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星

有研究說人是從魚變來的，我一直不信。人和魚，這怎么可能？但養了壽星后，我信了。

稱王

壽星是我養的一條魚。為什么叫壽星？人們飼養熱帶魚的名字大都是根據形狀和色彩叫的。比如壽星，它的學名我無從考證，只因它長了一個大奔兒頭———額頭隆起，就像年畫上的老壽星，所以人們叫它壽星（注）。

那時家里裝修要逛家具城，家具城旁邊是魚市，于是逛魚市，被人“忽悠”買了魚缸。朋友見了說正好，我有兩條壽星，老打架，給你一條。這真是天上掉餡餅，我連忙說好好好。

這是一條通體紅色的壽星，像朱頂紅開花時特討人喜歡的那種艷紅，小孩巴掌大小，背部的魚鰭半透明，從額頭起一直快到魚尾，向后傾張揚著，像一縷輕紗在水中飄逸。兩只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滴溜地左顧右盼，又總像在看著你。

壽星生性活潑好動，對這個新世界充滿好奇。一會兒哧溜游到這，一會兒哧溜游到那；一會兒沿缸底四周轉圈，像找尋什么；一會兒沖到水面，又突然翻轉身體，在尾巴露出水面的瞬間猛地一抖，使水花四濺……它的嗅覺異常靈敏。我的缸長120厘米，高70，把小魚放進缸的左上角，它立刻就從缸的右下角箭一般地躥了過來，一口一條，直到把嘴塞滿。后來，每當我端著盛有魚食的小盆走近魚缸時，壽星就會高興地朝我搖頭擺尾；我若不拿魚食過去，它就盯著我看，然后悻悻離去。壽星是如此聰明，隔著魚缸，它就能作出判斷，靠嗅覺、色彩還是記憶？或是對人的一種感應？我不得而知。

偌大的魚缸里只有一條壽星，空蕩蕩的。夫人起了惻隱之心，說，沒伴會孤獨，給它找個伴吧。我忘記了朋友的警告，養單不養雙，到魚市買了條同樣大小、顏色略深的壽星。

沒想到一場龍虎斗就此拉開了序幕。

深色的壽星一放進缸，老的壽星就發現了。它一改平?；顫娍蓯鄣哪樱瑳_上去照著它的同伴就是一陣亂咬。

深色的壽星變得驚慌失措。但一會兒，它緩過神兒來，判斷出對手的實力后，便掉頭開始反擊。

它們頭對頭，嘴對嘴，鰓炸開，鰭豎立，如同斗雞似的對峙著。

買魚人說這是一條雌性的壽星，但同性相斥，異性相吸，莫非原來的這條也是雌性？

魚缸的中部成了它們自己劃定的“三八線”，它們對空間距離的測算驚人地準確。兩條壽星各霸一方，誰也不越雷池半步。

終于，虎視眈眈的對峙演變成一場廝殺。也看不清是誰先發動了進攻。就在“三八線”上，它們的嘴和嘴交錯地咬合在一起。它們都拼盡全力，死死咬住對方的嘴，還不時扭動著身軀，就像一場激烈的拔河比賽，你進一點，我退一點，我進一點，你又退一點，誰也不讓誰半分。

我覺著好玩，又不解。魚兒怎么會這么認真？它們真的要讓對方俯首稱臣，真的不能和平相處？

“戰斗”持續了約一個星期，那條深色的壽星終于敗下陣來。

魚類的殘酷超出了我的想象。

“老壽星”越過“三八線”乘勝追擊，毫不留情地對著其頭部和眼睛一陣猛叼，直到把對手逼到魚缸的一角。

深色的壽星開始還有余力反撲，但漸漸地就只有招架之功了。再后來，遍體鱗傷的它只能躲在角落里，任憑“老壽星”蹂躪，直到對“老壽星”的挑釁毫無反應……而這時的“老壽星”，則在它的手下敗將面前抖動著魚鰭，晃動著魚尾，斜著身子在魚缸里作酣暢淋漓的大回轉，歡慶勝利。

此后，深色的壽星就這樣歪著身子貼著魚缸的一角，一動不動，不進食。幾天后，深色的壽星死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

