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頸（中篇小說）

美女劉雅娥最美的地方就是她的脖子，迷倒了許多同學和老師，后來她嫁給李天順?，F在她老了，老了的美人頸成了“長脖老等”，她的人生也走向低谷。小說用并不美好的方式講述一個美人的命運。美人的命運到底怎樣才能美好起來呢？

一

“嘭！”401單元門一聲巨響，全樓家家門顫。全樓28戶，27戶都安了防盜門，一層鐵門一層木門，互相牽制著，誰家的木門也摔不出這么大響動了，唯有李天順家沒安防盜門，也就唯有他家的木門才能這么盡情地由著性兒地狠勁兒地摔。李天順的老婆說她家沒什么可盜的，敞著門小偷也不稀得來。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李天順的老婆劉雅娥正鬧更年期，滿嘴跑牙，見誰都恨不得咬一口。

劉雅娥跟李天順大學同學，在省師范學院中文系的課堂上坐一張課桌，坐來坐去，坐成一對夫妻。

李天順和劉雅娥上大學那個年頭，男生父子同窗，女生剛進校門就歇產假，學生年齡能相差一輪生肖。從插隊、做工、當兵的滄桑沉浮里走過來的老三屆，看那些應屆畢業生就跟看自己的大兒大女差不多。兩輩人，一塊兒背英文語法例句，一塊兒掰扯宋詞豪放派跟婉約派的不同，但那些大哥大姐們目光里總有種寡淡味道，看透世態人生，心里眼里哪還有學問？只把學士證書看作改變命運的通行證。古漢語考試，前排座位上，小同學埋頭苦思錙銖必究，后排大哥大姐早抄襲得一團和氣。卷子傳來傳去在頭頂亂飛。考試結束鈴聲一響，準有一個大齡學生站起來高喊，我的卷子在誰手上呢？監考老師跟大齡學生哥們兒一般，見怪不怪，書桌、地上地幫忙亂找一通。所以全班都看好李天順和劉雅娥這一對。班上談戀愛的有十幾對，但誰也不如李天順和劉雅娥般配：都是末代知青，下鄉吃過苦，懂得生活的艱難；都是25歲，既不太小也不太大，還有充沛的體力和時間去憧憬創造未來。四年過后，全班老幼分道揚鑣，所有戀情灰飛煙滅，果然只成了李天順和劉雅娥這一對。

婚禮在401單元舉行。副班長黃大壯出面張羅，每人湊了十塊份子錢，在新房里涮羊肉。黃大壯那天挺激動，比李天順和劉雅娥還激動。他自告奮勇當司儀，還把輔導員姜山杰請了來主婚。姜山杰教寫作，還兼著市報的通訊員，專門采寫教育界典型人物，那幾天正忙著寫一篇重要的稿子，事先沒鬧清情況，該他的主婚詞了，他張嘴就說，祝黃大壯和劉雅娥有情人終成眷屬。全班笑成一團，小同學好幾個都噴了飯，嫩生生羊肉吐了一地。不過姜山杰這么說也不全沒來由。從大一開始黃大壯狂追劉雅娥，到大三看看李天順和劉雅娥關系鐵定了，才退出競爭。黃大壯為此很消沉了一段，輔導員姜山杰還做過他思想工作，印象深刻，一不留神在婚禮上說了出來。頓時，黃大壯的臉紫成豬肝，李天順的臉煞白，唯獨新娘劉雅娥挺坦然，好像還有幾分得意，加上剛敬了幾杯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吸引了在場的全體眼球———真真一個大美人。

劉雅娥的漂亮全校聞名，公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唇不染而丹，眉不畫而黛，脖子既頎且柔，最讓她得意，她說這叫美人頸。有一回教先秦文學史的老師病了，姜山杰臨時代課，正巧講到《詩經·衛風》里的《碩人》，形容衛莊公夫人莊姜的美貌：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知怎么的，姜山杰一邊講“蝤蠐就是天牛的幼蟲，白色身長，形容莊姜的脖頸白而長”，一邊目光不由自主就往劉雅娥的脖子上瞟，弄得全班同學都朝劉雅娥看。劉雅娥非但不羞澀，反而坐直了腰身，叫她那蝤蠐一樣的脖子凸現出來。

轉天，中芭來省城巡演《天鵝湖》，票價一百五，嚇得李天順咋舌，劉雅娥卻非叫李天順買票，要雙雙去高雅一次。李天順對唱歌跳舞毫無興趣，可還得逢迎劉雅娥。那時候黃大壯正對劉雅娥展開強烈愛情攻勢，李天順不能不防?；?00塊錢，李天順如坐針氈，不過他也看出來了，劉雅娥對芭蕾也不感冒，整場演出她只注意女演員的脖子，一會兒說黑天鵝比白天鵝漂亮，因為那黑舞裙襯著她的脖子比白天鵝的白；一會兒又說那四個小天鵝雖然個頭小，能跳出優雅勁來全憑她們的脖子長了，搞得李天順暈頭轉向?；?00塊錢就為看脖子，李天順很不情愿。

主婚人姜山杰鬧了點小意外，婚禮畢竟沒出大岔。羊肉也涮了，洞房也鬧了，同學們走后，李天順受了黃大壯的刺激，丟下炭火鍋和滿桌油污碗筷不顧，立馬就要跟劉雅娥行夫妻之事。劉雅娥倒也千嬌百媚，可待李天順火燒火燎地靠上來，劉雅娥卻拍著嘴唇“噓”他。劉雅娥棉被裹身，拿眼睛指揮李天順。她先叫他插上房門插銷，又叫他把耳朵貼到門上聽外間屋動靜。

他們住著401單元一間拆大，16平方米，拆小那間才10平方米，歸老謝住。老謝是省計生委機關內勤，家屬在農村，省城里就他一個人，人口少，就分了那間拆小。兩家合用廚房廁所，客廳就免了，統共37平方米小偏單，就一條小過道，根本沒客廳。

大學畢業后劉雅娥分配到省計生委，李天順分配到市十三中學。李天順沒劉雅娥有運氣，中學不分房，劉雅娥剛進機關大門就趕上了分房。李天順和劉雅娥做夢也不敢想能有一間現成的房子“等著”他倆結婚，樂得不識東南西北，燒香都找不著廟門。可就一樣不隨心，跟單身老謝伙住。一邊新婚燕爾，一邊遠水不解近渴，進來出去打頭碰面，很不方便。

三天前劉雅娥就給老謝送去了喜糖，說周六辦事，兩個新人在省城都沒親人，就請了一班同學來熱鬧熱鬧，到時候請謝老師一定光臨。這是劉雅娥一點乖巧之處。老謝早聽出來了，一邊說著恭喜的吉祥話，一邊連聲應承下來，可到了周六，一大早他就出了門，一整天沒見他人影，顯見得給鬧新房的人騰屋子了。劉雅娥心里挺感激。

李天順聽聽外間屋沒動靜，轉身朝劉雅娥擺手。劉雅娥“哧溜”一下鉆進棉被，李天順身上、心里的火“騰”地一下就又點著了。那時候大學校園里都以婚前性行為為恥，這之前李天順和劉雅娥最深入的肉體接觸不過拉手，連劉雅娥的乳房李天順都沒攥過。他不是不想，是劉雅娥堅決不讓。劉雅娥倒是鼓勵他撫摸她的脖子，那既頎且柔的美人頸。可李天順越撫摸劉雅娥的脖子就越浮想聯翩，手指不知不覺就朝下滑，滑到劉雅娥襯衣的第一個紐扣那兒停下來。李天順的手指在那個紐扣上反復摩挲，那是顆最普通的白色小紐扣，李天順的手指只要輕輕一碰，它就能像花蕾那樣順理成章地綻放成花朵。正當李天順猶豫著是否進行下一步行動時，劉雅娥“啪”的一聲打飛了他的手。李天順想不明白劉雅娥出手怎么就那么快那么狠，就像拍死一只蚊子。劉雅娥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呀？李天順想不明白就暗自賭氣，好幾天不理劉雅娥，劉雅娥倒上趕著跟他和好，但從那以后李天順就盡量躲著劉雅娥的脖子。

如今成了夫妻，李天順再也不用顧及劉雅娥的脖子，他直奔主題，上了床就把劉雅娥壓到身子下邊。長到29歲李天順還是個童男，狼奔虎突了好幾次也沒找準地方。碰上劉雅娥也是個初犯，在底下慌成一團，搞得兩個人干喘大氣。忙了好一陣子，不知怎么的，李天順倏地入了港。李天順很亢奮，他緊閉雙眼，看見自己在爬一座高山，山路陡峭，每一步是巨大的成功，他很激動，禁不住大聲喊叫，哎喲，哎喲！等他終于爬到山頂，滿身大汗、心滿意足地睜開眼時，看見劉雅娥正睜著眼瞪他。劉雅娥好像不太幸福，這叫李天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當他很快就確認劉雅娥在這之前仍是個處女，他釋然了。他對自己充滿信心，堅信跟劉雅娥的夫妻生活以后會非常美滿。

蜷縮在李天順懷里，劉雅娥兩眼炯炯放光。她說李天順，想不到你是這樣的。李天順問什么樣？劉雅娥說，扯旗放炮！李天順馬上明白她說的什么。他反問她，扯旗放炮不好嗎？她說，好，好。說著，捏起拳頭捶他裸著的胸，捶得酥酥軟軟。劉雅娥說了許多她小時候的事情，其中當然離不開她的美人頸。她說她小時候因為人瘦脖子又長，被同學起外號叫“長脖老等”。長脖老等是本地一種水鳥的俗名，又瘦又丑。聽到這里，李天順笑了，那種丑鳥與他懷里的嬌妻真真風馬牛不搭界。李天順笑聲未落，外間屋突然一聲巨響，刺耳凄厲：一個鐵質的鍋或盆摔到了地上。

從新婚第一天起，李天順和劉雅娥就立下宏圖大志：找房子搬家！可李天順和劉雅娥雙雙活到了54歲，還紋絲未動，仍舊住著401單元的拆大。眼下又趕上房價暴漲，劉雅娥不得不向李天順發出最后通牒。

家教！三天之內你得叫我看見你的家教開班！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教育局有明文規定，不許市重點中學老師開家教班。我又是教研組組長，一天到晚講，瞅個冷子就查，我要開了家教班，你讓我拿什么臉去說、去查？李天順雖然理直，但氣不很壯。

那你說咱拿什么買房？就憑你的工資，再加上我們計生委清水衙門，咱拿什么買房？人無外財不富。李天順，我既嫁了你個中學老師，我也不抱怨你無權無勢，可你就那么一點教書的本事，你再藏著掖著，你就這么狠心？你就忍心看著我跟女兒擠在這么一個屁眼兒大的地界過一輩子嗎？

咱，咱不還有點積蓄嗎？

你可真是個書呆子！看不見房價一個勁漲嗎？今年得比去年翻了一番！買房子排隊，比“文革”買排骨排隊還人多！我們處里老孫，半夜兩三點抱著鋪蓋排隊拿號，說再不趕緊買，怕連個茅房都買不到手！

劉雅娥急赤白臉，蓬頭垢面，脖子伸出去老長。李天順突然發現她頸部的皮膚松弛下垂，一道道皺褶堆積著，讓美人頸變成了丑鳥的脖子。他想起新婚之夜劉雅娥說的“長脖老等”，越是美的事物毀滅得越快，李天順感嘆著不禁心酸起來，連忙柔聲勸解，你先別急。我看媒體上這些天也正討論房價暴漲，有的專家說明年7月份就能出現拐點……

去你媽的專家！去你媽的拐點！就你這呆腦子，你先給我清醒清醒吧！

劉雅娥不容分說，一把將李天順搡出門外，將單元門狠勁一摔，“嘭！”

秋風一涼，全樓家家進蜂窩煤。農民工背著煤筐，先上七樓，一層四家。農民工干活挺文明，在單元門口落了煤筐，把蜂窩煤一塊塊碼整齊，拿笤帚把門口、樓道、樓梯都掃干凈。這么一層層往下輪，各單元就都有人出來噓寒問暖，端茶遞煙。鄰居們平日里難得見面，因為蜂窩煤和農民工的緣故，碰個當頭對面，才得以問候問候。樓上樓下借笤帚簸箕，也仿佛呼朋喚友，搞得氣氛挺熱烈。突然被401單元門這么“嘭”的一摔，頓時空氣像凝固了似的，尤其四層，那三家都開著門，主男主婦正熱絡著，忽見李天順被趕出門外，一下子愣怔住了，彼此都挺尷尬。

沒事，沒事，我看看該輪到我們家了吧。李天順沒話找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就在這時，李天順的救星到了，樓梯上，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聲拾級而上，眨眼間女兒李榴就來到面前。爸，您在這兒干什么呢？李天順指指單元門。李榴早明白了，一撇嘴，拉開淡米色牛皮小拎包，摸出鑰匙，一手打開門，一手拉著李天順進屋。劉雅娥鬧不清李天順怎么能沒她允許就敢回來，又斗雞似的撲上來，卻被李榴拿眼冷冷地一瞟，立馬消了氣焰。李榴冷冷地說，快做飯，晚上我還有事呢。

劉雅娥聽了女兒李榴的話，恰似接下皇旨圣諭，扭身進了廚房。屋里剩下李天順和李榴，這爺兒倆親親密密，東聊西扯，劉雅娥在廚房干著急聽不清楚。鍋里油熱了，她趕緊抓把蔥花扔進去，油哧啦一下爆響，就聽李榴“嘩”地大笑，笑得比油爆鍋還脆。劉雅娥嘟囔道，這小祖宗，連飯碗還沒有呢，真不知道個愁！

二

李榴學的房地產營銷專業，畢業后在家吃白飯，不急不慌，自己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啃老族”，從老爸老媽手里拿飯吃，吃得天經地義，還時常點菜點湯，肉肥湯咸，都撅嘴不樂意。劉雅娥說李榴，那不是我女兒，那是我婆婆。劉雅娥從來沒伺候過婆婆，婆婆終老故鄉。李天順有幾次動念頭想把老娘從縣城接到省城來，劉雅娥一句話就能叫他全盤計劃泡了湯。劉雅娥說，屁眼大地界，老太太來了，把她吊房頂上呀？劉雅娥沒伺候過婆婆，可心甘情愿像伺候婆婆那樣伺候女兒。

