扶持農(nóng)村作者。但他從來不強求編輯,他說他這個主編得聽責編的。有一次他幫我推薦了一組散文,初審選了五篇,終審通過了三篇,但最后只發(fā)出來一篇《背房》。可見,《北京文學》對稿子質(zhì)量的要求是很高的。
那以后,又有幾次與浩然相見的機會。第二次與他見面,他握住我的手說:“你怎么把我給忘了?”第三次與他見面,他說:“有稿子給我……”第四次他說:“國鏡,你該起來了……”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因為我的文學之路總是充滿了荊棘,可我想自己起來,更愿浩然看著我起來……
一次,浩然與《蒼生文學》的編輯王寶森、高宇帆、高學文等到順義組稿。浩然對我說,你寫得太雜,什么都寫,渾身都是刀,可哪把也不快。他建議我磨快一兩把刀,盡快“殺”出去……我的熱血沸騰了,我的血液能磨快我的刀嗎?浩然的大眼睛望著我,期望的火花閃爍。我作為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業(yè)余作者,在文學上小有成就,是離不開浩然那雙大眼睛對我的期待的。而今他那雙大眼睛,卻再也看不到他熱愛的文學青年了,望著相冊里我和浩然及其他文學青年在樹林里那張照片,我又想到那個爬山虎紅透的秋天———
浩然老師給我寫序
那是1993年一個爬山虎紅透南窗的早上,浩然大病初愈,專程來順義,為我的第一本書寫序。其實我是不落忍讓浩然親自到順義來的,我想到三河去看他,可他卻說,你沒車,我有車坐,我還是去你那里吧。于是浩然老師就來到了順義,直接到我辦公的那個小樓上找我。他雖有病在身,卻不失樂觀,且幽默風趣,充滿了慈愛之情。我把從家中帶來的蘋果拿出來,我說這蘋果不太紅,他說你的心紅就行了。我讓他喝茶吧,他看看表說,該吃藥了。他說這一杯茶水他沒喝,不要倒掉,別人還可以喝,他用白開水服藥即可……這位給了別人千杯萬杯“水”的人,卻在珍惜每一杯水。中午吃飯,他直怕我多花錢,說是有烙合子和青菜吃就可以了。又說你寫出真東西來,比給我什么吃都好。此刻望著那墻上的爬山虎,我感到浩然老師不也像那爬山虎嗎,他不但自己勇攀高峰,還甘為他人作嫁衣裳,扶持別人成長。在他一度又一度輝煌的時候,卻又用自己的心血“綠化”著又一代文學“樹苗”……
又一個爬山虎紅透南窗的上午,我接到了一封發(fā)自三河的掛號信,打開一看,這就是浩然親筆為我的小說集《山情野戀》寫的序言。該書出來后,發(fā)行了一萬多冊,浩然老師很滿意,他說這年月一部小說集能賣一萬多本,結(jié)果就很不錯了。那之后他又給我的第二本書寫了序言,題目就叫《勤奮而執(zhí)著的高國鏡》,對我這個本沒什么出息的作者給予了不低的評價,且對我寄予厚望。可實際上,我卻沒什么進步,總覺得對不起浩然老師的期待。此后,當我的長篇小說《花祭》出版后,當我成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后,浩然老師卻不能分享我的小小進步了。他被無情的病魔擊倒在了病床上———我是多么不愿浩然老師過早地倒下啊!