到魚市請教，賣魚人閉口不談壽星的性別，又大力向我推薦龍魚，說龍魚是風水魚，可以和壽星混養，并指著缸內一群花花綠綠的給我看———一條條壽星、地圖、雙線在銀龍中歡快地穿梭，煞是好看。于是記吃不記打，掏銀子一百二十大元，把兩條銀龍請回了家。

一進家門，我心里打起了鼓。果不其然，把銀龍放進缸后，壽星眼睛一閃，嗖地沖了過去。

壽星想給銀龍一個下馬威。但銀龍就是銀龍，它體態悠長，生性高雅，游起來緩緩如白色的彩練，并且不容易被激怒。壽星猛地沖上去咬銀龍的身體，銀龍就勢一擺，在水中畫了一個弧，頃刻化解了壽星的攻擊。壽星的殺手锏變成了對銀龍屁股的親吻。壽星一頭霧水，愣在那里。

盡管壽星發出挑釁，銀龍卻頗有紳士風度，它友好地從壽星身邊游過，還常常向壽星點頭致意……但爭起食來銀龍卻毫不手軟。只要魚食一進缸，銀龍的眼睛就變得閃閃發亮。它們一口一條，全然無視壽星的存在。一次在爭搶同一條小魚時，銀龍用力過猛，一口竟叼在壽星的身上，把壽星給叼蒙了。

壽星明白自己遇到了勁敵。它發現銀龍多數時間呆在缸的上層，便想在缸的下層建立自己的領地。

壽星發現了這個領地，就在魚缸的右下角。這是整個魚缸里唯一的由循環泵和魚缸夾角組成的一個三面有遮擋的空間。這不能不讓人佩服它的智慧。躲在這里，進可攻，退可守，就像有了一個“家”，壽星喜不自禁。

銀龍也發現了這個地方，但一旦銀龍想靠近，壽星立刻怒睜雙目，鼓起鰓，張開嘴，露出細密的牙齒。

壽星護家也愛家。為了裝飾，我在缸底鋪了一些彩色的碎石塊，有幾塊剛好落在壽星的“家”里。光滑的缸底落下了石塊，就像家里突然出現了一堆雜物，壽星覺著別扭。它像給雛鳥兒搭巢的媽媽一樣，吃力地用嘴銜起滑溜溜石子兒放到“門”外，并一塊一塊地壘成半圓形，就像一道門檻。

安居還不能樂業，銀龍畢竟是潛在的威脅，壽星就開始在魚缸里“作秀”。只見它從“家”里出來后，靜靜地呆在缸底運氣，不一會兒，背部向后傾斜的鰭如怒發沖冠般乍起，連接鰭與鰭之間的刺一根一根地豎立起來，就像豎起了一扇屏風，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看上去比原來大了許多。

很快，壽星對這種表演失去興趣，它又有了新的樂趣。

下班后我打開魚缸上面的彩燈，如果室內光線暗，四面的缸體就會像四面鏡子，銀龍和壽星游動的身體就會反映在缸體的玻璃上。但它們不能辨別那究竟是自己的影子、還是自己的同類？于是壽星開始和魚缸較勁，就像一個進入青春期的少年，一定要宣泄他過剩的精力。

在發現“鏡子”里的自己后，壽星立刻來了精神，它鼓起鰓，豎起鰭，一頭向“鏡子”里的自己撞去———碰壁后它不但不沮喪，反而異常興奮。只見它向后退了兩步，利用向前沖時的加速度，又一次撞向魚缸，發出“啪”的一聲。而后，它側著身，瞪大了眼睛順著缸壁上上下下地找尋，希望發現“對方”金身不敗的秘密。

壽星叼缸撞缸時發出的“啪啪”聲引起了我的不安。一次，魚缸頂部的一塊橫條玻璃被壽星叼得開了膠，懸在缸里。如果還讓壽星這樣鬧下去，說不定哪天魚缸會被它撞壞。我新裝修的家就會變成一片汪洋。

一個聰明頑皮的孩子，調皮，打架，也會覺得可愛，但要對家造成威脅，就超出了我的底線。我決定采取行動。

無妄之災

壽星又一次撞缸后，我把用鐵絲圈成的小網罩伸進魚缸，悄悄接近壽星。壽星似乎感覺到了異樣，就在網罩快要碰到它時，嗖的一下游走了。我慢慢地從另一個方向伸進網罩，它又溜掉了。幾個回合下來，壽星毫發未損。這激起了我的征服欲———我，一個人還不能制服你一條魚？

