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少城,歷來就是著名的繁華之地,其翻檢少城煌煌史冊,不得不令人驚嘆真可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這里曾經(jīng)孕育和催生了最輝煌的文學,最高端的學術(shù),最早期的教育和最豐富的文化,許多歷史名人在其中居住過,僅止?jié)h代就有辭賦大家司馬相如、揚雄,著名學者和星相學家嚴遵相繼在這里居家安宅,著書立說。
西漢景帝時,成都少城一個小名叫做犬子的年輕人只身闖蕩京城長安。他先是在朝廷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時常陪天子打打獵,后來因為愛好文學,索性辭了官職,與鄒陽、枚乘等當時的文化名流一道跟隨梁孝王,天天吟詩作賦。憑借一篇汪洋恣肆、鋪彩摛文的《子虛賦》,年輕人在京城小有名氣。這個初露頭角就顯示出不俗才華的非凡作家,便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司馬相如——中國文學史上領(lǐng)一代風騷的漢賦第一人。
可惜景帝不好辭賦,司馬相如的才華得不到欣賞。梁孝王死,跟隨的一幫文人學士樹倒猢猻散,司馬相如只得回到成都,生計窘困。他有一個朋友在臨邛當縣令,邀請他去做客。在臨邛首富卓王孫的家宴上,多才多藝的司馬相如即席撫琴,以一曲情熾意烈的《鳳求凰》打動了剛剛守寡在家的卓氏女兒文君的芳心。二人私接連理,不顧社會評價,也不給卓王孫留面子,以一場演繹風花雪月的星夜私奔譜寫了一首流韻千古的愛的浪漫曲。
跑回成都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不以窮困而不堪,他們相親相愛,夫唱婦隨,在城里開起了一家小酒店。白天,文君當壚賣酒,相如身著犢鼻褲,提壺上菜涮盤洗碗一應(yīng)雜活全包干;夜晚,二人漫步郊外,攜手登上一座高臺,相如撫琴,文君放歌,月光下的錦城如聞仙樂陣陣。這種自在而快樂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萬般無奈的卓王孫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承認了這個讓他大丟面子的風流女婿。在卓王孫的資助下,司馬相如再度上京博取功名。
景帝之后,武帝即位。這位雄才大略的杰出帝王不僅熱衷于開疆拓土,也是一個癡迷的文學愛好者,他無意中讀到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頓時贊不絕口,還以為是哪位前輩文豪的杰作,感嘆自己不能與之生于同時。恰好此時替武帝養(yǎng)狗的楊得意在他身邊,這人是司馬相如的同鄉(xiāng),他告訴武帝,作者就在京城。武帝大喜過望,當即召見司馬相如。于是,懷著一腔抱負的司馬相如終于得到了一個施展才華的絕好機會。
司馬相如一生在文學和仕途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文學上,他一共創(chuàng)作了29篇大賦,其中以《子虛賦》、《上林賦》為代表,標志著漢賦達到極盛時期的最高藝術(shù)水準。前人提到西漢文學,有“文章西漢兩司馬”一說,這兩個“司馬”,一個是以《史記》彪炳千秋的司馬遷,一個就是以辭賦獨步天下的司馬相如。魯迅先生也極其贊同這個說法,他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如果說司馬遷是史傳文學萬世效法的楷模,司馬相如則是漢賦藝術(shù)登峰造極的典范。仕途上,司馬相如受武帝命主持開發(fā)“西南夷”,修通僰道,振興了先秦以來民間自發(fā)形成的南絲綢之路。他以詩人般的人文情懷和政治家的嚴謹舉措,感化西南邊鄙的少數(shù)民族,將政府的統(tǒng)治范圍擴展了十多個縣,以和平、和諧的方式為漢王朝的開疆拓土寫下了厚重的一筆。
