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批評

仔細思忖，學藝術的從不懂到懂，從不會到會，從會到精，這一漫長而無窮盡的過程，即是一個表揚與批評永遠交替施教的過程。除了神仙，誰的長進都少不了表揚與批評。

表揚與批評，對于習藝者來說，似日月水火缺一不可。只聽表揚褒獎的話，人會飄浮，滋生傲恣；只聽批評，人易萎頓，喪失自信。我從實踐中體味到：表揚是糖，批評是藥，兼而聽之，聽而踐行之，則會大有長進。

誠然，批評有著表揚不具備的功效。學藝有點進步，沒有表揚也無妨，而有缺點，沒有批評，缺點就見不著、改不掉。所以“藥”比“糖”對虔誠的學人來說更緊要，不可少。人要是去掉浮躁心，就會發現一個逆耳厲色而利于用的批評，遠勝過一打甜甜蜜蜜的捧場話。鄭板橋是個精靈，他的“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是肺腑之言。

話說回來，“藥”總不如“糖”易于接受。記得15歲時，我不知深淺地拿著刻的印作去向戈湘嵐先生求教。誰知戈老一陣緊一陣帶火藥味的批評，把我的習作批得一無是處。當時，我只差腳底下少了個洞，無以遁身逃脫。感謝上蒼，這場嚴厲的批評并沒使我氣餒，反倒調動了我爭強好勝的稟性。大約一年后，我再次登門把印作放上戈先生的畫案，準備挨批，誰知他竟忘記了先前的我，講了許多褒揚的話。尤其是看到我稚嫩的印被按到了戈老的畫作上時，我的感覺好極了。這是我第一次領悟到批評的力量。我自此懂得了批評的好處、妙處，“藥”有時比“糖”還甜。身陷混沌中的學子，沒有及時且正確的批評來關懷你，那才是一種最不堪的損失和悲哀啊！

在學藝過程中，我把批評指教過我的長者歸納為兩類：嚴父型和慈母型。如戈湘嵐、謝稚柳、劉海粟、陸維釗諸公屬前者；方介堪、李可染、王個砥、沙孟海、陸儼少、程十發諸公屬后者。后者送你的“藥”總是周全地包上糖衣，不苦不澀，和風細雨，如坐春風，如沐皎月。不過，對這類的批評，需要沉靜仔細地去品味、去捕捉。若是嘗到甜味就得意，將會把裹于其間的中肯批評給忽略掉，粗心地把藥當糖來消受，是莫大的損失。

批評，不必是理論化的，也不可求周全。天下有的是一字之師，我就每每幸遇過。23歲那年，我把印作給去疾先生批評，他說了一句“你可以變啦！”一個“變”字給我的主攻方向翻了個，由朝后看而轉變為向前看。習藝如登山，走別人鋪好的路，做旅游者當然方便。但志存高遠，自己去開路，做個探險家才更有意義！記得唐云先生對我的書法也送了兩個字：“太實”。我理會他的意思是在力的表達上虛脫些，在意境表達上要空靈些。一針就扎在“穴位”上，我至今感恩于他。

我學習繪畫是在20年前，稚柳師對我批評的核心是要追求一個“文”字；十發老則要我追求一個“淡”字；宛若翁要我克服一個“露”字；其峰老對我的批評是希望保持一個“生”字。攻藝登山山入云，接受一個批評，改正一個短處，恰如多爬上了一個臺階。對批評的持久采納就是臺階的積累。百年如一日，就會使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接近于峰巔。

批評者總是站在某一個角度，從某種審美上看問題，指點迷津。你不能求全于批評者，而當苛求于自身。倘能虛心而全面地去綜合剖析批評，清醒地消化批評，汰沙取金，必會受用無窮。當然，聽不進批評，不會有大進步，不正確消化批評，同樣不會有進步。我有過許多這方面的正反教訓。

批評，不免有欠公正，意氣用事或者更甚者，這也是尋常的事。我的態度是不計較，不上心。從萬能的辯證法角度講，批評總有于己有補的東西，要心平氣和地對待，不作無謂爭辯，不以牙還牙地對抗。我總認為，藝術是一種文化，是一種修煉，是一片凈土，不是武術，不是戰場。虔誠的攻藝者當專注不二地把精力、心力都用到藝事上。這是從藝時的初衷，也是我終生信奉的準則。相比老一輩，自己的學識修養差距甚大；比較年輕的新銳，自己的膽識和敏穎都顯得落伍。老驥伏櫪，而批評正是鼓勵自己奮蹄的推力！

沒有批評，就沒有藝術。批評是一束智慧，一份愛心，一片袒露的真誠，一腔恨鐵不成鋼的期待與厚望。批評，始終是攻藝者強身之本。批評滋補著我，批評健壯了我，催我奮進。人非石木，豈能忘情，因此我深深地感恩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