我搬來了椅子，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

一塊巨大的黑影出現在魚缸上方，壽星和銀龍顯然被嚇著了，蜷縮在缸底一動不動。這使我突然發現，魚兒所有的智慧都顯得那么幼稚可笑。我把小網罩伸了進去，銀龍和壽星全都如喪家之犬慌不擇路，我的網罩很輕松地碰到壽星的身體。壽星大概從沒有受到過如此驚嚇，這種“超自然”的力量使它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它只能躲在“家”，渾身發抖，斜著眼睛，無可奈何地等著從天而降的災難。

我的心突然被揪成一團，壽星能明白這是撞缸的結果嗎？

我愚蠢的行動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壽星不再撞缸了，它病了。

幾天的時間里，壽星躲在“家”里不出來，它身體的表面長了一層白毛，眼睛變得昏暗無光，反應明顯遲鈍。最主要的是，它不能吃東西了。活魚從它嘴邊游過，它用嘴去叼，由于速度慢，竟然叼不著（過去閃電般的速度哪里去了）。有時好不容易叼著一條，半天吞不進去，只好吐出來。

夫人問，壽星怎么了？我說不知道。其實我知道，壽星是被我嚇的。它是經受不住人類的驚嚇的?；蛘哒f，它的全部經驗都不能理解為何受到這種懲罰，它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它覺得冤枉又無處伸冤。

壽星不僅有靈性，而且也有自尊，這是我原來沒想到的。

它原諒了我

聽朋友的話，我往缸里撒青霉素。那些白色的粉末浮在水面上，不一會便像雪花一樣飄飄灑灑向下飄落。壽星一動不動地躲在角落里，雪花落滿了全身，就像契訶夫筆下那個在嚴寒的冬天等待拉客的白髯白須的老人。

壽星已經10天沒吃東西了，生命危在旦夕。

但現在讓它吃東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到魚市買來最小的魚，把小魚一條條掐死。

為了防止小魚被銀龍搶走，我把準備好的魚放在手里，等銀龍游到另一側時，把魚放進水里。銀龍游一個來回三四秒的時間，這時壽星必須迅速從角落里出來把魚吃掉。否則，銀龍掉頭回來發現小魚，就會一口把魚吞掉，有病在身的壽星根本不是對手。而且，在與銀龍爭食時還可能被銀龍叼傷。

我悄悄走到魚缸旁壽星的一側，它像平常一樣躲在角落里向外窺測著。我內心暗暗為它祈禱。銀龍游過去了，我把幾條小魚輕輕地放進壽星頭頂上方。壽星發現了目標，拖著病體游了上來，它冒著被銀龍叼傷的危險，叼住了其中的一條。這時銀龍也發現了魚食，幾個沖刺就把其余的小魚吃得干干凈凈。

壽星病了，但它什么都知道，它知道我來喂它，要趕在銀龍到來之前把魚吃掉，它原諒了我。

死了也沒有倒下

但我的努力沒能挽救它的生命，壽星死了。

那天早上，我起床后去看壽星。

它在“家”里，頭朝外，尾向內，睜著眼睛，“注視”著缸內，一動不動。它常這樣，我沒在意。早飯后，它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我覺得有些不對勁，走到缸前，眼貼著缸壁，才發現壽星的身體似乎是僵硬的。一種不祥之兆頃刻堵住了胸口。我顫巍巍地拿起網罩，伸進水中，慢慢地接近它的身體。

它沒有任何反應。

我還是不相信。它沒死，如果死了，它應該像其他魚一樣，翻起肚皮，橫著身子漂到水面上。

我站在椅子上，挽起袖子，把手伸進水里。

我知道它最不愿讓人碰它，我也不想碰它，碰它就像抓我的心那般難受。可是，我真的不愿相信它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的手指終于觸到了它。它僵硬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沒有倒下，還是豎立著。

它是死了。它直到死都沒有倒下。

壽星的死使我相信了電影里寧肯站著死不肯跪著生的英雄。一條魚尚能如此，何況是人？

注：壽星繁衍了幾代，身上紅白相間的花點越來越多，活像京劇的花臉羅漢，于是人們又叫它羅漢魚，壽星這個名字反而被人們忘記了。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