李榴跟劉雅娥卻像一對天敵。劉雅娥要說東，李榴就非得說西。李榴上小學，剛學了幾個字，回家聽見李天順和劉雅娥逗悶子。劉雅娥說，女兒的名字含了他們兩個人的姓，誰也不吃虧誰也沒占便宜。李天順就說，榴字畢竟不是劉。劉雅娥不愿意了，說難不成一個女孩能叫“李劉”？榴字多美，石榴開紅花。李榴在一邊插嘴說，手榴彈也是這個榴。一句話噎得劉雅娥差點背過氣去。

李榴的學習成績從來沒讓家長操過心。高中分文科班理科班時，劉雅娥的意思，想讓她學外語，女孩子嘛，將來當個翻譯做個秘書，穩穩當當地多好。李榴不愿意，非要進理科班將來學經濟，經商。劉雅娥說，我跟你爸都是學文的，一輩子沒風沒浪，你學經商風險太大。李榴說，你們倒是沒風沒浪了，你們還沒錢呢。一句話又差點把劉雅娥噎得背過氣去。

李榴跟劉雅娥只在一點上沒分歧，那就是漂亮，女人得叫自己漂亮了才不委屈自己，也才不白來一世。劉雅娥舍不得買名牌服裝，可她會搭配，冷色暖色決不出大轍。劉雅娥還買不起高檔化妝品，可她自然條件好，常年用兒童霜照樣臉上有紅是白。李榴不掙錢，穿的用的卻都是高檔貨。衣服牌子上的外文，劉雅娥看不懂，用手摸摸，純棉純絲純毛，質感沒得挑。李榴的護膚品上還印著外文，劉雅娥也看不懂，可她看得懂早霜晚霜眼霜什么的全一個系列，都有朵玫瑰花趴在瓶兒罐兒上。李榴從不讓劉雅娥用她的東西，劉雅娥也就擺出一副“我還不稀得用”的高姿態。母女倆女性用品各歸各碼，涇渭分明，搞得家不像個家，倒像個女生宿舍。

李榴長得酷似二十多年前的劉雅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唇不染而丹，眉不畫而黛，尤其那美人頸，什么叫領如蝤蠐呀，什么叫蝤蠐就是天牛的幼蟲白色身長呀，李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注解！偏偏這女孩兒無師自通，她太知道自己的美，太明白自己的美了。從16歲開始她就知道怎么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淑女。西式套裙凸現她窈窕腰身，中式高領小花襖穿在她身上就不能叫穿而得叫“畫”，一條曲線，從飽滿前額、鼓鼻梁到櫻桃小嘴、尖下頦直到頎長脖頸，要多高雅有多高雅。最具有殺傷力的還是美人頸高高擎起的那雙杏眼，平時冷冷的，可一旦想擊中某個人，只需那么狠狠一剜，沒有不命中的。

李榴16歲就叫劉雅娥領教了那致命的一剜。李天順有個得意門生，高三，偏好文科，一門心思考北大中文，一天到晚找李天順。李天順再清白，不開家教班，他也有為人師長的通病，愛才，實在推托不過，就在家里給這男生起了小灶。男生天天晚上來，天天跟李榴打照面，李榴心高氣傲，連正眼都不夾一下。也是活該有事，李天順恨鐵不成鋼，總想拿這男生給李榴樹個榜樣。好在16平米拆大，李榴絕無條件入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凡來客人，自然擠到一處。劉雅娥推波助瀾，不時讓李榴遞茶遞水。李榴何等精明，玻璃人似的，早拿定了主意在肚子里。

這天，李天順和男生議起《詩經·碩人》文辭的好處：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師講得搖頭晃腦，男生聽得絲絲入扣，正陶醉著，忽聽李榴在一旁冷笑說，手指像茅草嫩芽那不一撅就斷嗎？凝結的脂肪做皮膚，兩千多年前有冰箱嗎？沒冰箱還不得臭氣熏天？這還美人呀？整個一個妖精！說完，乜斜雙眼，朝男生上瞟一眼，下瞟一眼，突然，雙目放光，將那男生狠狠地一剜，男生頓時赤紅了臉，右手不由自主竟抽搐起來。劉雅娥嚇出一身冷汗，心里暗自叫苦，生怕人家孩子在自己屋里有什么閃失。還好，那男生支撐起一點殘存自制力，臉色焦黃地道了別，后來就再沒登門，聽說高考也名落孫山了。

劉雅娥從此改口不叫李榴閨女叫小祖宗，說這小祖宗絕對是個惹禍的精，不知將來要鬧出什么塌天大禍來。越憷的人劉雅娥就越敬，隱隱的，她對女兒李榴懷有期望。李天順算窩囊一輩子，沒指望了，這個家，能成事的就只有李榴了。

房地產營銷專業熱得燙手，畢業生恰如一路飆升的房價，越貴越搶。李榴的同學都入了地產行，清一水的售樓員，西服革履，拿著保底的薪水，每到月底發績效工資，數起票子來手指都累得酸疼。李榴看不上。她說，蘿卜快了不洗泥，現如今賣大果仁兒的也能賣樓，她要做就做真正的營銷。

李榴在網上把全市房地產商的根底摸了個門兒清。這幾年省城大拆大建，房地產在一個早晨突然成了暴利產業，于是群雄逐鹿，魚龍混雜。在李榴眼里，全市大幾十家地產商，攏一攏堆兒，也就穩健型、膨脹型、摸索型三類。穩健型大多屬國營企業，有根基有實力，樓盤質量也還過得去，所以穩扎穩打，蓋一片賣一片賺一片，有女不愁嫁，營銷意識很淡漠；膨脹型指一些民營股份制集團，做了幾年樓盤，積累了一些經驗實力，趕上房地產業大干快上大好時機，撒著歡地增量擴容，跑馬圈地，吃盡貸款，把戰線拉得很長，回籠現金的愿望特別迫切，營銷的招數也就無所不用其極，廣告鋪天蓋地，影視明星現身說法，一天一個消費新理念，兩天一個住房新概念，表面看著轟轟烈烈，其實內里錢緊得虛空，早叫李榴看了個滿眼。李榴說那不叫理性營銷，那只能叫做“作”，有一天“作”到頭了，呼啦啦似大廈傾，神仙也沒法救，李榴不想趟那個渾水。李榴看好摸索型地產商，這路企業新近入市，不知水深水淺，摸著石頭過河，什么都想試什么都怕試，口袋里揣著錢急于找個地方掏出來卻不知道往哪兒掏，正愁沒有高人指點。在李榴看來，她自己就是那個高人，她要出山，就必定選擇這片未開發的處女地。

李榴最終將目標鎖定天意集團。天意集團前身是南郊天意村。城市擴張，郊區農田鏟了菜棚蓋別墅，失地農民集資注冊了天意公司。十來年闖蕩商海，開農家飯店，搞特色旅游，漸漸就將局面做大，樹起集團的大旗。旗下有十幾個公司，批發市場，零售超市，IT產業，動漫制造，一個籃子里裝著五顏六色十幾個雞蛋，東邊不亮西邊亮，日子過得富富裕裕。賬上趴著些閑錢，前年便試著作了個小樓盤。樓盤地處偏僻，拿地便宜，開盤正趕上房價暴漲，一下子賺了個漕滿河平。開場得了碰頭好，天意集團跟手來了個大手筆：百萬平方米超大樓盤！這手筆也太大了，這哪是樓盤呀，整個一座新城！一下子驚呆了省城房地產界，個個暗地里嘬牙花子，也有幸災樂禍的，一旁扇小扇子說風涼話，說天意這回非得頭上長岔兒，“失意”不可了。輿論不利，天意舉棋不定，別人連個土坑兒還沒挖，拿著樓書就敢賣房，天意這片樓盤奠基半年多，愣沒敢上市。

李榴一點鼠標，電腦屏幕上出現一個胖大中年男人的頭像，頭像下邊飛快地顯現一組資料：天意集團總裁黃大壯，56歲，大學本科學歷，學士學位，省企業家協會副主席，2004年省媒體評選十大經濟風云人物……

李榴沖著那肥頭大耳撇嘴說，還風云人物呢，呸！

三

劉雅娥給李天順發出最后通牒那天，李天順和劉雅娥終于下定決心買房。

買房！砸鍋賣鐵也得買房！而且要快！李榴告訴李天順和劉雅娥，房價還得漲，別管瞎子瘸子，先占下一套。

劉雅娥翻出存折來，把上邊的數字正數三遍倒數三遍，不放心又數三遍，三三得九，九遍遍遍都是五萬一千大塊。李天順說，不少了，不是買房，我也不知道咱家還攢這么多錢。劉雅娥聽不得這個，掰著手指跟他算。他倆的工資，從大學畢業四十二塊起一百多二百多地一點點爬坡，爬了二十多年，也就這二年才爬到千把多塊。一個月合起來不過三千，要吃要穿要給李榴交學費，不是劉雅娥勤儉持家，光憑你李天順，一分錢少不少哇？那也存不下！

五萬一千大塊呀！李天順可不想買個瞎子瘸子。他對劉雅娥說，買房跟教書育人一樣，百年大計馬虎不得，質量信得過以外，兩室一廳總得有吧，南北向總得講吧，最好在市中心，距離劉雅娥的機關和李天順的學校都近，上下班方便。李天順撅著屁股爬到床底下，把近三個月的報紙掏出來，拿了放大鏡，從中縫二手房幾十個字的免費信息，到整版彩色新樓盤廣告，逐條逐句，一字不落看了一個上午，看準了位于市中心的文化花園。那原來是一片老平房，人口稠密，市政府貨幣拆遷，把居民倒出來，地皮立馬增值，市政府又倒手賣給開發商。劉雅娥擔心房價太高，李天順說，高不高到現場看了再說，文化花園，名字聽著倒挺舒坦的。

李天順和劉雅娥推上自行車出了家門。周日人少，街上消停。晚秋時節，一樹樹黃葉金燦燦的，天空水洗似的藍著。樓后邊，雖然看不見太陽的臉，它的暖卻繞過高樓，像伸長的小手，不緊不慢地跟著行路的人，撓撓他們的臉，拍拍他們的脊背，免費按摩。李天順和劉雅娥給陽光按摩得挺舒服，蹬車蹬得熱了，騙下車來慢慢推了一段，眼前出現一幢三層樓高的紅色物體，細看，是座紅色大船，船肚子上開個口子，上寫“文化花園售房處”。

真怪，城里又不是大海，怎么做了條船？

這是寓意，藏著乘風破浪一帆風順的意思吧。

這我能不知道嗎？不就圖個吉利嘛?，F在的商人，都迷信。

劉雅娥和李天順一搭一句走進售房處大廳。大廳里人頭攢動，熱鬧得像趕集。正中央擺放一碩大沙盤，里三層外三層，被買房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李天順最煩擠，示意劉雅娥往大廳兩邊去。工行、建行、商行，按揭貸款的服務臺一溜排開，每個臺子前都排著長龍，咨詢的，登記的，付款交費的，營業員忙得不可開交。李天順拉劉雅娥排上隊，輪到自個兒時，李天順謙謙恭恭，請教按揭政策。像李天順和劉雅娥這樣的雙職工，住房公積金加上商業貸款，分20年還債，他們能貸50萬，月還息3000多塊。李天順聽了這數字，像突然被蝎子蜇了，從椅子上直跳起來，也不顧劉雅娥了，掉頭就往外走。

劉雅娥一把抓住他。怎么了？

不吃不喝也還不起！還不起！

劉雅娥將嘴一撇說，怎么還不起？你開了家教班，咱就還得起。

劉雅娥不讓李天順走，抓住他往沙盤邊上擠。突破三重人墻，劉雅娥帶著李天順好不容易擠到沙盤前，只見11幢高層建筑雁翅排列，地下停車場，頂層健身房，樓間錯落著樹木草坪，中心綠地上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劉雅娥兩眼放光，手心汗津津的。

怎么樣？不錯……不錯。李天順看傻了眼。就在他熟悉的省城，就在他身邊，居然有這樣的人間仙境！他真是白活了。每天上班下班，每天循規蹈矩。李天順對自己說，真是白活了。那，就這了！劉雅娥一錘定音。

售樓小姐個個忙得團團轉，答著這個應那個，恨不得學來孫悟空的分身術。劉雅娥抓住一個售樓小姐的胳膊，剛要張口，那小姐看都不看她一眼，順手從懷里抽出一張樓書塞給她，朝大門外一努嘴，人立刻就被別人拉走了。

李天順和劉雅娥朝大門張望，搞不懂那一努嘴是什么意思。旁邊有個顧客拍拍李天順肩膀說，大哥，看房出門往右拐，有車。

綠色電瓶車無聲地泊在李天順和劉雅娥身邊。綠色給人安全感。開電瓶車的小伙子白制服筆挺，敬禮，請客人上車，將手遞到女士肘邊，欲扶未扶，舉手投足都透出專業訓練的功底。電瓶車在樓間穿行。高樓即將封頂，綠色防護網遮蓋了腳手架上的忙碌。工地濕漉漉的，一遍遍灑水防塵?？吹贸鲩_發商管理挺到位。劉雅娥遞個眼神給李天順，那得意勁就像房子已經到手了。

請問，您看大戶型還是看小戶型？什么？大戶型小戶型？中文系畢業的李天順和劉雅娥第一次聽說這倆名詞。就是您想買多大的房子。兩室，兩室一廳吧。李天順先反應過來。對，對，兩室一廳，最好南北向。劉雅娥補充道。電瓶車急轉彎，在一個門洞前穩穩停下。

上電梯到十層。這兒的樣板間都是小戶型的，您看完了出來還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過來接您。開電瓶車的小伙子彬彬有禮地告別。

