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迷路的不僅是胡適,不僅是革命家陳獨秀,不僅是知識界,甚至是一個民族,還甚至是今天
胡適慣被推為20世紀中國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縱觀此人一生,眼界高明但有時并不敏銳。
1925年10月,鑒于俄禍日劇,主持《晨報》副刊的徐志摩推出有關蘇俄是敵是友的政治討論。梁啟超、徐志摩、丁文江、張奚若等時賢紛紛參與,兩個月下來,雙方的論戰如火如荼,最后引來一場大火。可是火光映照中的討論,卻沒有胡適的身影。以胡適對社會事務的關注,卻逍遙于這場事關國運的討論,庶幾可怪。
直到1926年夏,胡適才在莫斯科的一封信中披露緣由:“去年許多朋友要我加入‘反赤化’的討論,我所以遲疑甚久,始終不加入者,根本上只因我的實驗主義不容我否認這種政治試驗的正當”;而且“在世界政治史上,從不曾有過這樣大規模的‘烏托邦’計劃居然有實地試驗的機會”。
時間倏忽過去八十余年。2007年12月16日,京城“律師觀察網”有過一次紀念胡適和陳獨秀的同人雅集。一位中文系出身的年輕才彥在表達對陳獨秀作為革命家的敬意時,也曾在肯定的意義上言及社會主義是一場試驗,其價值表達和當年的胡適之一模一樣。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鼻榧ぶ校胰滩蛔街北磉_了自己的反對:任何一個人,你盡可以自己試驗,誰都沒有權利拿別人試驗。比如我不反對歐文的社會主義試驗,他是自己出錢在美洲買了幾萬英畝的土地做試驗。但我肯定反對蘇俄性質的實驗,因為它是拿別人做實驗。還有什么表述比以上胡適的看法更危險?
自由主義是個人本位,而蘇俄那種主義卻是國家本位。國家可以把個人和個人的財產當做某種主義的試驗品,個人卻沒有不做這種試驗或拒絕的權利。請問個人的自由在哪里?何況,依胡適所言,蘇俄試驗乃是一種“烏托邦”的計劃。烏托邦本來就沒有實現的可能,如果個人烏托,那是他的自由;可是如果誰要把國家(邦)作為烏托的對象,肯定貽害無窮。然而,胡適之先生卻把它視為蘇俄政治試驗的“正當”。
讓我們目睹一下這試驗的正當性吧。這是來自瞿秋白《赤都心史》的一個片斷,為瞿氏在俄采訪所得:德維里省的一奶牛廠主謝美諾夫,閑坐在辦公室里。忽然門響,進來兩人:“哼!請上蘇維埃去!”……舊時王爵的邸宅里,短衫破襖,軍帽氈靴,顏色憔悴,精神奮發的大群人,正在開會呢。謝美諾夫進來,大家都回頭瞧看,人影簇動幾分鐘,又復靜下。主席命謝先生,當眾宣讀議決案——德維里勞農兵蘇維埃決議:宣告謝美諾夫之工廠,財產,房屋,一律沒收,充作德維里省勞農地方政府公有。
除了對陳獨秀晚年民主的反思,我對他實在產生不了好感。這是真話。那位才彥在表達對陳獨秀的敬意時,特地強調了他的革命家的身份。是的,陳是一個蘇俄意義上的革命家,蘇俄在暴力革命之后,便開始了如上所見的鏟除私有的試驗。無需再論這種試驗幾十年后的結果,即使當時,作為胡適的朋友,徐志摩就發表了反對意見。他致信胡適,問其蘇俄試驗“在學理上有無充分的根據”。胡適王顧左右:“無論在共產制或私產制之下,有天才的人總是要努力向上走的?!眴栴}不在于人向上走還是向下走,怎么走都沒關系,關系重大的是,蘇俄那套共產制是靠對私有財產的剝奪而推行的。
胡適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卻不諳社會選擇乃制度優先,制度安排則財產優先。自由主義的自由首先就是產權自由,沒有這個根基,其他自由無所附麗。
遠在20世紀20年代,一個詩人憂慮于國運傾頹,組織了一次討論??墒牵鳛楫敃r的文化班頭,胡適眼光不夠,置身討論外不說,來到莫斯科,還為蘇俄作“理想主義”的辯護。這就要審查胡適自由主義的身份。
胡適的自由主義是從半路學起,他學的是19世紀密爾式的自由主義(多在言論自由、個性自由上用力),但如果沒有17世紀以洛克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義打底(強調個人財產權利),那么,這樣的自由主義很容易在俄蘇那套理想主義的光譜中迷路——那是把人類最美好的詞匯都拼貼在一起的政治光譜,它那炫目的光彩足以讓洛克式的自由主義灰頭土臉。當時迷路的不僅是一時莫從的胡適,不僅是革命家陳獨秀,不僅是知識界,甚至是一個民族,還甚至是今天……
“要怎么收獲,先怎樣栽”,這是胡適的話。如果我們收獲了一個罌粟般的20世紀,那么就問問當時是如何栽種的吧。
邵建:學者,任教于南京曉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