漢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司馬相如病逝于陜西茂陵。雖然他自從漢武帝時再赴長安就一直宦游在外,只是在主政“西南夷”開發(fā)時才回過四川,但在他的家鄉(xiāng)成都,人們世世代代都銘記著這位為四川人博得崇高榮譽的先賢。他當年與卓文君賣酒和撫琴的地方,至今遺跡尚存。2000多年來,那里早已建成了一片繁華市井,但在“琴臺故徑”高大樓牌和“古琴臺”勒石立碑的引導下,游人仿佛還能夠感受到遠古傳來的悠悠逸韻。他早年的故居,經(jīng)學者考證,則在與琴臺相去不遠的少城之中。《太平寰宇記》卷七十二引陳壽《益部耆舊傳》說,司馬相如“宅在少城中笮橋下百步許”;又明代曹學佺《蜀中廣記》引西漢王褒《益州記》說:“司馬相如宅在州笮橋北百步許。”前說明確提到“少城中”,但又誤指為“笮橋下”;按笮橋位于少城南邊城外檢江之上,后說之“笮橋北”便正正是少城了。曹著又引李膺《益州記》云:“市橋西二百步得相如舊宅,今海安寺南有琴臺故墟。”市橋位于笮橋下游,市橋之西,笮橋之北,位置當在今通惠門東邊的金河街一帶。
西晉文學家張載在《登成都白菟樓》詩中描述他登上張儀樓(晉代叫白菟樓)俯瞰少城的景象,其中有“借問揚子宅,想見長卿廬”兩句。這里的“長卿”即司馬相如,字長卿;而“揚子”,則是西漢另一著名文學家,成都人揚雄。
揚雄,字子云,古詩文中也常常略稱為“揚子”。揚雄祖籍山西,其先人周朝時封于晉國一個叫做“揚”的地方,遂以封地為姓。春秋時,揚氏位列侯爵。后來韓、趙、魏三家瓜分晉國,揚侯一家逃到荊楚巫山。進入漢朝,揚家逐次沿長江上行,先住在巴地的江州(今重慶);武帝元鼎年間,又舉家遷到了成都附近的郫縣。此時的揚家,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先祖時代的貴族身份,只能守著一塊田,一座房,“世世以農(nóng)桑為業(yè)”。這樣的身世背景,決定了揚雄“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清心寡欲而好學深思的操守和品性。
揚雄一生博覽群書,專志著述,早年亦愛好辭賦,崇拜司馬相如,作賦也模仿司馬相如的文風。漢成帝時,他因為文章出名,有人推薦他到朝廷做了一個小官。在官場上,他依然不慕權(quán)貴,安貧樂道,一心一意著書立說,不在乎官位高低。歷經(jīng)成帝、哀帝、平帝三世,當初與揚雄同時入仕的王莽、劉歆、董賢等后來都位列三公,而揚雄則從未升遷,三朝做官依舊是個黃門給事。他的同學王莽篡漢之后,揚雄才以耆老的資格轉(zhuǎn)為大夫,這多少還有點照顧的性質(zhì)。然而不久,他的一個學生得罪了王莽,他受到牽連,竟不惜以跳樓自殺來回答王莽的追究。雖沒摔死,但足以顯示他清白做人、義不受辱的勇氣。
作為官員的揚雄結(jié)局是可悲的,但作為作家和學者的揚雄卻是值得羨慕的。他一生著作等身,在文學和學術(shù)上均有極深的造詣,為后世留下了一大筆豐厚的文化財富。文學方面,他創(chuàng)作了12篇大賦,與司馬相如齊名,被列為“揚馬班張”(揚雄、司馬相如、班固、張衡)漢賦四大家。哲學方面,他根據(jù)《易經(jīng)》作《太玄》,模仿《論語》作《法言》。語言學方面,他撰寫了《訓纂》和《方言》這樣的字典和詞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方言》一書耗去了揚雄整整27年時間,集古籍所載與當代語言調(diào)查,匯聚同類詞語,分注通行地域,開創(chuàng)了全世界第一部方言詞典。在揚雄的時代,西漢走到了盡頭,社會動蕩不安,末世氛圍下難免人心浮躁,像揚雄這樣不思祿位,不求聞達,只管著述,一般人都不能理解,他死后,有人就問當時的另一學者桓譚:揚雄寫那么多書,難道能夠傳給后世嗎?桓譚的回答是:“必傳。”事實正是如此,恰如西晉文學家左思對揚雄的評價:“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qū)?!睋P雄生前清苦寂寞,他身后百世,卻得到了人們的無限敬仰。