李天順和劉雅娥乘電梯來到十層，看房小姐遞給他們兩雙鞋套，坐在椅子上把鞋套套到鞋上， 這才看房。一梯三戶，分別裝修成中式、古典歐式和現代三種風格。一間間轉著，李天順和劉雅娥目不暇接。中式風格清一水紅木家具，客廳與餐廳之間用百寶格分開，又方便又高雅?？捶啃〗阏f，這套家具不在房價里邊。劉雅娥朝她翻翻眼皮說，我們知道。看房小姐笑笑，跟定了劉雅娥。她第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對夫妻老婆說了算?，F代風格沒能討好劉雅娥，它以灰色為基調，灰色壁紙上點綴亮銀星點。劉雅娥故意大聲對李天順說，這哪像個家呀，人住在這里邊心情多暗淡，不得病才怪呢！劉雅娥高膛闊嗓說笑著來到古典歐式風格樣板間，一進門，立即屏氣斂聲，那金碧輝煌的氣勢仿佛一種威懾，叫劉雅娥身不由己地渺小。金色流蘇。窗簾、床幃上金色流蘇黃得耀眼。金色吊燈。一串串金光閃閃的亮珠垂掛下來。走過猩紅地毯來到衛生間，連抽水馬桶和洗手盆也是金色的。看房小姐說，我們的房都是精裝修，除了家具，您所看到的一切都將屬于您。劉雅娥問，包括抽水馬桶洗手盆？看房小姐說，那當然啦。劉雅娥又問房價，看房小姐笑笑說，金角銀角銅角不一樣，這套是金角，每平米八千。劉雅娥聽了，大張嘴巴，像快死的魚，干氣。李天順畢竟比劉雅娥承受能力強些，在一旁悶聲悶氣說，你們這房設計不合理，臥室都在陽面，有沒有一南一北的？看房小姐笑笑說，您這位大哥奇怪，我接待那么多顧客，沒見過愿意要陰面的。劉雅娥也不解地看著李天順。李天順斬釘截鐵地說，兩間臥室之間必須隔著客廳，一南一北，你這邊搗洞拆墻，他那邊也不能聽見。

劉雅娥心里一酸，差點沒掉下淚來。

401拆小的老謝人挺和氣，上班打水發信分報紙，下班做飯吃飯睡覺，平時話很少，一張臉沒內容，像麻將牌里的白板。李天順和劉雅娥每天下了班都要面對這張白板，漸漸覺出不對勁。

怎么不對勁？李天順和劉雅娥又都說不清。李天順對劉雅娥說，世上的事，并不能樣樣說得清，有時就那么一點感覺。劉雅娥不信，說我就不信弄不明白這個老謝。她做了一次試驗。劉雅娥和老謝都在廚房做飯，劉雅娥沒話找話。您熬粥呢？哦。小米養人，放上幾個大棗更好啦。哦。上月李天順老家寄來一包大棗，肉厚沒蟲，您來一把試試？不客氣。仍是白板一張。劉雅娥別過身子，假裝專心切菜，冷不丁猛然轉身，正撞上老謝一雙小眼正嘰里咕嚕在自己頸部臀部亂跳，一張臉鮮活得比啞劇演員不在以下。被劉雅娥撞個正著，老謝慌忙掩飾，一邊恢復白板模樣，一邊手忙腳亂地嘟囔，壞了壞了，粥了。劉雅娥把這事講給李天順聽，李天順正吃炸醬面，哇的一口全吐出來，非說醬里有個蒼蠅。

新婚第二天，李天順和劉雅娥逛了一天百貨商店。他倆沒別的地方去。十冬臘月，就百貨商店里暖和。一樓化妝品，二樓三樓男女服裝，四樓電器，五樓體育文化用品。他倆從一樓逛上五樓，再從五樓逛下一樓。白逛不買東西。他倆拉開一定距離。逛電器和體育文化用品，李天順在前劉雅娥在后，逛化妝品和服裝，劉雅娥在前李天順在后。遇上新奇玩意，他倆也議論爭執，但決不掏錢。沒那份閑錢。

中午陽光暖融融的，他倆試著走進公園。一溜兒長椅都空著，他倆揀了個最朝陽的，剛坐上去，不得了，身體就像過了電，磁鐵似的往一塊兒吸，手指不知不覺已纏繞成兩把麻花。李天順喉結咕嚕咕嚕響，大口咽唾沫。劉雅娥滿臉緋紅，連眼都紅了，不管不顧就要往李天順身上靠。李天順連忙站起來，圍著長椅轉圈。你餓嗎？要不咱們吃飯去？找個小鋪，一人一碗面條，頂多五塊錢。要不……要不……劉雅娥沒等他第三個“要不”說出口，起身往回走。他倆又回到百貨商店，從一樓逛上五樓，再從五樓逛下一樓。逛電器和體育文化用品，李天順在前劉雅娥在后，逛化妝品和服裝，劉雅娥在前李天順在后。拉開一定距離，白逛不買東西。一直逛到天黑，肚子餓得咕咕叫，兩人狠心咬牙跺腳，一致同意掏出60塊錢，買了個帶大音箱的臺式收音機。

抱著收音機摸進401單元，李天順和劉雅娥做賊似的躡手躡腳。過道黑著，聽聽拆小，沒動靜，李天順和劉雅娥在黑暗里對眼神，眼光黏稠。李天順連忙開門，鑰匙怎么也插不進鑰匙孔，搞得一串鑰匙嘩啦啦響。拆小的門悄悄撕開一條縫，順門縫擠出一只眼來。是你們呀，我當賊呢。老謝打開門，屋里光線一跳，照亮了鑰匙孔。門鎖咔吧一聲開了，李天順和劉雅娥逃也似沖進屋。

劉雅娥說，怎么啦我們？這不在咱自己家嗎？李天順咬著后槽牙一聲不吭，三下五除二拆開包裝，把收音機往桌上一，把音響開到最大，401里立刻管樂絲弦齊鳴———電臺正放《金蛇狂舞》。那金蛇遇見什么好事了？迸發全部生命來狂喜。李天順和劉雅娥順勢叫自己跌到床上。劉雅娥像蛇一樣扭動。在《金蛇狂舞》里，李天順血脈賁張，又看見自己在爬一座山，山很高，高得讓他亢奮，他一邊爬一邊叫，哎喲，哎喲，他大聲喊叫，拼命喊叫，沒誰能阻止他喊叫！他終于爬上山頂，他高喊一聲，啊———大汗轟然而出，頓時酣暢淋漓。

從此李天順和劉雅娥夜夜把收音機音量調到最高處，由著李天順的性子扯旗放炮。電臺不能天天《金蛇狂舞》，他倆也不挑揀，《運動員進行曲》都行，要的是音量不是音樂，后來發展到聽新聞也照做不誤。老謝不愿意了，嫌吵；明里嫌吵，暗里，身體里那點想頭不便明說。老謝不明說就打板凳摔鐵鍋，李天順和劉雅娥起先還不知原委，以為老頭兒跟單位或是家里人慪氣，劉雅娥還趁在廚房做飯的機會噓寒問暖。后來發現，老謝打板凳摔鐵鍋挺有規律，拆大里收音機一響，拆小準得鼓搗出鐵器尖銳的嘶鳴。

李天順要表明自己的觀點，表明他一個男人的正常權利。他偏要名正言順地跟劉雅娥扯旗放炮，大張旗鼓地扯旗放炮。

這天晚上，李天順和劉雅娥上了床，劉雅娥伸手要開收音機，李天順一把拽住。李天順用力猛，拽疼了劉雅娥，也叫劉雅娥的心怦怦亂跳。李天順的手忽然變得溫柔無比，搭到劉雅娥脖子上。他撫摸她的脖子，一寸寸地輕柔撫摸。劉雅娥特別感動。結婚以后，李天順就沒碰過她的脖子，她最得意的美，恰恰是最被丈夫忽略的。她閉上眼，美人頸在李天順的手指下緩緩展開，綻放成一株頎長的花蕊。李天順的手指有預謀地朝下滑，滑到劉雅娥襯衣的第一個紐扣那兒停下來，還是那顆最普通的白色小紐扣?？衫钐祉樳t疑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沒能浮想聯翩。

太靜了。空氣凝固。他輕車熟路地進入劉雅娥的身體，劉雅娥回應著，身體溫潤的，熱烈的，呼喚著。他等待，等待亢奮到來。門外，腳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過來，窸窸窣窣過去。這聲音干擾了他，讓他不能集中精力。他看不到山了。他擺擺頭，想把窸窸窣窣甩掉。他閉上眼。假設有一座山，他要攀登這座山。他發力了，腰和腿，肌肉繃得像弓弦。他張開嘴———正當李天順要大聲呼喊的時候，外間屋傳來巨大刺耳的聲響，一個鐵質的鍋或盆狠狠摔到了地上。李天順一個“啊———”沒得出口就被噎在嗓子眼兒上，噴不出咽不下，一口氣接不上，氣勢滑坡似的頹然坍塌。

這房子住得李天順英雄氣短。這心酸，只有李天順和劉雅娥心知肚明。

看房小姐不明就里，說依這位大哥的條件，你們不如去看看三室兩廳的樣板間，那邊有主臥在陽次臥在陰的。李天順和劉雅娥也不答話，默不作聲下得樓來，也不等電瓶車，深一腳淺一腳走出工地，騎上自行車回家。一路上兩人一言不發，到了家門口，李天順拿鐵鏈子把兩輛自行車往存車棚鐵架子上鎖，一邊低著頭繞鐵鏈子一邊對劉雅娥說，你把屋子騰騰，明天就開班吧。

四

天意集團總裁黃大壯這二年吹氣似的胖了起來。他五短身材，偏好穿鮮艷衣裳，金黃色西裝配白領帶，打遠處看，恰似滾過來一只特號世界杯大足球。人胖不光胖肚子，脖子和頭也膨脹。黃大壯的脖子比大卡車的車軸還粗，腦袋胖成四方形，帶棱帶角，一轉，棱角就頂到肩膀上，非得連身子帶頭一塊轉不行。身子胖了行動遲緩，腦袋胖了想事就慢，黃大壯這些天正為兩件事煩心。

第一件，百萬平方米超大樓盤奠基半年多，營銷定位舉棋不定，開了幾次董事會，公說公婆說婆，拿不出個準章程。董事們都是鄉里鄉親，平時不參與企業經營，每年坐吃紅利，就像晚清八旗子弟。黃大壯原本也不指望他們能拿出高招，就為了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艱難?？砷_了幾次會，董事們先頭還跟著唉聲嘆氣，后來就漸漸露出埋怨，有的嫌決策太草率，有的說開發一座新城，想法好是好，咱老農民力不從心。黃大壯最煩“老農民”這三個字。他是天意村唯一的大學生，干部當得好好的，時興鄉鎮企業那年，鄉親們提著點心盒子三顧茅廬，一不留神就熱血沸騰，毅然決然，下海當了農民的領頭羊。這些年，黃大壯干得熱火朝天，人前人后掙足了面子，可最憷一條，聽不得鄉親們說這個“老農民”。黃大壯對“老農民”懷有深仇大恨。就因為他當初是農業戶口，愛情較量上才敗給了李天順。李天順雖然出自小城，但他非農，畢業分配進了省城教育口，而黃大壯只能乖乖回鄉，在本鄉本土當個小干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黃大壯如今混得有頭有臉，但從見證了李天順劉雅娥的婚禮以后，便再不聯系。往事不堪回首啊。

黃大壯知道再研究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擺擺手對董事們說，散了吧，散了吧。

第二件，兒子黃小壯臨近高考還不收心，全年級成績排名倒數第五，昨天被班主任“請”了家長。黃大壯做著總裁，忙，從不出席黃小壯的家長會?？蛇@次班主任特意打電話下了“請”字，他不得不去。班主任二十多歲一個小丫頭子，剛出省師范學院沒兩年，算起來還是黃大壯的小學妹，可數落起黃大壯來，就像奶奶數落孫子。你家黃小壯這個樣子，不如申請病休吧，休學一年，等下屆學生上來，再跟著讀，也不算留級，給你大總裁留個面子。黃大壯平日里沒少贊助學校活動，學校那點貓膩，他明白。這是叫他給學校留面子呢，別影響了學校的升學率。黃大壯想發作，老子大捆大捆的鈔票打水漂啦！可兒子不爭氣，黃大壯氣不壯。再者，他跟這個小丫頭片子也說不著。黃大壯轉身去找校長。

黃大壯一腳踹開校長辦公室的門，校長早嘻著一張臉等著他呢。這是跟那丫頭片子早串通好啦。黃大壯氣不打一處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沙發矮，窩了他的大胖肚子，窩得他直翻白眼。

校長嬉皮笑臉說，別急，別急，咱想辦法，想辦法。黃大壯問，有辦法嗎？校長說，我們學校跟新加坡的大學有合作，令公子可以到新加坡去讀個大專，當然那邊的用度高一些，不過對黃總來說，毛毛雨啦。黃大壯冷笑道，你別給我玩花活，你這叫疏散人口，把考不上大學的應屆生先疏散走，你們學校每年百分之九十的升學率就是這么出來的吧？黃大壯不能讓兒子出國。這里邊有個隱情。他老婆移民加拿大經商，都五年了，既不說離也不回來，只管時不時發郵件來要錢。做生意自然需要本錢，黃大壯也需要一個海外賬戶轉移資產， 所以老婆要多少匯多少，可他不能叫兒子出國。黃小壯只要一邁出國門，黃大壯立馬失去控制權，非得讓老婆掠了走，黃大壯落得人財兩空。黃小壯其實就是他老婆的人質，有兒子在，老婆和錢就還都是黃大壯的。

校長把黃小壯的成績單攤到桌上說，那就只能吃小灶了。黃大壯看看成績單，門門不及格，就問，吃小灶？校長說，就是請家教，對癥下藥，單兵教練。你看，頂數語文差得多，分數越低上升空間越大，就先拿語文下手吧。黃大壯說，那成，你給我派個好老師。校長連忙笑著擺手說，不成，我這學校，所有語文老師捆到一塊兒也救不了令公子。黃大壯聽了火冒三丈，那你這學校就別辦了！校長不慌不忙說，我給你推薦個人，保險救了令公子大駕。黃大壯忙問，誰呀？校長說，咱省高中語文教學帶頭人，每年高考的語文卷子都是他領銜帶著人判的。黃大壯又問，誰呀？校長接著說，巧了，人家本來不開家教班的，這么多年，在他以下的老師都賺了房子賺了車了，他鐵板一塊，決不開禁。不知怎么的，昨兒忽然開竅了，要開家教班呢。黃大壯急了，打斷校長的話頭說，你快別賣關子了，到底是誰？校長笑著說，你的熟人，李天順。黃大壯晃了晃他的四方腦袋，一下子沒想起李天順來。校長說，真是貴人多忘事！你的同班同學。黃大壯頓時愣在那里。舊傷還會痛嗎？已經封口，已經結疤，但疤痕是丑的。黃大壯支吾著，呃，呃，是他呀，非他不可嗎？校長說，非他不可！回頭我找出他的電話給你。黃大壯說，歇菜吧你！說著，頭也不回走出校長室。

