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怪,母親走這十年,年年清明前夕,我都做夢。今年夢見她老人家,帶著胸前背后用墨寫著“富農分子”字樣的白布,在掃街。在夜幕漆黑的街上,匆匆跑過來一個黑影兒,是妹妹,她叫嚷著對母親說:“就因為咱家是富農,學校不讓我加入紅小兵。”母親聽了,扔下掃帚,緊緊地抱著妹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小時候,母親在我們幾個孩子的心目中,是那么剛毅和堅強。為了操持這個家,她帶著胃疼的老病根,風雨無阻,常年下地干活,從不歇工。收工回來,每天晚上都要去掃街,回到家還要操勞大量家務。到冬天,遭罪極了,兩只手凍得滿是口子,碰一下鉆心的疼,但她從來不吱聲,默默地忍受著。可我們漸漸發現,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只要聽到我們幾個孩子在外面因為出身不好,被一些出身好的孩子無端奚落或欺負時,她的眼眶就立馬浸滿淚水,顯得無比的愧疚。她老人家生前總對我們說,你爸爸我們倆,對不起你們呀!
母親的話,深深地觸動著我們,她這樣說,讓我們做兒女的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也使人們更加敬重我們純樸善良的母親。
1966年,那是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的轉折,我9歲,正是“文革”初期。記得,老家那座小山村一夜間,就變成了另一番情景,就連滿地的莊稼都彌漫著濃重的革命味道,街頭胡同兩側的墻上貼滿了標語、大字報,大喇叭不時響徹小村的上空。記得那年冬天,距春節不到20天了,大隊突然召集全村的地主、富農開緊急會議。聽父親回家對母親說,大隊下了一道指示,要求全村的地主富農要在小年即臘月二十三之前,每戶割2000斤義務柴,交到大隊,春節期間由共青團員們將柴送至軍烈屬家中,作為慰問品。在一旁的我聽到父親和母親說的話,可高興了,張羅著要跟父親一起去進山割柴。因為是給解放軍的家割柴,我的感覺很自豪。那時見到解放軍特別崇拜,他們身穿綠軍裝、頭頂紅五星,可精神了。當時大人怎么想,作為小孩子的我卻全然不知。父親16歲就在外學徒,后來一直在供銷社當售貨員,好不容易熬上一個基層社的小頭頭,“文化大革命”卻來了,因成分高,就被轟了回來。回到家一切從頭開始,所有農活都要從頭學起,整天還提心吊膽怕批斗。為了不讓我們幾個孩子看出來,父母在我們面前極力掩飾他們緊張焦慮和恐懼的表情,生怕影響我們,有時還投給我們一絲不自然的笑,這些都是我們年齡稍大一點才領悟到的。
接到如同火上房的指示,我和父親當天就作好了準備,第二天天不亮背著鐮刀、繩子和干糧就出發了。不知那時的天氣怎么那么冷,仿佛老天都和你過不去。等走到離家有20里路的大山時,帽檐、前衣領全都是呼出的哈氣結成的冰刷。盡管很冷,第一天的戰果不錯,割了8捆,有500多斤呢,我心想照這進度,用不了四天就能完成任務。我還和父親說,把咱倆割的柴要使上記號,每捆柴別一根野雞毛,看大隊把我們割的柴送到哪家軍屬的家里,我好告訴那家這柴是我和父親為你們割的。記得當時父親聽了我的話笑得是那樣的難看。
可后來的幾天,就不那么幸運了。從第二天起就開始下大雪,山野白茫茫一片,我和父親在大山里孤單極了,像是一塊巨大潔白的布上的兩個小黑點,顯得那么多余,給大自然留下極不舒服的瑕疵。由于天氣聚變,五六級的大風把雪旋起來,刮進脖子里鉆心地涼。氣溫持續大幅下降,當時足有零下20幾度。等到晌午,父親和我顯得比第一天疲勞多了。父親說休息會兒,吃點干糧。一摸帶的蒸白薯,凍得比石頭還硬;想喝水,水壺已結成了冰坨;想生火烤烤,手被凍得怎么也拿不出火柴盒里的火柴。這時才意識到手可能是凍僵了,根本回不了彎,一點也不聽使喚。盡管冒著寒冷和饑渴,這一天我們又割了8捆,但時間比第一天長得多。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看每一塊大石頭都聯想是個什么東西,混身發毛。