揚雄之所以能夠具有豐富的學識和淡泊明志的操守,與他年輕時在成都的求學分不開,他的老師,就是少城中無人不知的大儒嚴君平。跟隨嚴君平的日子,揚雄的家也就住在少城,前面張載詩中提到的“揚子宅”,就是揚雄的故居。宋人何涉《墨池準易堂記》說,“揚雄有宅一區(qū),在錦官西郭隘巷”,《太平寰宇記》更指出了確切的位置:“子云宅在少城西南角,一名草玄堂。”當時的少城西南角,大致相當于現(xiàn)在的西勝街附近。所謂“草玄堂”,是因為揚雄所著《太玄》在后世影響廣大,人們認為他這部書就是在這里草創(chuàng)的。從“草玄堂”這個名稱,也可以感覺到揚雄在少城的生活是非常單純的,在一條偏僻的小巷中,深居簡出,潛心學問。就像孔子所稱贊的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時人或許不堪其憂,揚雄則不改其樂。
揚雄的老師嚴君平,則是少城廛市中一位節(jié)操高邁、學識淵深的真隱者。嚴君平本姓莊,名遵,字君平,后人避漢明帝劉莊諱,將莊改為嚴。在歷史上眾多的大學問家和思想家中,嚴君平算是個另類,頗有點像他春秋時代的本家莊子。他一生決不做官,只以占卜和教書為業(yè)。嚴格說來,占卜也不是他的主業(yè),他的主業(yè)只有一個,就是誨人向善。他替人卜蓍,宗旨也是教導別人怎樣做人。如果問卜者是為了一些邪惡非分之想,他就根據(jù)卦象儆之以利害;做人子的來求卜,他就曉之以孝;做人臣的來問卦,他就喻之以忠。總之,他是因人而異因勢利導,希望每個人都葆有一顆善良的心。每天只要掙到一百錢,嚴君平就收起卦攤,回家去教授學生。其余的時間,就是研究學問,著書立說。他著重鉆研道家的學說,對《易經(jīng)》、《老子》、《莊子》都很精通,撰著十余萬言,成書《老子指歸》十三卷。
可能是由于人們往往把先秦的道家和后來的道教混為一談,后世關(guān)于嚴君平的一些傳說,竟摻雜了很多怪誕不經(jīng)的傳奇色彩。在西晉文學家張華的志怪小說《博物志》中,說是有個住在海邊的人乘船到了天河,看見織女和牛郎,就打聽這是什么地方。牛郎對他說,你回去的時候到蜀郡去問嚴君平就知道了。這人來成都找到嚴君平求問,精通星相學的嚴君平馬上說出“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掐指一算,正是此人到天河的那個時間。這則故事后來經(jīng)過演繹,又發(fā)展成了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歸來,船上載了一塊大石頭給嚴君平看,嚴君平也說了前面那番話,還指出這塊石頭是織女的支磯石。張騫果然承認他在黃河源頭碰見了牛郎織女,這塊石頭就是織女給他來讓嚴君平解惑的。因為這個故事,從前嚴君平占卜賣卦的那條街就被叫做了支磯石街。這條街上也確實有塊古代遺留下來的大石頭,高2.12米,最寬處80厘米,底大頭尖,狀如梭子。這塊石頭當然不會是織女的遺物,但它的身世確也撲朔迷離,有點來頭。因為傳說中支磯石與嚴君平的關(guān)系,還扯上了牛郎織女,它在民間被視為神器,備受崇拜。清朝康熙年間,支磯石所在的地方蓋起了一座支磯石廟,香火一直很旺盛。如果剔除詭譎的傳說附會,支磯石本身由于它悠久的歷史存在,千百年來積淀的人文蘊含,無論如何也具有了文物價值。1958年,支磯石移到文化公園,由政府加以保護并供游人參觀。
為了紀念嚴君平,支磯石街在滿城時期取名君平胡同,可見滿清政府對這位漢人學者也極為尊敬。后來又在少城南垣外新建一條君平街,更說明這位先賢大儒對這座城市的文化貢獻,萬世之后都不會被人忘記。
司馬相如、揚雄、嚴君平,三位中國文化史上的大師級人物在西漢一代相繼出現(xiàn)于少城,這是成都的榮耀,更是少城的驕傲。他們?nèi)缤w光彩奪目的巨星,少城歷史的天空因為他們的映照而更加輝煌動人。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