第二天，秘書就把李天順的資料包括電話號碼送到黃大壯的老板臺上。秘書順帶還送上一個信封，說一個女孩送來的，指名道姓要交給黃總。秘書是個女的，四十多歲，叫梅菲，公司里人背后叫她梅妃，又說她比唐明皇的那個梅妃差遠了，全無姿色，渾身上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像塊門板。老婆不在身邊，黃大壯不缺漂亮女人，可梅菲整天在他眼前轉，近朱者赤，去年就有過一回事，年底發給她一個大紅包，也就沒事人了。郎無情，妾有意，梅菲嘴上不說什么，看黃大壯的目光就挺復雜，把那封信放到黃大壯面前，涂得跟紫葡萄似的指甲，意味深長地壓了壓。

黃大壯一心都在兒子身上，全沒在意，嘩嘩翻著李天順的資料，找到電話號碼，立馬撥了過去。闖蕩商海十幾年，黃大壯明白怎么把事情辦成。

老同學啊，你了不得啦，教學帶頭人啦！那邊李天順愣了。聲音陌生得很。你誰呀？我黃大壯，你可真是名人多忘事啊，不記得我了？李天順的聲音里立刻透出驚喜。副班長??？你好！二十多年沒見了，你好嗎？你可別說名人不名人的，我可當不起。你怎么不是名人呢？名人！咱班出了好幾個名人呀！你一個，張強一個，作家！還有輔導員姜山杰，記得嗎？比咱高一屆，留校當老師的，業余給省報寫新聞稿的，由通訊員調到市政府研究室，現在可了不得，副市長了，主抓城建！是嗎？姜老師當副市長我倒聽說了，張強成了作家，不知道。哈哈！你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咱們老同學，我兒子的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三言兩語，黃大壯就把請李天順給黃小壯開小灶的事定下來了。李天順說了自己家的門牌號碼，說明天晚上就讓他來吧，這才撂下話筒。倆人都沒提劉雅娥。

黃大壯隨手拆開老板臺上的信封。

“黃大壯先生：我是學房地產營銷的大學生。但我寫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求職……”

這類求職信黃大壯見得多了。往常他看也不看就扔進紙簍，兒子問題解決了，心情好，就是稅務局的稅票他也愿意看。他甚至吹起口哨，南斯拉夫電影《橋》里的“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

“貴集團百萬平方米超大樓盤如何走向市場，癥結不在其大，而在營銷策略是否科學……”

黃大壯口哨吹不下去了。他鼓起眼珠，一字一句地讀著，臉色一會兒黃一會兒紅，一直讀完“此致敬禮”，將信紙往老板臺上一拍，按鈴叫梅菲進來。

快給我查查，今兒什么日子。11月18日。女秘書職業著，反應敏捷。要發？對啊，我說嘛！今兒該著我要發嘛！這信哪兒來的？李榴？李榴是誰？一個女孩送來的。她人呢？在會客室等著呢。我叫她走，她非不走，說老總準得找她。叫她上這兒來！馬上來！

梅菲目光復雜起來。但她不能違抗命令。

李榴進來的時候，黃大壯正站在老板臺后，一手拄著臺面，一手舉著那封信。他身體前傾，沖著門開處急切地問道：“這信是你……”突然，他呆住了，嘴大張著形成一個“O”形，發不出聲。一潭死水。湖底，有什么陳年東西泛起，咕咚咕咚，頂到水面，水面就冒著泡，咕咚咕咚的。那力氣很大，頂了黃大壯一個趔趄，他慌忙雙手拄住臺面。

門開處，他看見了二十多年前的劉雅娥。

五

李天順的家教班開在401拆大。六個學生，四個守著寫字臺，兩個坐到床上，劉雅娥找了兩只小板凳權當課桌。李天順站沒站處，坐沒坐處，夾著課本滿地下走，弄得學生六雙眼追著他，16平米小屋里眼花繚亂。

黃小壯來了沒地方坐。

黃小壯是坐著大奔來的。他爸黃大壯沒來，女秘書梅菲陪他爬上四樓，敲開401的門。

請問這是李天順李老師家嗎？

劉雅娥一開單元門，就被梅菲那身名牌套裙震懾住了。鵝黃色筆挺著，條是條線是線，一顆水鉆扣子別在腰上，更顯得高貴威嚴。

李天順，你，你快來呀！劉雅娥慌亂中下意識呼喊丈夫。

梅菲臉上始終堆著職業性微笑。她看都不看劉雅娥，直接將臉朝向李天順，解釋黃總因為臨時有會不能親自來，委托她一定向李天順李老師表示衷心的感謝，改天一定親自登門致謝，他的兒子黃小壯就拜托李天順李老師了。

黃小壯站在女秘書身后，也不看劉雅娥，只顧上上下下打量李天順，打量完了，偏頭朝屋里掃了一眼。那六個學生也正好奇地往外探頭，被黃小壯掃個滿眼。黃小壯一句話不說，轉身下樓。梅菲抓不得喊不得，緊跟其后，李天順和劉雅娥也只得跟下樓來。

黃小壯一手拉開大奔車門，一手朝李天順肩膀上一拍，冷笑道，等那屋里能再擺上一把椅子，我一準來跟你念書。

李天順頓時臉憋得紫漲。他桃李滿天下，從來沒被學生這樣拍過肩膀。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聽“啪”的一聲脆響，黃小壯半邊臉立刻爆起五道紅印。

你拍誰呢你？我爸的肩膀是叫你拍的嗎？李榴仿佛從天而降，插在李天順和黃小壯之間。

劉雅娥慌忙去攔李榴。既然黃大壯不僅是老同學還是大款，她不愿意把關系搞僵。梅菲驚呆了，本能地倒退一步。保護黃公子是保鏢的事，她沒義務摻和這些小市民雞吵鵝斗。

黃小壯半邊紅半邊白的臉在一瞬間經歷了愕然、憤怒、驚訝和驚喜，然后像暴風雨驟停之后的港灣，每一道漣漪都平靜如絲，光滑柔軟。他命令梅菲，你坐車回公司給我拿把折疊椅來，李叔叔，劉阿姨，我能不能坐在門口聽課？我抽煙，別影響了其他同學。

原來這孩子什么都明白，包括李天順和劉雅娥與他父親的老同學關系。

這就是李榴姐姐吧？認識認識。我比你小兩歲。可我16歲就有駕照了。老司機啦。趕明兒我開大奔帶你兜風去！你去不去？李榴說，比我小兩歲？我都大學畢業了，你怎么還讀高三呢？留級了吧？說著，也不等黃小壯回答，扭身上樓，丟給黃小壯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聲。

李天順的家教班順利開班。一個學生聽課費二百塊，七個學生一月就一千四。沒想到李天順名聲在外，不開班則已，一開班，家長們走后門托朋友，全往這兒送學生，接連又開了八個班，不光每天晚上，連周六周日都排滿了。用日進斗金來形容李天順的家教收入，一點也不過分。劉雅娥夢里都能樂醒。

可惜16平米拆大只能容下七個學生。

劉雅娥打開了那間拆小的主意。

李天順和劉雅娥與老謝的鄰里糾紛持續到李榴降生。李榴一降生，花60塊錢買的大號音箱收音機宣布壽終正寢。李天順把它用報紙包了，拿腳踹到床底下。他們能跟老謝治氣，不能跟女兒治氣。

三口人擠16平米，睡覺都難。一個人躺下至少需要兩平米，李天順、劉雅娥、李榴仨人都躺平了，就得六平米，再加上衣柜、書桌，人走道兒得側著肩踮著腳。李榴六歲以前一直夾在李天順和劉雅娥中間睡，半夜一泡尿，能把李天順和劉雅娥一塊漂起來。女兒一天天長大，再夾在父母中間睡實在不像話，李天順就在屋角拉一道鐵絲，劉雅娥掛上一塊碎花布簾，再買來一只單人折疊沙發。白天折疊了坐人，晚上攤開將布簾一拉，權作女兒李榴的臥室。李天順再沒了扯旗放炮的條件。夫妻生活在悄無聲息中漸漸演變為例行公事，老謝一張緊繃的白板臉，也就在悄無聲息中漸漸松弛。

單身老謝很喜愛李榴。劉雅娥下班從幼兒園接回女兒，常能在過道與老謝“巧遇”?；貋砝玻炕貋砹耍兄x爺爺。李榴那時候挺聽話，小嘴一張，叫出聲來像雛鳥啼鳴。老謝立刻就軟了膝蓋，身子不由自主蹲下，仰起臉來對著李榴，白板臉變得無比慈愛。幼兒園里吃的什么呀？李榴認真回答，吃的肉龍。老謝說，爺爺這里有糖有蘋果，給好孩子吃的。說著，忙不迭從口袋里掏出糖果，一邊往李榴小口袋里塞，一邊抬頭向劉雅娥討好地訕笑。

那真是一段鄰里和睦的好時光啊。

來了收水費電費的，老謝絕不打擾劉雅娥，主動應承著，先掏出錢來墊上，等李天順回來了，才小心翼翼地敲了門，和眉順目地遞過一張清單，總表多少，兩家各攤幾何，都用鋼筆寫得工工整整、明明白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天順和劉雅娥再在過道、廚房和廁所門外遇上老謝，就很恭敬。

李天順和劉雅娥經常加班，李天順給學生補課，劉雅娥作報表，一到月底就忙得抬不起頭。老謝給各室送晚報，進了劉雅娥辦公室，見她還趕著報表，知道不能按時下班了，就自告奮勇去幼兒園接李榴。市直機關幼兒園跟計生委隔兩條街，老謝一牽上李榴的小手，臉色頓時比晚霞還燦爛。過馬路的時候，老謝把李榴抱起來。李榴粉嘟嘟的小臉蛋蹭著他蒼白的鬢角，嫩藕似的小腿在他懷里撲騰。五歲的小女孩叫這個老男人慌了神。汽車在他身后排了長隊，喇叭瘋狂地大叫，老謝才意識到自己呆立在馬路中央。

進了辦公室，李榴的問題一串又一串。曲別針能別住小辮子嗎？圓珠筆為什么會出油呢？訂書機訂住手指李榴疼不疼呢？一個眼瞅不見，就要出情況。劉雅娥招架不住，辦公室里又不便大聲呵斥，只得求助于老謝。謝師傅，您能帶李榴先回家嗎？我這活兒完不了。真給您添麻煩啦。老謝一口應承，領著李榴朝外走。正下班，干部們都朝外走。有人問，謝師傅，這是你孫女嗎？真漂亮，活脫一個洋娃娃。老謝只顧樂，并不說明是劉雅娥的孩子。

后來就發生了那件事。

那天李天順和劉雅娥都加班。七點半，李天順給劉雅娥打電話，問她孩子在哪兒。劉雅娥說，老謝接回家了。李天順就問劉雅娥想不想去外邊撮一頓。鬼使神差，那天劉雅娥也想去外邊撮一頓。沒有什么比美好時光更能讓夫妻情意綿綿了。他們先進超市買了一瓶干紅，然后選一間大眾型西餐館坐下。這里不貴卻有情調，法式豬排和紙包魚很合劉雅娥胃口。他們相對而坐。紅葡萄酒喝到半瓶的時候，目光便像燭光般搖曳了。劉雅娥的腳在餐桌下邊勾住李天順的腿，桌面上，手指不知不覺已纏繞成兩把麻花。李天順說，我要扯一回，放一回。劉雅娥說，李榴怎么辦？老謝怎么辦？李天順喉結咕嚕咕嚕地說，不管了，我不管了。

他們回到家時已經九點半了。打開單元門，過道漆黑，拆小的門縫透出一線燈光。夫妻倆先奔拆大，拆大也黑著，李榴不在屋里。讓老謝看孩子，劉雅娥很過意不去。她敲敲拆小的門，沒人應，輕輕推開……

一束橘黃色燈光從屋頂傾瀉在床上。李榴躺在老謝的床上睡著了。入睡前她一定很快樂，笑靨還現在臉上。她睡得很沉很香，小胳膊攤開，像在迎接一個美麗的童話。她蓋著自己的小毛毯，但毛毯只蓋著上身，下身，老謝扒開她的兩條腿，枯枝一般的手指正搓弄著女孩嬌嫩如花瓣的小陰唇。

李天順和劉雅娥的心在同一時刻倒懸。全身的血液沖上頭頂，心臟立刻像干癟的空皮囊。老謝趴在床邊，已然進入狀態，渾身顫抖，對身外一切渾然不知。

劉雅娥發出一聲凄厲號叫。她撲過去，撈起李榴的小身體，緊緊抱住，一步步倒退。雖然已經救起女兒，但她仍然緊盯著老謝的床，剛才的景象太可怕了，永遠無法從她心里抹掉。

劉雅娥凄厲的號叫讓老謝從癡迷中醒轉。他還未及站起，就被李天順一拳狠狠擊中鼻梁，頓時血漿迸流。李天順將老謝按倒在地，發瘋似的吼叫著，拳腳暴風雨般擂在他頭上身上。老謝躲閃，在狹窄的拆小，像耗子一樣亂竄，哭著，很女人地細著嗓子哀求。

李榴依然很沉很香地睡著。但她明天一早就會醒來。她應當依舊快樂，剛才的一幕絕不能在她生命中留下一絲一毫。

天就快亮了。李天順和劉雅娥必須拿出處置辦法。

他們去報警。猥褻幼女，這個老謝，這個老流氓，多嚴厲的懲治他也罪有應得。但李榴呢？五歲的小女孩將面臨問訊、取證乃至不知道多么繁復的法律程序。

他們找機關領導反映。機關有責任教育并處罰犯下如此大錯的職工。但劉雅娥呢？她與老謝同事，機關每一個人都將了解劉雅娥的女兒與老謝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并且這了解將伴隨劉雅娥和女兒一生。

但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當這事沒發生過。如果那樣，他們還算為人父母嗎？他們將悔恨終生。