因我年齡小,還割不動那么粗的柴,父親負責割,我負責往山下背。但路很遠,從割柴的地方,到山口,往返有七八里路,踏著厚厚的雪,一天要五六趟。大山里就我一個小孩子走來走去,突然兩只野雞飛了起來,那響動是那么大,嚇得我心跳好半天。盡管還是白天,我也不由得地害怕起來,在這大山里會不會有狼?想起來了,肯定有,村里姓時的鐵匠就是在這邊的山上用虎夾夾了兩條狼。我下意識地盯著雪地看,還真的發現有野獸的腳印,是不是狼的,猜不出,但是越來越害怕。割柴的高興勁漸漸沒有了,盼著趕緊湊夠2000斤回家,再也不到這荒山野嶺來了。為了給自己長膽,第三天我從家里帶來一條自己親手擰的小皮鞭,還將自己經常推的鐵環纏上紅布條帶在身上。聽大人說,狼一個是怕響動,一個是怕火。就這樣,我把“紅鐵環”掛在脖子上,背著柴邊走邊抽小鞭子,那鞭聲在寂靜的山谷也很響亮,我想著應該是管用吧,反正心里覺著好多了,也不覺得有什么怕的,只要自己不再去嚇唬自己。
可能是身心太疲憊、太累了,后來我背一捆柴都非常吃力,兩腳邁不開步,走著走著眼皮居然開始“打起架”來。于是,我找到山路邊一個背風處坐下來,想歇一會兒。也許是每天早出晚歸,吃不好、睡不好,我實在困極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父親半天不見我回到他那里,以為出什么事了,就下山找我,看到我趕忙把我叫醒,心疼地急忙脫下他穿的棉坎肩,蓋在我身上,緊緊地將我摟在他的懷里,用他的身子暖和我。父親深情地看著我,什么也不說,一臉從未看到過的表情,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那天夜里,我整整咳嗽了一宿,不住聲,一會兒也沒睡,后來的幾天,咳嗽更厲害了。但我還是堅持和父親一起用了5天的時間,一塊完成了大隊交給的無償為軍烈屬割2000斤柴的光榮任務。
打那年冬天起,我真的坐下了病根,咳嗽越來越重,晚上根本躺不下,憋得上不來氣,有一個多月都沒去上學。父親著急,母親更急。母親帶我到大隊赤腳醫生那里看了有兩個多月,吃了好多藥,打了好多針,一直也沒見好。母親可愁了,天天皺著眉頭,揪著心,急得她總嘮叨:“就你哥兒一個,要是留下病根兒,怎么好哇,一輩子可就毀了。”母親一直認為是成分讓我這樣的,如果不跟你爸爸上山割柴,不在大山里凍成那樣,不至于坐下這么重的病很。
母親把罪過全都攬在自己身上,她覺得這一切都是成分造成的。我晚上睡不著覺,她就成宿陪著我,不停地拍我的后背,或是給我梳頭,為我催眠,力求讓我睡一會兒。病長時間不好,除了受罪,我更是著急。因為母親天天要下地干活,晚上還要掃街,夜里不睡覺陪著我,這樣長期下去她會吃不消的。母親心疼我,我也心疼母親,為了讓她能多睡會兒,我就裝著睡著,其實這樣更難受,更讓我憋氣,但為了母親,我經常強忍著,必須忍著。
為了我的病,母親想盡了辦法。有一陣子,母親走到附近鄉村到處打聽治病的偏方,討來就趕緊試。聽說豬肺熬大米粥泡紅糖,治喘治咳嗽,她就不知要跑多少家借來一點大米給我做,因為粥里不能放鹽,還得是甜的,我實在咽不下,甜甜的豬肺腥味十足,一沾舌頭就惡心得不得了。后來她聽說黃羊血治喘,就又托人到內蒙古給我買黃羊血粉,用黃酒做引子服用,可服了好長時間,也不見效。
母親背著富農的名聲,本來壓力就特別大,還整天為我們提心吊膽。母親時常直勾勾地看著我們,長時間觀察我們的表情,看是不是在外又受欺負了。自打我得病后,她簡直快要崩潰了,人又黑又瘦,還不到50歲,看上去像是一個很老的老太太。為了盡早治好我的病,不知是一種什么精神支撐著她,這,大概就是偉大的母愛吧!母親拖著疲憊的身子,到處奔波,到處求人。有件事后來母親才告訴我。我得病那年,上三年級,我的班主任楊老師是南口某部隊的家屬,聽說那家部隊里的醫院看病可好了,特別是小孩子有什么病,吃上幾劑藥就好,但不對外。于是母親就壯著膽子,找到了楊老師,想托她和部隊醫院說說,讓我去那里看病。母親考慮到了成分問題,擔心怕不行,還帶了家里留著過年蒸年糕的十幾斤紅棗放到楊老師眼前,說是給她的小孩吃。可是過了好半天,母親就是不好意思張口,可是想起我那副揪心的樣子,硬著頭皮說了來意。剛提及此事,楊老師就顯得特別敏感,極不耐煩地說:“不成!不成!從我這兒就不成,那是部隊,怎么能接待富農呢,這事我幫不了,還是去地方醫院吧!”事后,有人告訴母親,說楊老師還對人說母親腐蝕她,她表示拒腐蝕,永不沾,堅決不上富農分子的當。母親,一個典型的農家婦女,只是著急把我的病看好,她沒有絲毫其他的想法。后來每當母親提起此事,眼圈就紅。