浩然,“文藝綠化”叢書的主編
不能與浩然相見了,但我們卻沒忘記當時和他相見的情景。順義有五位作者,應(yīng)該永遠不會忘記,浩然主編的那一套“文藝綠化”叢書。這套書包括本人的中篇小說集《紅氣球》,王克臣的散文集《心靈的春水》,以及《蟈蟈村》等三本詩集。五本書作為著名作家浩然主編的“文藝綠化”叢書,一并隆重出版。
那是1998年夏天,我找到順義詩人張寶星,說是有心弄一套叢書出來。事后我們找到時任順義縣委宣傳部長的夏占義,他對這個事情很重視,但說要找一個有威望的主編,編這套書。我當然就想到了浩然。幾天后,我們一行五個作者,就親自到三河拜訪浩然去了。浩然很高興,不顧多病和年邁之軀,舍去自己的創(chuàng)作,推掉不少社會活動,親自審閱那一大摞書稿。經(jīng)過兩個月的審查,浩然以為五本書稿達到了出版水平。但他說,他代表不了出版社,此書稿還得經(jīng)出版社三審,方可定奪能否出版。如可以出版,他愿任這套叢書的主編。
此后,浩然幾乎是日夜兼程,四處奔波,不但認認真真地審閱書稿,不放過一個錯別字,一個標點;而且還親筆給順義有關(guān)部門寫信,說是順義是經(jīng)濟強縣,也要當文學強縣,希望順義的領(lǐng)導支持文學事業(yè),支持這套書的出版。他還幾次親自到順義來,幫助協(xié)調(diào)、運作此書;并多次到出版社,協(xié)商出版事宜。他的精神深深感動了順義的領(lǐng)導,也感動了我們。
在那年的深秋季節(jié),這五本書終于散發(fā)著墨香,沉甸甸地誕生在燕山腳下,潮白河畔了。浩然老師為這套叢書寫了熱情洋溢的序言《養(yǎng)育藝術(shù)的土地》。人們?yōu)檫@五本書的問世舉起了慶賀的酒杯。浩然自然是高興得喜上眉梢。那天在前往焦莊戶地道戰(zhàn)紀念館參觀采風的途中,浩然不顧旅途的疲勞,對作者們說,不要滿足,還要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一再叮囑我們,要寫出好東西,就得深交農(nóng)民朋友,與農(nóng)民打成一片。是啊,這焦莊戶就是浩然的老根據(jù)地,是他的生活基地。《艷陽天》里蕭長春的原型就是他的老朋友蕭永順———
作家與農(nóng)民朋友蕭永順
說來,我當年也曾多次騎車前往焦莊戶,拜訪過蕭永順。他給我沏一壺熱騰騰的茶水后,便指點著鏡框里他與浩然的一張張合影,講起了他與浩然幾十年的交情。他充滿自豪感地說:“浩然那真是給咱們農(nóng)民寫書的作家呀。”從他的言談中,我得知他在生活困難的時候,在浩然處境艱難的時候,他們都彼此伸出幫扶之手,風雨同舟。在老蕭家我知道,他總是牽掛著浩然;其實我去他家,也是為了打聽浩然的情況。他曾說,他本來想多去看看浩然,可又不“敢”去,他一去,浩然就得耽誤寫書,還得找人陪他喝酒,他不落忍。他說他離休了,浩然哪有離休的一天哪,總是拼命地寫,浩然的時間比他的時間寶貴百倍。
1995年1月,蕭永順去三河看望浩然。回家后,他徒步幾華里,把浩然捎給我的幾本書送到文化館。恰巧我不在。事后,我專門去他家看望了他一次,以表謝意。他一邊和我呆著,一邊說,見了浩然,跟他說,悠著點寫,別把身子骨弄垮嘍。
1997年元月,浩然聽說蕭永順病了,前來看望他。知此情況后,我也買了兩盒補品,先一步到了老蕭家。老蕭雖然有病,卻頂著寒風,正在樓區(qū)的過道站著,眼巴巴望著遠方———見了我,他說:“浩然說是來,咋也不到啊?好久沒見浩然了,怪想他的。”我?guī)状握f,天太冷,讓他回屋去吧,我等著迎接浩然。當我望著他們倆的手在寒風中緊緊握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很感動的。一位有特殊經(jīng)歷和貢獻的作家,竟和一位農(nóng)村基層干部結(jié)下了四十余載的友誼,且那么一往情深,的確難得。浩然的文學生涯伴隨著與蕭永順的友情生涯。浩然的多部文學作品,都是以蕭永順為原型的。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時,人物形象也塑造著作家。記得好幾次,我和浩然、蕭永順同桌進餐,那老哥兒倆真是無話不說呀。聽說蕭永順提前走了,浩然的心情比歪坨山還沉重。那天我?guī)е腔苍谑捰理樀墓示忧埃母锌H多,直說,老哥呀,你咋這么早就走了!
誰知道啊,今天,浩然也走了,望著相冊里我和浩然及蕭永順的照片,我的心情自然是很不平靜的。那位生活在農(nóng)民中間的作家,怎么就走了哪?我只能祝愿他一路走好,走好———好在,人走了,他的作品還在,他的人品還在。他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走遠,他還會走在讀者中間的。
2008年2月23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