天亮了。李天順和劉雅娥在女兒身邊坐了一夜，在黑暗中聽著女兒輕柔的呼吸。第一道晨曦跳上窗臺，劉雅娥嚇了一跳，微弱的光亮刺痛了李天順的眼睛，他把臉埋到手掌里。

門上剝剝地響了兩下，像老鼠啃著門框。李天順和劉雅娥飛快地對了對眼神，是老謝！只有老謝！他們的目光濺著火星子，噼噼啪啪地在半明半暗的晨曦中爆裂。

門開處，老謝直挺挺跪在當地。

求你們。求你們兩口子了！別說出去。別告訴別人。我走。我回老家。我到死也不回這兒來……

老謝提前退休。他鎖上那間拆小，從401單元永遠地消失。那間拆小也消失了，門封閉著，像一堵墻。

劉雅娥想打開這堵墻，她知道怎么找到老謝。機關工會每年春節前請離退休職工聚一回餐，老謝也就每年只在這個中午露一面。散了席，劉雅娥到食堂門口攔住他。

老謝老了。駝了背，長年累月被鄉野的風撕扯著，臉上皺紋刀刻一般，老眼深陷，與黃褐色面皮渾濁成一片銹跡斑斑的老樹皮。

時間是一貼治療傷口的靈藥。劉雅娥覺得自己能夠平心靜氣地與老謝談，談一筆交易。她說，你那拆小，閑著也是白閑著。她從那老樹皮上探究老謝的目光，老謝木然。不如我租下來，我給你錢。她試探著。老謝深陷的老眼有了反應，眼球緩緩轉了一輪，復又歸于木然。劉雅娥說，我每月給你四百，才十平米呀，到哪兒也要不出這樣的價錢了。老謝打斷她。老謝說，那屋子我不出租，多少錢也不租，我有用。說完，佝僂著背走了，也不告別。

第二天老謝就讓李天順和劉雅娥領教了他有用的含義。四個壯大的農村小伙兒撞開門，四個碩大的鋪蓋卷攤開在拆小的地上，立刻把401變成了旅店。他們各自起伙，一早一晚，廚房里就有五家的飯食輪番煎炒烹炸，飯前飯后，他們輪流如廁，廁所門就像鄉村的風箱似的呼噠呼噠的。最要命的是他們抽煙，劣質的煙卷，讓臭氣沖天的藍色煙霧從拆小釋放出來，在過道彌漫凝結，然后積蓄了力量，奮勇頑強地向拆大撲來。

學生們嗆得淚眼婆娑。劉雅娥找人在墻上鉆了個洞，安裝排風機。農村小伙兒看見拆大叮叮當當施工，對李天順和劉雅娥說，俺們不是民工，俺們是手藝人，臨時在這兒擠擠，找著活兒俺們就有地界住了。您這活兒俺們也能干，俺們會電工。

果然，沒過幾天，四個人中就有一個找到了工作，鋪蓋一卷再也見不到人影。但他的空缺很快就有新人來填補。天知道老謝從哪兒找來這源源不斷的鄉村手藝人。劉雅娥仰脖望著排風機口滾滾濃煙，斬釘截鐵地預言，李天順我告訴你，再不買房搬家，咱非得癌癥不可！

六

黃大壯與李榴一走出天意集團大廈，大奔就無聲地泊了過來。黃大壯擺擺手，司機立刻會意，緩緩向前提，大奔身后，現出一輛絳紅色尼桑。梅菲從駕駛室下來，打開后車門。黃大壯問李榴，你說你有駕照？李榴說，那當然啦。黃大壯朝梅菲勾一勾食指，梅菲馬上趨步向前。黃大壯說，把行駛證給她。他叫李榴開車，自己坐到副駕駛位上。尼桑像個冰上芭蕾美人，優雅地滑下坡道?？偛镁尤蛔瘪{駛，他把這丫頭當什么人了？梅菲兩眼恰似兩挺機關槍，沖著副駕駛皮椅上黃大壯的后腦勺突突。

尼桑下了三環線，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了多半個小時，黃大壯才示意停車。地已撂荒了，蘆葦萋萋，一眼望不到邊。

黃大壯指指點點。你看看，這就是天意的百萬平方米大樓盤！你說癥結不在其大，你看看吧，你還說癥結不在其大嗎？李榴說，大是一寶，現在的房地產界，誰手里攥著土地誰就最牛。黃大壯說，土地不白攥啊，每天都真金白銀往銀行金庫里流哇，不能再拖了。李榴說，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黃大壯連忙說，這我有想法。我打算分成十二個組團，每個組團推出一個賣點，開發一個賣一個。李榴問，您找到賣點了嗎？黃大壯連忙說，我打算每個組團挖一個人工湖，每個湖起個洋名字，現在都講究水景大宅嘛。

黃大壯從見到李榴那一刻，恍若時光倒流。他從李榴填寫的履歷表上已經知道了面前這個女孩子應該當作子侄輩來看待，但他感覺與李榴之間，就像當年與劉雅娥。劉雅娥對他總是頤指氣使，他屁顛屁顛跟在劉雅娥身后，她嗔她怒，他都像吃了蜜一樣。只要給他一個好臉，他就能一整天云里霧里。可后來劉雅娥還是跟了李天順。全班同學看得明白，李天順從不對劉雅娥窮追猛打，倒是劉雅娥上趕著李天順。為這，黃大壯痛苦了許多年。直到結婚他才悟出來，女人這東西，越捧著她毛病越大。就為這，他二十多年不與李天順和劉雅娥來往，同學聚會，打聽得請了李天順和劉雅娥，他必指一事躲了。同學們漸漸看出名堂，再舉辦聚會，請他便不請李天順和劉雅娥，久而久之，老同學竟分出幫派，還在教書的愛跟李天順和劉雅娥聚會，常與黃大壯走動的，不是官員就是大款了。黃大壯萬沒想到，自己成熟到這個份上，一見李榴竟然前功盡棄，情不自禁便要傾聽她，跟從她。這個小丫頭神靈附體？氣得黃大壯暗自掐自己的大腿。

李榴問，黃總打算把水景大宅賣給誰？黃大壯硬板著臉說，誰買我就賣給誰。李榴說，挖那么多人工湖，先不說地皮投入，開掘、蓄水，投入也很可觀，房價必然高。百萬平米高檔住宅，您算算，就算一套二百平米，就得賣五千套。咱這么一個內陸省的省城，能有五千富人嗎？就算有，人家憑什么都得住在您這兒呢？這兒離中心城區遠，生活配套三年五載不可能成熟，更別說重點中小學和大醫院了。黃大壯聽出一身冷汗，那，那，“那”不出個所以然來。李榴接著說，這兒的房子，說穿了，黃總，您只能賣給老百姓，賣給低收入階層！黃大壯翻翻眼皮，沒吭聲。李榴拿余光瞟見，微微一笑，放開眼往遠處望去。

四野正被落霞渲染著。起風了，衰草鍍一片鐵銹紅，在風中沉重地低下頭。鐵銹紅通天扯地，映襯著李榴身穿白色小外套的婀娜身姿。小外套后背帶個風兜，她隨手撐起，不經意地套在頭上，女孩頎長的脖頸被風兜凸現出來。黃大壯的心驟停了一下，如同近來他常常早搏那樣。

你讓我放棄最大利潤嗎？黃大壯故意語調生硬。李榴說，房地產商們從來都是從中低收入人群中獲取最大利潤的。這點黃總盡可以放心，因為銀行隨時都準備著被你們綁架。黃大壯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女孩子說話太尖刻，你媽媽過去可不這樣。黃總認識我媽媽嗎？李榴立刻警覺起來。黃大壯支吾著說，兩代人嘛，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女孩子都這個樣子。他連忙拉回話題，說看來你能給我開個藥方？李榴說，開藥方不敢當。我能出個營銷策劃書，保管是企劃專員水平的。黃大壯聽出來了，這女孩兒在向他要職位。當年劉雅娥從未跟他要過任何東西，如果她要，就是天上的月亮他也會去摘。但她從不。他知道她輕視他，像城里人輕視鄉下人那樣輕視他。黃大壯此刻心花怒放。他強大了，強大到劉雅娥和李天順的女兒跟他要。他終于從恍惚中掙脫出來，想象著自己變成一只貓，這小丫頭就是小老鼠，她就在自己股掌之中，他能決定她的命運。黃大壯可不急于決定。他說，企劃專員水平的營銷策劃書？據我了解，你沒有這方面的實踐經驗。李榴不慌不忙，說現在是知識經濟時代，有創見就有實踐。至于企劃書要義，我先透漏兩點，給您充足的思考空間，看它值不值個企劃專員。第一，面向中低收入人群主打小戶型。這樣戰術上可以短平快，以保證實現您開發一個賣一個的遠大理想。第二，戰略上嘛，當今是個追逐時尚的時代，概念玩得好也出效益。我打算把您的湖景牌換一換，換成另外一張牌。黃大壯從李榴的語調里聽出些許揶揄。他故意不開口，保持總裁的寬宏和威嚴。李榴似嗔非嗔，說我出的這張牌，黃總沒有興趣聽嗎？黃大壯的心又驟停了一下，早搏。

李榴不再理會黃大壯，跳過一道道土坎，像只蝴蝶飛來飛去，返回的時候，已采了一大捧蘆葦花在懷里，笑嘻嘻地望著黃大壯。

說吧，你的牌是什么？恍恍惚惚的感覺又回到黃大壯的身體里。誰是貓誰是老鼠，他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李榴說，四個字，植樹造林。

黃大壯大笑，笑得很夸張。用夸張掩飾一個成熟男人的恍惚。他說，我又不是市政府！

李榴抿著嘴，似笑非笑地看定了他。黃大壯身上突然一激靈，那笑里藏著的輕蔑，就像劉雅娥當年輕視他，像城里人輕視鄉下人那樣。

好！好吧！你弄個策劃書出來，我就給你個企劃專員！黃大壯氣急敗壞。

七

劉雅娥急惶惶擠進秋季房交會大廳。這回她死活要買一套房子，她不是買房子，她是逃命。她得拯救她和李天順的性命。

房交會設在體育中心，籃球場和附屬賽場全都人山人海。樓盤，中介，建材，裝修，物業管理，金融機構，七百多個展位五花八門，劉雅娥像進了迷宮，擠了一個多小時，鞋被別人踩掉兩回，直轉到頭昏腦漲，才弄明白所有的中介、建材、裝修、物業管理和金融機構的展位目前都跟自己沒關系。樓盤在A區，她進的是D門。她得由西向東穿過整個展廳。大姐。有人碰了她一下，把一張粉色宣傳單塞到她懷里。她展開了看，是一家裝修公司，工程見證實力，誠信鑄就品牌。她用不著，又不好亂丟垃圾，只得攥在手里。誰想這張廣告便也成了廣告，招惹來無數宣傳單，等她千辛萬苦擠到A區時，懷里紅紅綠綠的一大抱，兩只手也沒了空余。

劉雅娥終是樓市上闖蕩過一回的人。進了A區，她再不敢往區位好的樓盤上靠，只揀三環左近地界望。打聽了兩處。一處叫麗景花園，名字起得挺美，近前細看，孤零零兩棟高層，別說花園，連片草坪都沒有。她問售樓小姐，你這名不副實啊。售樓小姐并不搭話，干看著她，如同看個外星人。另一處叫翰林院，緊挨著省師范學院，母校給她親近感，一邊大學，一邊翰林，倒也還說得過去。于是張嘴問價。5188。什么？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個售樓小姐素質不錯，仍和顏悅色地說，是5188，這是均價。我們的樓盤是面對工薪的，價格很合理了。您可以到別的樓盤看看，三環以內，沒有這個價了。如果區位好，比如市中心的文化花園，上月還每平米8000呢，一拿到房交會上來，坐地漲了1000，9000啦。房價聽說還得漲呢。劉雅娥大腦一片空白。

夢游似的，劉雅娥來到天意集團的展位前。在樹林里種房子！在樹林里種房子！廣告每個字都比劉雅娥還高。最具創意的是展位的設計。背景屏幕上用投影儀模擬出一片原始森林，用巨大的花盆搬來上百株觀葉植物，在屏幕前擺出一條人工林陰大道，樹下放置著三五把長椅，供人們休憩。植物散發出青草氣息，叫虛假森林亦真亦幻。

劉雅娥一路擠來，所有展位都躁得她頭暈，唯有這兒，青草的氣息叫人清醒。她定了定神，并不急于擠到沙盤跟前去。在樹林里種房子？房子有種的嗎？樹才用“種”這個動詞呢。這不明顯的病句嗎？學中文出身的她眼睛里有了笑意。能想出這么一句廣告語的人，不光聰明，還能悟出中文的靈性，這么一錯用，樹和房子就都鮮靈活跳，像真的一樣了。

劉雅娥取了樓書，坐到長椅上慢慢看。原來這是個超大樓盤，百萬平米。太大了，園啊院的都嫌逼仄，起了個大名叫“樹鎮”。樹鎮一邊蓋房一邊植樹，將來鎮前林陰大道，鎮周邊綠樹環繞，樓間種植各色果樹，家家花木掩映，空氣清新，將是全市負離子含量最高的住宅區。負離子三個字打動了劉雅娥的心，她要找的逃命之所，不就是這樣的嗎？這么好的樓盤，她不敢問價。起步價4386元。她聽見身邊有人報價。有個大爺滿頭大汗地從看沙盤的人堆兒里鉆出來，拉住個售樓先生問話。4386元？沒聽錯吧？那大爺追問，你們這都出了三環啦，四千多，也太黑了吧。劉雅娥這才注意到這樓盤實在太遠了，出了三環。售樓先生說，我們雖然出了三環，可交通方便呀。您看，這324、516路公交都在這兒設終點站，324由南往西，516由南往東，只要您上了車，可著省城您就繞吧，想到哪兒都成。大爺說，那不得倒車嗎？售樓先生說，您要住市里，也不見得就那么順，也得倒車不是？劉雅娥心里算算，巧了，這兩路車正夠她和李天順用，她坐324， 李天順坐516，不用倒車就能上班。今天福星高照，這樹鎮就像給他倆量身定做的。她繼續心算。兩居室百來平米，總房款44萬，首付百分之二十就是8萬多，家里存款加上這陣子李天順開家教的錢，勉強夠，剩下36萬，兩個人公積金合貸，一個月還兩千多，以李天順目前的收入，這套新居就算手拿把攥了。

劉雅娥通體舒泰。她不僅抓到救命稻草，還為她和李天順安排了后半生的生活。畢竟都是54歲的人了。她明年就得退休，李天順還能多干5年。頂著重點中學教學帶頭人的桂冠，在寬敞明亮的新居里教書育人，票子就會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于是她看見自己和李天順攜手在林間散步，頭上樹影稀疏，陽光像花瓣搖落，滿地繽紛。她還牽著個小孩，外孫或外孫女吧，蹦蹦跳跳的，舉著小手想抓住陽光。陽光抓得住嗎？要不怎么是孩子呢？她很奇怪樹下沒有李榴。在劉雅娥對未來所有的夢幻里都沒有李榴。沒有成了大姑娘或小母親的李榴。李榴永遠停留在童年，停留在五歲那個可怕的夜晚。李榴以花蕾般的生命印證著劉雅娥和李天順的猥瑣。

