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拍磚手老柴》的過程中,我好幾次問自己,是不是對這兩年蔚為流行的底層文學的應和?坦率地說,我搞不清楚,但相信故意應和與故意回避,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都屬于雜念。在我腦子里產生這么個人,隨著我的想象,他漸漸有了表情,有了個性,有了過往和依稀可見的將來。我覺得能寫,遂下筆。僅此而已。
我對底層文學理解不深,但對于“底層關懷”四個字頗不感冒。在我看來,既言關懷,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且不說寫作者有沒有關懷他人的能力和資格,現今,文字中一旦流露出關懷的姿態,就藏不住一張居高臨下的嘴臉了。就算這是技術問題,也鮮見解決得好的。我認識的一位寫作者,70年代末就發表作品,這十幾年寫了許多卻發不出去。我看過他的小說,看出問題所在,不說,說了也沒用。最大的原因,他三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當初的寫作態度,最喜歡關懷他人。但當他自身的生活條件都每況愈下時,要保持關懷,只好在作品里一再地塑造那些倒了八輩子血霉的人。這已經不是底層了,而是用無數的巧合制造窘境,并把這些窘境不斷地、強行地塞在一個人身上。在我看來,這簡直就當自己是造化,然后跑出去肆意弄人。而在他,只不過想努力保持“關懷”的態度,其出發點,你還不能不說是好的。當然,這大概也是個例。說到關懷,也許我們更要想到,在我們筆下關懷的人物,他們完全有權利反詰一句,你他媽憑什么關懷我?假想這么個情況:一個在你看來是身陷底層的人,你本打算對其關懷一二。但他和你交流時的語氣和態度,卻完全不是你預料的;他縱是窮困,但自信,機智,還有那么一點點不識抬舉,你做出的關懷舉動遭受到冷遇,甚至是輕微的譏諷。這時,你會不會惱怒?當你惱怒時,會不會突然醒悟,這種關懷透著虛偽,毫無價值?
我覺得,比關懷更切實的,是理解。但理解太難能可貴,所以它被人們山呼“萬歲”。對于底層,寫作者描述了很多,也付出關懷了,但是真的理解了嗎?
以上的見解,可能跟我自身的經歷有關。這么些年我一直干著自由撰稿的勾當,自己倒并不覺得艱難,錢這東西多賺多花少賺少用。但有些并不熟識的人,知道我賣文為生,就沖我擺出一副關懷備至的表情。多有幾次,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寫作者地位高得太不正常了,教化眾生,指導前程,給國家和社會開藥方,結果搞得大眾慢慢有了逆反情緒,捉著我們后幾撥寫作者無故地飽施一頓關懷?寫作是個不動聲色的職業,生活中,我倒希望彼此淡然處之的態度。我也因此更加懂得了,沒有理解的關懷必然一錢不值。在本文中,老柴并無原型,純粹出于虛構。我寫了他,也給他編排了一個寄托他所有希望的兒子。我所居的湘西是老少邊山窮地區,關于貧困和底層,稍加用心不難找到大量樣本。從中,我認識的一個事實是,真正的底層,意味著既無現在,也無將來。將來對于老柴這種人而言,注定是一團泡沫,一個陷阱,他把希望寄托在兒子李國身上,只不過是非得有此一寄托不可,否則他將喪失全部生活意義。而李國這樣的孩子,往往會怨恨父母不該將其生在這樣的家庭。家貧出孝子這種事,是與傳統氣脈相連的,現今的商業社會里,這一氣脈也差不多斷根了。底層人家的孩子,除非天資聰穎,機緣巧合,一般都早就輸在起跑線上了。
到底是不是這樣?好在小說不是社會調查報告,我可以虛構個老柴,拿他來說事。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