十個月過去了,我的病仍不見好,母親仍在為我操勞。上次在楊老師那里碰壁后,她不死心,還千方百計想辦法讓我去部隊醫院看病。離我們家不遠的薛家大爺,因患心臟病,提前病退回家,他兩個兒子都在外當兵,那年代一家兩個兒子當兵,是無上光榮和自豪的事情。有一次母親正在掃街,身后傳來一聲“老嬸子”,這聲音聽著那么親切,那么熟悉,不是犯迷糊吧,一個富農分子的老太婆,誰會這樣稱呼呢?母親回頭一看,確實是在叫她,是薛家的大兒子回家探親,路過這里正好看見母親掃街。母親聽到這久違的稱呼,又驚又喜,但是沒有答應,頭馬上低了下來接著繼續掃她的街,連正眼也沒敢看人家一眼,千萬不能讓富農的臭味熏著人家。薛家大兒子心里十分清楚,母親為什么不答應。后來等不講成分了,薛家的這位大哥,每次到家里看望母親,總“質問”她:“那年我回家探親,碰見您在掃街,我叫您怎么不答應?”母親說:“怎么能承受得起,不能給你們找麻煩,連累你們。”雖然當時母親沒有答應,但這讓她一生都為之感動,這家是好人。
還說為我看病的事,母親從心底感覺這家人好,聽說薛大爺要到那家部隊醫院看病,母親又打了主意。夜里忍著滿手裂著口子的疼痛,一針一線納了八雙鞋墊,準備為薛家偷偷送去,讓大爺大媽給他們兩個當兵的兒子每人寄去四雙,但又怕不收,人家軍屬能收富農分子送的東西嗎?收了讓人知道了,全隊的人就會說他們與階級敵人劃不清界限,讓人家背這樣的名聲,那可是作了大孽了。不收就可能不答應帶我看病,真是把母親為難壞了。可是看我受罪的樣子,當媽的還有什么怕的事情?母親索性什么也沒帶,兩手空空急沖沖來到大爺家,直接和大爺、大媽講了這件事。沒想到大爺大媽非常通情達理,很痛快地答應了。后來一提起這事,母親就感激不盡。在那火紅的年代,他們沒有嫌棄我們家是富農,母親雖然當時沒有把鞋墊送給薛家,但一直珍藏保留著。等到了1978年不太講成分了,母親才把八雙鞋墊分別送給了薛家已經轉業的兩個兒子。
母親從薛家回來急忙告訴我,說大爺答應帶你去看病了。但不知為什么,我不想去,從心里不想去,母親硬逼著我,最后還是去了。去時坐的是公共汽車,下了車,不到100米,就是部隊的大門,兩側各設一個崗哨。哨兵很威嚴,手里緊握著步槍,三棱刺刀亮閃閃的。大爺和我走到崗哨前,哨兵喝令我們站住,“干什么去?”大爺回答:“看病去。”“什么出身?”哨兵嚴肅地問。大爺忙說:“是貧農,我兩個兒子當兵,我家是軍屬”。說著,大爺遞給哨兵一張大隊介紹信。“他是誰?”哨兵指著我,問大爺。大爺愣了會兒,“我們家親戚。”大爺的話音沒落,我扭頭就走開了,大爺連聲叫我,我沒回頭,快走,越快越好,我害怕那位哨兵,我不想聽到他問我的聲調,當時我一點也不感覺咳嗽和喘了,只是大步朝前走。走到家有30里路呢,當時的那種心情,甭說30里,就是300里我也要走回去,誰也攔不住。就這樣,9歲的我走了3個多小時,終于到家了。進屋一頭躺在炕上,這時發現,兩腳都磨出了大血泡。母親問,病看了嗎?我說看了。大夫怎么說?我告訴母親,大夫說沒事,長大了身體強壯了,就沒事了,也不會咳嗽了。母親看我的樣子知道發生了什么,摸著我的腳又一臉的愧疚,母親含著眼淚聲音微顫著說:“媽真是對不起你們,總讓你們跟著‘沾光’。”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40年了。想起來似乎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母親愧疚的樣子還是那么清晰可見。直到母親臨終前,她的眼神里都帶著一絲憂傷。請老媽不要總是為我們愧疚,您和父親好好安息,今年清明節,我們兒孫弟女要早早作好準備,帶上您最愛吃、愛喝的,去給您老人家掃墓。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