李天順從家教學生的作業本上抬起頭，給劉雅娥當頭棒喝：不貸款。我們家決不貸款。

怎么啦？我算了，我們還得起……

李天順抬手打個十叉，如同判考試卷子，干脆利落，不容置疑，不過這個十叉打在他與劉雅娥之間的空氣里。錢，我掙。我們攢。哪天掙夠了攢夠了，再買房。反正決不貸款！

你呆呀！劉雅娥叫道，咱掙咱攢，趕得上房價漲嗎？上次咱看的文化花園，我在房交會上又看見了，坐地漲了1000！房價比兔子跑得還快，兩居室就得多交10萬啊！你掙你攢？龜兔賽跑哇？你吐了血也趕不上！

李天順呆了。他瞪著劉雅娥，愣怔了好一會兒，長嘆一聲，復又埋頭于學生作業，任憑劉雅娥嘮叨，再不講話。他仿佛一下子衰老了，頭發幾乎全白了，眼睛變小眼袋卻大了許多。最扎心的是他的眼神。男人年輕的時候，眼神是銳利的，像沖出槍口的子彈，眨眼間命中靶心，又像手，且出手極快，猝不及防便被他抓住?？涩F在男人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再也沒有力氣聚神攏光，眼神散淡得發飄，就連他瞪著女人，那目光也是空洞的。劉雅娥連忙翻出一包西洋參，用菜刀剁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拈一塊塞到李天順嘴里。那是學生家長送的，說最滋養精神。

每遇大事，劉雅娥還是聽李天順的。

八

黃小壯把大奔開到天意公司來接李榴的時候，李榴正跟他爸黃大壯進行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偛棉k公室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牛皮沙發，牛皮老板椅，牛皮被陽光烤炙著，仿佛成百上千人的體味郁積不散。

黃大壯早就習慣了這種氣味。他近來對李榴非常滿意。這小丫頭讓他驚喜。變戲法似的，把一個樓盤變成小鎮，把蓋房子變成“種”房子，把賣湖變成賣樹，不僅大大壓縮造價使投資能獲得最大回報，而且把個生死未卜的項目變得財源滾滾，前途無量。她真讓黃大壯開了眼，原來概念就是這樣玩的。

黃大壯對李榴非常滿意的同時，感覺特復雜。那種恍恍惚惚的狀態時不時重現，讓他搞不清眼前的小美人是李榴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劉雅娥。與企劃專員李榴對坐，他盡量避免直視她，尤其避免去看她的脖頸。她坐在老板臺對面一張小小轉椅上，如瀑黑發披在肩上，更襯托出脖頸頎長白皙，攝人魂魄。“領如蝤蠐”，黃大壯情不自禁又想起那句《衛風》。他趕忙咽口唾沫，叫自己正襟危坐。

李榴可不管她老板此刻是否陷入“領如蝤蠐”并正精神恍惚著。她兩手交疊，兩腿交疊，以右腳尖為軸，整個身子與臀下輪椅融合一體，輕輕旋轉。左旋右轉，25度，既不大也不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黃大壯知道，每當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時，她就又該給他出難題了。

黃大壯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怕李榴。她隨時隨地都可能給他出難題，而這個難題他必定解不開，答案卻早就攥在李榴手里，給他不給他，全看李榴高不高興。他想起李榴剛進天意時，他還想象著自己變成一只貓，這丫頭只是小老鼠，她就在自己股掌之中。唉，三十天河東三十天河西，信息時代以分秒計算，三十天不到，貓跟老鼠就要換個兒了。黃大壯聽說好像有種心理疾病叫青春恐懼癥。他既怕她又依賴她，難道自己真的老了？以至于青春這樣咄咄逼人。

李榴將一本樹鎮樓書攤開在老板臺上，拍打著上邊的渲染圖說，天意這是在欺騙消費者。樓書印制精美，高克重膠版紙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什么什么？黃大壯大驚失色。你說什么？欺騙消費者？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李榴說，我沒說著玩。您看這，樹鎮并不像樓書上介紹的那樣交通便利，有公交324和516。事實上是，目前這兩個公交站都距樹鎮兩千米，并且無路可通。黃大壯勃然大怒，這，這樓書不是你做的嗎？你怎么搞的？李榴坦然一笑說，樓書是我做的。不這樣做，黃總，您認為我們天意的樹鎮能趕上房交會嗎？

李榴在說“我們天意”的時候加重了語氣。黃大壯明白了，李榴早有準備，這一次，答案仍在她手心里攥著，給不給他，全看她高不高興。黃大壯語氣立刻柔和，說看來你已經有解決的辦法啦？說說看。李榴說，辦法雖有，全靠黃總的人脈。

黃大壯發現自己不過是李榴手中一棵筍，正被她一層層剝著。他什么都不可能真正“明白”，只要明白自己不過是一棵筍就夠了。不過，他還得說“明白”。他說我明白了，你是想叫我利用政府的力量修路，再把公交站移到樹鎮？對啦。李榴說，那神情恰似中央電視臺主持人王小丫在說“恭喜你，答對了”。黃大壯噌地躥起來，沖著李榴咆哮。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天意是誰？修不修路，政府說了算！政府有城市規劃，規劃里根本沒有這條路！

李榴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她打開門，叫黃大壯的咆哮撲出去，撲向外間秘書室，然后在梅菲的電腦臺上驚雷般炸響。梅菲一臉忠誠沖進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該去安慰黃大壯還是該對李榴有所動作。正猶豫著，就聽李榴柔聲柔氣地對黃大壯說，我以為我僅僅是個企劃專員，我以為黃總才是天意的主人，我還以為政府的規劃從來都是可以改變的。說完，她輕輕關上門，裊裊婷婷飄了出去。

黃大壯像撒了氣的皮球，癱倒在牛皮老板椅上。

黃小壯跟李榴玩瘋了。在紅磨坊吃了西餐出來，黃小壯要帶李榴逛商場。他問，你用什么化妝品？倩碧還是伊麗莎白雅頓？你習慣穿哪個牌子？李榴伸手給他個腦錛兒，說想什么呢你個小屁孩兒！然后他們就去蹦迪，蹦出一身大汗再跳上大奔去兜風。午夜時分，他們殺奔酒吧街，一家挨著一家地喝。他們謝絕了服務生端上來的啤酒杯，一人舉一啤酒瓶，叫瓶肚兒和瓶頸兒碰得乒乒乓乓響。喝到第五家酒吧，黃小壯摔了啤酒瓶?？粗坏夭ＡР?，他用哭腔大笑，說真他媽痛快！從來沒這么痛快過！李榴說你喝醉了，說著拎著他的脖領子往外拽。他一路趔趄一路嘔吐，李榴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到停車場，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塞進大奔后座。她從黃小壯褲兜掏出鑰匙，鉆進駕駛室，腳下還沒給油，車已經躥出去了，嚇了她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她不敢再上路，退回停車場，趴在方向盤上，聽后邊黃小壯呼嚕震天，不知不覺也睡著了。天蒙蒙亮，她被掃街的掃帚聲吵醒。一個清潔工大姐把臉貼在副駕駛窗玻璃上，鼻子壓成個蒜頭，看見她醒了，鄙夷地撇撇嘴，臨走，掃帚狠勁劃過車輪。她看看表，六點，再看看后座，黃小壯依舊爛醉如泥。她打著火，一踩油門，大奔上了路。街上無人，路燈還一眨一眨地閃著黃眼。她將大奔徑直開到天意公司大廈門前，丟下睡得死豬似的黃小壯，自己打的回家。她知道，自有保安來照顧這位總裁公子。上午九點，她準時上班，雪白蕾絲花邊襯衫配淡粉色西服套裙，一個精神抖擻嫻熟干練的企劃專員，一個玫瑰般鮮艷欲滴的陽光女孩，走到哪里便讓哪里春光明媚。

黃大壯淪為李榴企劃理念的踐行者。他叫來梅菲，拍著桌子發出一連串指令：要城市規劃圖，要公交線路分布圖，要城市一級公路工程造價表，要公交線路延長所需人力物力費用表，總之，他把當時能想到的一切要求一股腦摔到梅菲面前。

梅菲的意志力堅如磐石。半個鐘頭以后，報表資料如數攤開在黃大壯的老板臺上。黃大壯看也不看，伸出胳膊呼啦一胡嚕，A4紙還帶著復印機的體溫，彼此吸附著，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緩慢地飄落。梅菲直立于滿地白紙黑字之上，面色也堅如磐石。

黃大壯吼道，給我接姜山杰的秘書！快！梅菲立即拿起話筒撥號。黃大壯猶豫片刻，揮手叫她出去。女秘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悄然而退，臨走時不動聲色地虛掩了房門。黃大壯的聲音從門縫清晰地傳出來。姜市長啊，您好哇！我黃大壯??！瞎忙，瞎忙，您忙的才是國家大事嘛。我？沒事，沒事。您周末有公務活動嗎？出去走走哇，呼吸呼吸草地上的新鮮空氣嘛。那好，我安排，哈哈哈……

黃大壯哈哈還沒打完，梅菲已經從電腦里調出了市郊四個高爾夫球場的電話號碼。

九

李榴開著絳紅色尼桑載黃大壯來到白云高爾夫球場時，副市長姜山杰已經到了。停車場看不見他的車，他的司機小崔正坐在大廳里看畫報。小崔見黃大壯進來，朝里邊努嘴，彼此會意。

黃大壯選擇白云，除了這兒的球場好輔助設施到位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出了省城管界，屬鄰縣轄區，姜山杰到這兒來，人不知鬼不覺，即使人知鬼覺了，也屬外地客人，比現職父母官的身份方便。小崔辦事牢靠，找個僻靜地方把車停了。當他看見緊隨黃大壯進來的李榴，眼睛一亮，會意里又多了層意思。

黃大壯往常到這兒來都帶著梅菲。女秘書心細，事事處處搶先一步安排，打球，洗澡，吃飯，都不用他操心。可這回他帶了李榴來。他沒跟梅菲說不叫她來，只叫她給他預備現鈔，她就明白了。往常都是她拎著錢包緊隨他身后，這回他要親自掌錢管賬，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給他現鈔時，眼角眉梢透出幽怨，他心里便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女秘書不能用了。

黃大壯帶了李榴來，心里充滿報復的快感。一進大廳，小崔眼神里那一亮，也叫他信心倍增。這回，該著他給李榴出難題了。他出的這道題叫請君入甕。

他太了解姜山杰了。他知道李榴的美人頸將在今天起決定性作用。

他們曾就美人頸有過一次談話。男人與男人之間的那種，毫無遮攔。那時候黃大壯追求劉雅娥遭到李天順挫敗，正瘋狂地苦悶著，身為輔導員的姜山杰來做思想工作。姜山杰說其實他也暗戀著劉雅娥，要不是他有老婆，非得把她追到手不可。黃大壯吃一驚，姜山杰太善于隱藏自己了，黃大壯苦追劉雅娥不到鬧得滿校園皆知，他姜山杰卻能滴水不漏。吃驚之余黃大壯心里反倒輕松許多，仿佛失戀也有姜山杰一份，千斤重擔兩人承擔。接下來他們就直入主題，互相坦白對劉雅娥的愛慕。黃大壯說劉雅娥不只是漂亮，漂亮女生多了，劉雅娥身上有股勁兒，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就迷上那股勁。姜山杰說那就是美人頸，凡長了美人頸的女人都跳眼，萬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來。黃大壯將信將疑。姜山杰說你沒結婚你不懂，到圖書館翻書去，什么叫交頸而眠？要不你到校園湖邊看看去，那一對對天鵝怎么睡覺的？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做了那種事之后，男人就崩潰了，科學的說法叫射精后昏厥，這時候美人頸就是溫柔鄉。知道嗎？溫柔鄉不是女人的胸脯，是脖子，脖子是女人最先承受男人塌陷的部位。姜山杰說這話時，黃大壯似懂非懂。后來他結了婚，才明白原來姜山杰是那種立馬昏厥的男人。

換上一身高爾夫球裝，副市長姜山杰神采奕奕來到大廳。在省城政府官員中，姜山杰素來以儒雅著稱。以先秦文學史副教授的身份躋身政府寫作班子，他仕途經濟皆文章，由研究室主任而政府副秘書長、秘書長，一路順風，經過差額選舉當選副市長。官場推測他將出任科教文衛行政主管，沒想到卻分管了城建。平生沒搬過一磚一瓦，上任后他大拆大建，拆了老城里的小平房，蓋起摩天寫字樓；平了城鄉結合部的爛棚戶，蓋起一片片商品房。三兩年的工夫，省城就大變樣了，每年開人代會，政府報告里GDP翻著跟頭往上躥。姜山杰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坊間盛傳他將是下屆市長的人選。

黃大壯忙迎了上去。姜市長，你好精神?。↑S大壯特意隱去了“副”字。哈哈！大壯，你怎么又胖了？這是……姜山杰打著哈哈，眼睛瞟見李榴，頓時吃了一驚。這是？這是我公司新聘的企劃專員，李榴李小姐。李榴一臉乖妞相說，姜市長好。姜山杰說，這小同志很眼熟，我們在哪兒見過嗎？李榴高高揚起美人頸，一雙杏眼朝姜山杰狠狠一剜，說我見過姜市長，姜市長沒見過我。你是電視明星嘛。

黃大壯心中暗叫不好，這丫頭攻擊性太強，他的計策可能要被她毀了。姜山杰卻并不生氣，目光在她的脖頸上流連片刻，然后下移，最后落到她的鞋上。姜山杰避開李榴凌厲的口風，溫和地問道，小李，你是第一次打高爾夫嗎？他叫她小李而不按黃大壯介紹的那樣稱她李小姐，顯出長者的包容和官員的居高臨下，另外還包含著一絲隱而不露的憐惜，他引她為同道，一開始就把她與黃大壯身邊的“小姐”區分開，而“第一次打高爾夫”的判斷又切中李榴要害，她穿了一雙高跟鞋。臨來，她沒把握黃大壯會不會叫自己上場。她暗中打聽，每次梅菲都不上場，只在場外伺候，因為所有關鍵談話都在草地上進行，黃大壯和姜山杰絕不希望身邊有第三人。為了不讓黃大壯誤以為她要上場，李榴沒穿球裝，她也沒有球裝，她確實第一次走進高爾夫球場。姜山杰只一句話就讓李榴丟盔卸甲。

姜山杰裝作沒看到李榴的狼狽相，手指連連點著黃大壯埋怨，說你怎么辦事的？一支沒有裝備的部隊怎么上戰場打仗？說完，反身往里走，走了兩步，見黃大壯和李榴還愣著，沖李榴一擠眼說，跟我上！過大廳廊柱，里邊有個商品部，專賣各色高爾夫球裝球具。姜山杰像熟悉自家衣柜似的，徑直走過去，伸手取下一套淡粉色女士球裝，舉到李榴面前略作端詳，說淡粉色很配你，然后不假思索便報出李榴的尺碼，讓售貨小姐立馬給拿一套。接著，他又給李榴選了一雙高爾夫鞋，37碼，他對售貨小姐說，應該沒錯。鞋還沒拿來，他就一迭聲地叫黃大壯埋單。黃大壯忙上前簽單，這邊李榴試鞋，果然剛剛好。

李榴裝備完畢，姜山杰還不上場。他說既然小李第一次打，就得先練習練習。黃大壯一揚手，守候在大廳暗處的桿弟立刻趨身上前。先生，有何吩咐？姜山杰說，走，帶我們去練習室。是。桿弟引領，姜山杰在前，李榴居中，黃大壯緊隨在后，一行人穿過大廳，眼前是一條長長走廊。桿弟介紹，這里一溜十間，全都是貴賓房。姜山杰說，看看，看看。桿弟推開其中一間的門。室內布置豪華，漢白玉壁爐前散放著兩組沙發，墻角擺一酒柜，幾瓶洋酒靜靜候立。黃大壯推開一扇小門，里邊是衛生間，鏡臺上男士護膚品排列齊整，古龍水香氣飄了出來。迎門一面落地大玻璃推拉門，門外，面對茵茵草地擺放著一對藤桌椅，三米開外才是練習位。姜山杰走到玻璃門外頭，兩邊看看，見兩邊也都是同樣的練習位，右邊正有一對男女，球也不練，扒著藤桌臉對臉呢喃，看那樣子不像夫妻。姜山杰一迭聲地叫不好，說這里不好。黃大壯忙問桿弟，還有好的沒有？桿弟引著三人來到二樓。桿弟說，這里一溜十間，全都是室內練習間，不過，比樓下檔次就……不是貴賓房。姜山杰說，看看，看看。桿弟打開一間，見迎門一面大幕布，打開放映機，幕布上草場、果嶺一派郁郁蔥蔥。姜山杰禁不住手癢，抄起一支桿來，桿起球飛，直沖幕布而去，嘣！響聲如雷貫耳，幕布左上角立刻跳出一組數字，落點距離、角度、力度一清二楚。房間小，室內陳設簡單，墻根擺兩把椅子一只小桌，將門一關，密室一般。姜山杰說，這里好，這里好。黃大壯示意桿弟，就這里吧，然后點茶點果品。

李榴由衷贊嘆道，姜市長打得好瀟灑。黃大壯連忙跟進，說你不知道，姜市長是上年全省市長杯的亞軍呢。姜山杰就說，什么亞不亞軍，還不是為了招商引資！外商好這個，尤其是韓國人，見了高爾夫命都不要。姜山杰就教李榴怎么握桿，怎么擊球。李榴畢竟生手，怯陣，第一桿就撲了空。姜山杰說，這不比打乒乓球，不能眼睛死盯著球，初學只要姿勢對了，就成功了一半。抬頭，挺胸，要用腰力。他站到李榴身后，雙臂繞到她胸前，一手按住她握桿的手，另一只手攏住她的腰說，這樣，用腰的力量，來，轉身，擊球！黃大壯從旁看去，這倆人此刻姿勢恰似一對戀人。嘣！響聲如雷貫耳，幕布左上角立刻跳出一組數字。李榴叫道，擊中了，我擊中了！姜山杰哈哈大笑說，才25米，再來，再來！

黃大壯坐到墻角小椅子上，示意桿弟退下，自顧自倒了杯茶，得意地慢慢呷著。

大壯啊，我聽說房交會你賺大發啦。怨不得心寬體胖嘛。你再不活動活動，怕要走不動啦。起來，打兩桿。

市長，我哪有心思打球呀，這不正為樹鎮的公交犯愁嗎。市政府得解決老百姓乘車難，給樹鎮修條路，把公交324和516接過來。

我給你透個底，很快，上邊很快就要推出幾條來整頓房地產市場了。你呀，別咬住暴利不松口了，動作要快。

我哪里暴利啦？再說了，房地產可是咱市里的支柱產業，第二財政，能整頓到哪里去？

大意失荊州呀。整頓嘛，我估計恐怕會在調整住房供應結構、制止囤積土地、控制拆遷規模、制止違規交易、囤積房源和哄抬房價幾個方面進行。

您說的這幾個毛病，我都沒犯。

你呀，幾十年了，還是副班長水平！一整頓一打壓，樓市會是個什么氣象？到那時候，別怨我這個輔導員沒輔導你！你那個樹鎮，那么一大片土地，惹眼啊。

市長您放心。這兩年關于房價暴漲的爭議我聽得太多了，學術界，還有幾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言詞挺激烈。自古秀才鬧不過兵去。房地產的槍桿子是什么？是土地。土地在誰手里誰就說話硬氣。土地在誰手里？政府呀。政府攥著地沒用，必須轉到開發商手里，它才能提升城市價值，變成政績，變成GDP。我倒挺慶幸拿到了全市最大的一塊地，樹鎮，夠我吃五年。要我看，政府越控制土地投放量，房價越會漲，對我越有利。我是家里有糧，心里不慌，當務之急是市政規劃圖上得加上一筆，就那么短短一筆……

好球！李榴興奮地跳起來，伸出巴掌要跟姜山杰擊掌。姜山杰在她手心輕輕一拍，就勢拉住她的手說，我們出去打。

三個人就往外走。

迎面走來一群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走廊窄，兩伙人狹路相逢。忽見對面人群里一個高個瘦子，嘴里高叫著姜市長姜市長，沖出來一把握住姜山杰的手。姜山杰立刻滿臉堆笑說，高主任高大記者，少見，少見。高個瘦子說，省記協在這兒開三天研討會，研討輿論監督，今天報到。您這是？姜山杰所答非所問，說高主任哪天有空到我那兒轉轉，咱好好聚聚。說著，連忙側身讓過這群人。記者們走遠了，姜山杰壓低了嗓音說，好哇黃大壯，你這是給我搞的什么！這地方不能呆了。走！黃大壯忙勸，說沒事，他們保險不能給咱報出去。姜山杰說，報紙電視是報不出去，這些媒體大腕一人一張嘴，還不滿世界給我宣去！黃大壯這才認識到問題嚴重性。他忽然想起讓梅菲定白云球場時她意味深長的眼神?？磥磉@女人預先就得知這兒有省記協的會。這個女秘書真的不能再用了。姜山杰朝黃大壯說，手機！叫司機。黃大壯和李榴同時遞上自己的手機，姜山杰扒拉開黃大壯的胖手，接過李榴的手機，先要通了小崔，叫他把車開過來，又按了一個號碼，這才把手機還給李榴。突然，姜山杰身上手機唱了。

十

從房交會回來劉雅娥就失眠了。她每天半夜總做相同的夢，夢見自己被猛獸追趕，看不清猛獸模樣，她猜有時是狼有時是狗。她就跑哇跑哇，看看要咬上了，她大叫一聲媽呀，猛然驚醒，出一身大汗，像從水里撈出來，棉被都溻濕了。爬起來開燈看表，才清晨4點。李天順也沒睡實著，聽見她有動靜就問幾點了。她說也怪了，總是4點醒。李天順說，你這是鬧更年期，都這樣，過過就好了。晚睡多活動。劉雅娥擔心興奮了更睡不著，不敢再說話，翻身去睡，可怎么也睡不著，聽聽李天順，也總翻身，時不時呻吟。她索性不睡了，穿衣下樓去買早點。街燈還亮著，街口，賣豆漿的小鋪還沒點火。

劉雅娥白天萎靡不振。主任叫她催區里報表，她接了個電話通知就把這事給忘了。下班之前，主任問報表來了嗎，她才想起來，趕忙打電話到區里催，那邊已經下班了。第二天市府辦公廳召開緊急會，各口一把手都到了，就缺計生委。秘書長拍著會議桌問大老蔡怎么回事？大老蔡就是計生委主任，火急火燎地后趕了去，趕上文件傳達一個屁股，大老蔡忙跟秘書長解釋，說沒接到會議通知。秘書說昨天電話通知的，接電話的是個女同志，叫劉雅娥。

劉雅娥不能讓自己再失眠。她想拉李天順一起去散步，可李天順每天晚飯后都得教家教，出不了門。劉雅娥只能自己去。李天順和劉雅娥住的這片居民區，是“文革”當中建的，不設街區花園，樓當子又辟為菜市場，爛菜幫、快餐盒到處亂丟，黑暗里不小心踩上，準能摔成尾骨粉碎性骨折。劉雅娥打著手電，小心翼翼穿過這片“雷區”，走半個多小時到小公園去。公園不大，散步的多為中年人，或急趨，或倒行，還有三三兩兩說笑著漫步的。一株老年冷杉下，十幾個人和著樂曲學習二十四式太極拳，白鶴展翅，野馬分鬃，招式有模有樣，氣定神閑，劉雅娥不知不覺竟看呆了。一個黑影從身后貼了上來，嘴里臭烘烘一股腐爛氣味說，大姐，咱交個朋友吧。嚇得劉雅娥魂飛天外，頭也不敢回疾步出了花園，在門口站定了，看看并沒有追上來，這才按住怦怦亂跳的心，回家。

學生早散了，女秘書梅菲帶著黃小壯正跟李天順談話。梅菲說，黃總想知道，小壯這一段補得怎么樣了。李天順沒說話，吭吭地咳。他近來常常憋氣，喘，臉憋得黑紫。梅菲等李天順住了咳又問，黃總想知道，有沒有辦法速成？劉雅娥聽見“黃總想知道”，氣不打一處來，搶白道，你當語文水平是樓價呢，想漲就漲！李天順忙攔過話頭，說小壯的語文，虧欠太多，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別說我是個老師，就是神仙，也替他不得。唯有一宗，還是有個竅門的。梅菲忙問，有竅門？那太好了！李老師不愧教學帶頭人！您快說，什么竅門？只要有，不管花多少錢！劉雅娥一摔門去了廚房。她不愿意再聽這女人說話，她想著給李天順做個夜宵，他太累了，眼見著人消瘦下去。

這里梅菲還一個勁追問。李天順嘆口氣說，為人師表，本應該教學生扎扎實實做學問，不該尋什么竅門的。唉，現在也顧不了那么許多了。這高考語文卷子，丁是丁卯是卯，都有標準答案，唯有作文，判卷老師的主觀意識起作用?，F在學生寫作文，循規蹈矩的多，大而空的多，幾十份卷子判下來，老師腦袋都木。你去買一本書，《小故事大智慧》，里邊三百多個精彩小故事，每天讓小壯背一個，到考試也能背下大幾十個。作文時多引幾個小故事，生動有趣，能叫判卷老師眼睛一亮，也許能撈幾分。梅菲喜形于色，說有幾分就是幾分的機會，全國統一考試，幾分就得壓成百上千考生呢。李老師，那太謝謝您啦，我馬上去買書。

黃小壯坐在一旁不開口，就好像李天順跟梅菲談的不是他的事。見梅菲要告辭，他翻著白眼珠說，你買書，誰背呀？梅菲說，你考試當然你背啦。黃小壯說，別指望我，我可背不下來。李天順實在看不過去，說梅小姐辛苦你，你就給他念吧，吃飯時念，睡覺前念，背不下來，熏也能熏幾段。黃小壯一拍大腿說，就這么定了！從今兒起你就搬我們家來住吧，你還巴不得呢！說得梅菲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李榴從白云高爾夫球場出來，用尼桑送了黃大壯回公司，獨自一人時，拿出手機點開已撥電話，把最后兩個號碼存進電話簿。這兩個手機號碼，先撥的那個是姜山杰的司機小崔的，后一個，姜山杰撥給誰呢？姜山杰那天明明帶著手機呢。李榴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正當她扣上機蓋準備回家時，手機響了，正是那個神秘號碼。

姜山杰說，把黃胖子送回去了？李榴說，嗯。姜山杰問，干什么呢？李榴回答，沒干什么。姜山杰說，淮海路38號，你來嗎？李榴頓了頓，聽見手機那頭姜山杰呼吸變得粗重。她靜靜地聽著，其實想聽見自己心跳。她挺奇怪自己很平靜。又頓了頓，李榴說，我去。她脫下球裝，換上一件大開領羊毛連衣裙。

淮海路38號是所獨門獨院的小樓。李榴按了門鈴，姜山杰親自來開門。看見李榴，他既不驚喜也不慌亂，開一條門縫放她進去，反手碰上鐵門。小小院落，一條石子小徑彎彎曲曲通向小樓，路邊點綴些花草。李榴也不等姜山杰引路，徑直朝里走。突然，她忽悠一下身體騰空，原來姜山杰從后邊將她高高托起。

姜山杰很強健。李榴自始至終緊咬嘴唇不出聲。沒有快感。只感到痛楚。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開采美貌如同開采石油或煤礦，所不同的，地藏由工人開采，而她的美貌，她自己開采，通過男人來開采。但她萬萬沒料到會是姜山杰這樣一個人。她把她的初夜給了這樣一個人。太輕易了，沒有心靈交匯，沒有海誓山盟，甚至沒有彼此的凝視。就像老師要她交作業她就從書包里抽出遞上去似的，拿去，她說。終于，姜山杰從峰巔上墜落，將臉深深地埋在她脖頸旁，立刻酣然入睡。她仔細審視他。他光裸著身體，讓她一覽無余。這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人并不顯老。他一定是健身房的常客，發達的三角肌使他的雙肩挺闊，目光滑過他的胸大肌、腹直肌，它們的堅實有力她已經有了切膚的體驗。她的目光漸漸溫柔。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的身體一陣抽搐，醒了過來。

這時她想到應該盡快處理掉身下的紅。她不愿意姜山杰以為她挺嫩。她跳下床，掀起床單想去洗。姜山杰誤會了，撲上來奪過床單扔到墻角。他說，留這個東西，對你對我都沒好處。他看見那紅，眼圈忽然濕潤，說你放心，我一輩子照顧你。李榴說，是嗎？可惜我的一輩子跟你的一輩子，不一樣長。姜山杰說，女孩子別這么尖銳，讓別人沒辦法喜歡你。他再次抱她上床，開始吻她，從額頭到眼睛，在她的美人頸上反復流連，然后吻遍她的全身。漸漸的，他的唇變得滾燙，他的吻也更加有力。她又一次感覺到疼痛，被他吻過的地方立即便有麻酥酥的電感傳導至心臟。她哭了。淚水淌進耳朵。突然，她咯咯咯地笑起來，在姜山杰的熱吻下尖聲大笑。

姜山杰迅速冷卻。他拍拍她的面頰說，淘氣！

十一

家教開了半年，李天順添了毛病，他總是覺得疼，說不清哪兒疼，渾身疼痛。疼得他佝僂著身體，像只大蝦盤在桌面上。黃豆大汗珠砸到作業本上。作業本一片模糊。

劉雅娥天天讀報紙廣告，上搜房網，眼看著樹鎮房價一路飆升，4386元，4688元，5438元，過了春節，每平米竟賣到6088元！看得劉雅娥心驚肉跳。這會兒，她正背沖著李天順，卷起褥子，把面板、蓋簾攤開在床上，坐在床邊包餃子。四個老謝老家出來的手藝人用四份鍋碗瓢盆霸占了廚房，她做飯得打麻雀戰，打一槍連忙就跑，跑慢了，連腳尖都沒處站。她手里搟餃子皮，嘴不閑著，跟李天順念叨樹鎮和按揭。樹鎮的房價每平米又漲了200塊，她實在不明白李天順為什么咬緊牙關就是不許貸款。她說，沒有你這么死腦筋的！你看看，哪家買房不貸款？

李天順悶頭不說話。

劉雅娥說，可真真肉死我啦！八杠子打不出一個屁！跟上你這樣人過日子，憋屈死人！早知道你這么窩囊，死活不能嫁你！你倒是說說，為什么咱家就不能貸款？啊？你說呀？

李天順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太陽穴正撞上床幫，頓時滲出血來。

哎呀我的媽呀！你這是怎么啦？劉雅娥撂下餃子皮餃子餡，連忙去拉李天順，哪里拉得起來。哎呀，你頭碰破了，趕緊上醫院吧！李天順疼得哆嗦，說不……不礙事，坐會兒就好了。劉雅娥說那可不行，小心破傷風，擦破皮事小，破傷風事大。她說著換衣服換鞋拿錢包。李天順臉死灰一般，硬撐著扶著床幫慢慢往起站，她抄起條圍巾包住他的頭，攙著他下樓。

劉雅娥掛了個外科急診號，打了針敷了藥，看看李天順氣色，比來時見緩，攙起他回家，大夫叫住了她。大夫說，你等等，你這個病人皮外傷不應該這么疼，你沒看見他渾身哆嗦嗎？再檢查檢查吧。劉雅娥攥住李天順的手，果然手抖。她忙問你覺得哪兒不好？李天順搖搖頭說，沒事。她又問你冷不冷，李天順說，回家吧。劉雅娥猜疑大夫黑心，動不動就B超CT，她可沒有那冤枉錢，就說明兒吧，明兒要還不好，我們再來。說著攙起李天順往外走。走了兩步，李天順身子突然一歪，整個人就砸倒在劉雅娥懷里，砸得她一個趔趄，險些雙雙倒地。劉雅娥大叫，不好啦！快來人呀！大夫！大夫！

李天順被推進急救室。劉雅娥要跟進去，護士把她攔在門外。她心里發虛，預感到李天順會出事，但會出什么事呢？她不知道。越不知道心里就越虛，空洞，像跌進萬丈深淵，黑漆漆的，摸不著往上爬的抓手。

大夫出來問，誰是李天順家屬？護士一指劉雅娥說，她是。大夫說，你的病人得考慮轉院。轉院？往哪兒轉？劉雅娥早沒有思考的份了，只順嘴接茬。大夫說，病人窒息看來不是肺氣腫，渾身劇痛，懷疑腫瘤轉移到了骨骼，還是轉腫瘤醫院吧。大夫沒說癌，但“轉移”卻足夠暗示了。劉雅娥叫道，不！不！撕心裂肺。大夫說，沒有確診，建議家屬克制，不然會影響病人的情緒，一會兒病人出來了，你要配合我，就說是排除性檢查。

李天順被推出來。他精神頭兒格外好，沖劉雅娥笑笑說，沒事，我說沒事就沒事，排除性檢查，做一個也好，去去疑心。劉雅娥心慌沒主意，李天順自己安排自己。他先跟校長請假，撒謊說老家有點事得去十天半月。校長一聽就急了，說高考一百天倒計時，學生正沖刺，這時候李老師請假，咱校今年的升學率一準泡湯。李天順說，先找別人代代課，十天半月我準回來。校長在電話那頭喊道，李老師你沒出什么事吧？這些年你對學校貢獻太大了，你的事就是學校的事！有事你可別不言語。李天順又給李榴打電話，叫她馬上趕到腫瘤醫院，說爸爸做個例行檢查，你媽一個人忙不過來。李榴在電話那頭就叫了一聲“爸”，隨即關了手機。

如果不是李榴及時趕到，劉雅娥簡直一團糟。辦住院手續，推著李天順從這間化驗室到那間化驗室，李榴24小時陪護在李天順身邊。劉雅娥什么事也做不成，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李榴，轟炸機一般，將無休無止的嘮叨鋪天蓋地砸下來。沒有你爸這樣當老師的！撲上命去教書，結果怎么樣？學校領導連個面都不照！沒有你這樣做白領的！老板給你多少年金呀你這么拼命？你都多長時間沒回家了？李榴不還嘴，也不解釋，任由她抱怨，只當同時照顧兩個病人，一個，一天天走近死神，另一個，一天天面臨崩潰。

李天順的病確診為癌癥。肺部原發，轉移至肝，然后又轉移到骨。大夫對李榴說，這個病一年前就有癥狀，應該能發現，病人太不懂得愛惜生命了。李榴問，現在最好的治療是什么？大夫說，手術已經沒有意義，建議轉院。劉雅娥問，又轉院？你不要往外推，見死不救！大夫連連搖頭說，轉到胸科醫院，那抑制窒息，用藥物緩解疼痛，比我們條件好，讓病人少受些罪吧。劉雅娥號啕大哭，李榴摟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鎮定點，媽，鎮定點。

李榴給李天順辦了轉院。她告訴李天順，他只是有些肺氣腫，在胸科醫院治療一段就可以回家了。李天順說好，治療一段就回家吧。胸科醫院距李天順和劉雅娥的家很近，從住院部大廈14層的窗戶望下去，能看見401單元拆大的西墻，墻上鑿了個洞，排風扇扇頁掛滿污垢，黑乎乎的，像一只盲眼。李天順每天輸了液，就坐在窗前，呆呆地朝下望，望著那只盲眼。

姜山杰改動了城市規劃圖，公交324和516的延長線開工建設。破土那天，黃大壯召集了天意全體股東和職工，搞了一個小小儀式，請來姜山杰奠基。姜山杰即興講話，大談政府職能轉變，服務人民群眾。李榴沒來參加儀式，她炒了黃大壯的魷魚，自己開了個咨詢公司，專門為房地產業提供營銷服務。有幾個先得了信兒的開發商，打聽得她后邊有大腦袋撐著，已經送來了聘書和咨詢案。黃大壯舍不得放李榴走，說你自己開公司也沒關系，你還算咱天意的人。李榴說，身在曹營心在漢，腳踩兩只船，是你們那代人的思維模式，我要全心全意做成自己。天意的生意我還會接，但照單收費。我對天意的特殊貢獻，黃總也不會不作表示吧。黃大壯聽出李榴話里有話，一咬牙，在市中心文化花園買了個兩居室送給她做辦公室。

梅菲打聽得黃大壯送房子給李榴，恨得牙癢，趁中午飯讀《小故事大智慧》的工夫，把文化花園的房間號告訴給黃小壯。黃小壯蹺著二郎腿，瞇縫著眼正犯困，嘿嘿一樂說，想不到你這么蠢。李榴捂一只眼也看不上我老爸。那個男人不姓黃，姓姜。至于我嘛，你準以為我得吃醋，我得找人玩命？得啦，我可沒那么蠢。是，我是喜歡李榴，跟她一塊玩一塊瘋，感覺特好，這就得啦。她跟誰上床，反正不會跟我，我早看出來了，我還犯得著操那份心嗎？連這點人情世故都看不明白，你可白占了女秘書位子啦。轉天高考，黃小壯一通風卷殘云。等分數公布出來，所有科目，成績都在預料之中，唯獨作文多拿了幾分，勉強夠個三本。黃大壯歡天喜地，給兒子報了個房地產營銷專業。眼見塵埃落定，便張羅著謝師，包了個大大的紅包要去登門致謝，這才聽說李天順病得住了院。

李天順執意出院。李榴趕著將文化花園兩居室裝修了，讓父母搬到新房去住，李天順卻說想念401拆大，哪兒也不去就回老房子。李榴把父親安頓到床上，走到拆小，跟四個鄉村手藝人進行了一場干脆利落的談判，四個人扛起鋪蓋，各自投奔李榴給他們安排的職位，401終于只屬于李天順和劉雅娥了。

李天順和劉雅娥并排躺在床上。月光皎潔。兩個人望著月亮，心靜如水。李天順說，當初你要嫁了黃大壯，別墅早住上了，你后悔嗎？劉雅娥說，二十多年夫妻，這話說著多余。李天順說，現在你明白我為什么不讓你貸款買房了吧。剩下你一個人，我怕你還不上。劉雅娥說，剩不下你也剩不下我，咱倆總在一塊兒。李天順伸過手來，搭到劉雅娥脖子上。他撫摸她的脖子，一寸寸地輕柔撫摸。李天順問，我，再喊一回？劉雅娥說，喊吧，就咱倆，你喊吧，可勁喊。李天順把嘴張得大大的，干嘔，喊不出聲。他不死心，拼了力，再張大了嘴。突然，一口氣頂到咽喉，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劉雅娥緊緊抱住他，一邊叫著天順天順，一邊緊拍他的后背。李天順的喉嚨咕嚕一聲，那口氣終于噴了出來，卻是一團黑血，人已然是沒了，仰面朝天，嘴大張著，黑洞洞的。

這座省城還沒有一個中學教師有如李天順那樣極盡哀榮。靈堂設在401拆大，學生送的花圈花籃從靈位前一直排到大街上。學校專門成立了治喪委員會，校長副校長輪班守靈。李榴給劉雅娥在拆小鋪開一套被褥，安排她躺著，請學校女老師陪著，黃小壯把門，不是要緊吊喪的人，不讓她見。李榴一身重孝，白粗布孝袍白粗布鞋面，立在李天順靈位前，陪著吊喪的鞠躬行禮，然后還禮。李天順和劉雅娥的同學相約了來吊喪，黃大壯也來了，夾在人群里鞠躬。同學們要看看劉雅娥，李榴只好把他們讓到拆小。幾個女生抱住劉雅娥就哭了，說李天順是咱班第一個走的，要說年紀，他不大不小，輪誰也輪不上他啊。黃大壯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劉雅娥，沒想卻在李天順葬禮上。劉雅娥悲傷得脫了人形，兩眼發直，就會說一句話，說李天順死的時候張著嘴，想喊沒喊出來。她跟所有同學說同樣的話，說他死的時候張著嘴，想喊沒喊出來。黃大壯寡落落地一個人走了出去，掏出手機叫通梅菲，叫她立馬去開個房間。梅菲不知道他要接待什么客人，就問要幾星級的。黃大壯吼道，沒星級！老公老婆睡覺要什么星級！他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跟一個女人像夫妻那樣睡到一個床上，什么都不做，就是呼呼大睡。

有同學通知了姜山杰。姜山杰與李天順和劉雅娥平素并無來往，可去可不去。但李天順的葬禮嚷動了省城，他樂于去露一頭兒。自小樓一夜春風后，姜山杰沒再約李榴。李榴有事，只需一個電話，他從不推辭。他并不急于享用這個女孩，他知道她的睿智會幫助他們走很長的路。閑下來的時候，他渴望著她，但他必須小心翼翼，他等待著。

副市長到了，校領導連忙迎上去。姜山杰讓秘書抱著一個特大花籃，自己跟在花籃后面。校長立在李天順遺像左下方，讓李榴站在身旁。校長說，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鞠躬。李榴也跟著鞠躬。鞠了躬直起腰，姜山杰才認出孝女原來是李榴。李榴一臉悲戚，并不在意他的驚詫慌張。李榴說，姜叔叔，您要看看我媽嗎？姜山杰慌忙往外走，說不了，今天就不了，我還有個會，改天吧，改天我一定來。

葬禮之后，李榴搬回家，跟劉雅娥同住。每天臨睡，她要跟劉雅娥說好一會兒話，把白天經的見的，繪聲繪色講給劉雅娥聽。但劉雅娥很少講話。她的話都跟李天順講完了。她失眠更嚴重了，李榴就陪她散步，每天晚上到小公園去走走，看一會兒太極拳。有天晚上，李榴公司臨時有事實在抽不開身，打了電話到計生委，囑咐她下了班回家晚上別出門。劉雅娥聽同事說公交324和516的延長線竣工了，下了班，鬼使神差就上了324。從機關到樹鎮，兩頭終點站，公交跑了一個多鐘頭，她下車時天已經黑了。一期工程已見出眉目，五六幢十二層小高樓現出身形，樓間栽了一些小樹，在初夏濕潤的夜晚靜悄悄地伸展著枝葉。她深一腳淺一腳往里走，忽然，她看見頭上樹影稀疏，樹影后邊，五樓一個窗口正亮著燈。燈光灑在她的臉上，像溫暖的手。她喃喃地說，李天順，瞧哇，那就是我們的新房子。

作者簡介：

宋安娜，女，中國作協會員、天津作協簽約作家，《天津日報》高級編輯。著有長篇小說《桅頂望》《圣光》、散文集《海之吻》《別讓我成為富人》、長篇文化隨筆《解讀梁斌》、文藝理論專著《偵探小說學》等。曾獲得“五個一工程”提名獎、飛天獎、金鷹獎、全國報紙副刊年賽金獎、中國新聞（散文）二等獎、華北地區文藝理論一等獎和天津市首屆青年作家創作獎提名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