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5日13時,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余虹在“五十知天命”的年齡時段,突然從自己家所在的世紀城小區10層跳下,現場留下的遺書表示要把所有藏書捐贈給文學院。
當日下午,老同學徐旭自宜昌打來長途,很低沉地說:“我們的老師余虹先生走了……”我黯然良久,在暴風雪還沒有到來之前,余虹老師讓我們提前感受了這個冬季的寒冷。而他選擇的墜樓方式也是有意味的,也許是用飛翔后的精神重量,完成了對堅硬冰冷的物質大地的一擊。那轉身把自己投進深淵投進火焰的背影,跨上瞬間的馬,抵達了永恒故鄉。
1990年3月,我就讀于華中師大中文系文學評論研究生。3月的武漢,空氣中還有些許涼意,而馬路對面的武大櫻園,讓我們這些從未見過櫻花的學生,睜大了一雙雙驚喜的眼睛。就是在這櫻花盛開的時節,我們又迎來了更大的驚喜:這個學期由余虹老師為我們講海德格爾詩學。
記得當時校方非常民主,就課程內容的安排多次征求我們的意見,這是因為我們這個班是由華中師大與魯迅文學院合辦,同學們基本上都發表過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文學作品;再是同學們的年齡相對偏大都是成年人,有的師兄師姐年紀不讓當時34歲的余虹老師。這些人的國學功底都有個三拳兩腳的,什么戰國七雄、諸子百家、二十四史,什么唐詩宋詞、元代散曲、明人小品,八字都有那么一撇,因此我們特別想彌補一下西學缺陷,尤其是海德格爾。雖然波特蘭#8226;羅素在他那本通俗的卻又是權威的《西方哲學史》中,對海氏這位存在主義哲學的祖宗只字未提,但其時存在主義在國內學界正是風生水起,大有成為顯學之勢。而我們全班同學恰恰又對這位“艱深晦澀”的詩人哲學家充滿好奇心與神秘感,校方自然很快回應了我們。
記得當時許多同學對羅素的《西方哲學史》“遺漏”海大師頗有微詞,現在想想,倒是于理不通于情可解。因為海大師與羅氏在哲學研究的方法論上,可謂相去甚遠。海德格爾之 “在”是感性的、鮮活靈動的,是可以體驗、可以傾聽、可以領會,卻是不可解釋的。一如優美的音樂旋律,硬要配上詞,豈不枷鎖上身?從他后期與日本哲學家的談話記錄《在通向語言的路上》中所表現出的對“非概念性語言和思維”的熱情,我們不難看到他對本真語言,換句話說,也就是原語言的執著程度。他思考的是如何通過詩性的本真的原語言,將“在”還原,也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謂的“回到事物本身”,從而讓彌漫于“存在”上空的煙霧去蔽敞開,進而使人“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荷爾德林語)。而羅素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以及那些試圖用科學哲學的方法論為哲學問題尋找絕對答案的人,不買他的賬實在情理之中。換個角度,如果海氏去著《西方哲學史》,羅氏們怕也不會進入他的視野。
信筆所至,似乎有些扯遠了。記得當時老師們的課講得都很精彩:王先霈先生講過現象學大師胡塞爾,也講過禪宗的“當頭棒喝”;胡亞敏老師講的是敘述學,也專題講過羅蘭#8226;巴特的《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和托多羅夫的《文學作品分析》;王又平老師講的是文學批評學,也專題講了美學、批評大師克羅齊……但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的卻是年輕的余虹老師,他的課最有個性、最有鋒芒,也最富激情。余虹老師身材不高 ,也就是一米七十的樣子,頭頂和他的目光一樣明亮。他明亮的目光閃耀著智慧與鋒芒,也時常會有一些閃爍不定的東西。后來對余虹老師有一些了解之后,我想這些閃爍不定的東西,必是一個詩性學者的懷疑和追問。第一天上課的時候,余虹操持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講了為什么要講海德格爾,尤其是海氏為什么在當下會引起如此關注。那時一次課就是一上午,在講課的老師中,余虹老師的上座率最高 ,我們全班同學幾乎從不缺課。余虹老師講課非常開放,有問題可以隨時舉手,能三言兩語解決的當場作答,不能的事后必有說法。一天,有兩位同學舉手提問,一位的問題是:“海子與荷爾德林有何精神血緣?”余虹老師一言以蔽之:“他們心中都有神?!绷硪晃坏膯栴}是:“海德格爾與西方傳統哲學的主要區別?”余虹老師同樣干脆:“海氏就是要通過他的本真思維、他的詩性言說,徹底顛覆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統治西方論證和歷史的形而上學與科學傳統?!庇嗪缋蠋焸湔n非常認真,講課更是頗有耐心,經常講到中午12點意猶未盡,而我們聽得也忘卻了時間。記得在講《存在與時間》第40節的“畏”與第41節的“煩”時,就用去整整一個上午。他當時的一段話至今猶在耳邊:“在工業文明現代技術日益發達的今天,人們看到森林與河流時,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大樹可以造紙蓋房,這些大水可以航運發電,卻聽不見森林與河流在黑夜里的呻吟和絮語,在陽光下的歡呼與歌唱……”。
余虹先生不僅是我們的老師,更是我們的朋友。我隨父母支援三線建設的時候在四川富順生活了近10年,他經常用家鄉的四川話與我交流,并親切地稱我“班頭兒”。有一次我和同學去余虹老師家求教,不巧他上課未歸,師母接待了我們??吹接嗪缋蠋熡心敲炊鄷?,我們大開眼界羨慕不已,用筆記下許多書目。一會兒余虹老師下課回來,看到我們在他的書房抄書目,他炯炯的目光中有頗多嘉許。
那段時間,我們特別能買書,一到沒課的時候,就三五搭伙騎車走街串巷,幾乎逛遍整個武漢的大小書店,從三聯版的那套《現代西方學術文庫》到商務版的那套《漢譯名著》,從北大版那套《文藝美學叢書》到上海人民版那套《西方學術譯叢》,只要見到盡收囊中。甚至還買到了中國民間文藝版的弗雷澤的《金枝》,以及陳映真主編的臺灣版豎排繁體的《諾貝爾文學獎全集》。當時還有件趣事,有天到武大校園內的書店閑逛,竟發現周國平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作半價處理,28萬字原價不過2.85元。再折以一半,我覺得太委曲這本書了。于是對售書的同志說:“又沒破損,完全是新書嘛,我用原價買一本好嗎?”那位同志更會辦事:“這樣吧,您原價買一本,我們再送一本,這樣就平賬了。”當天我就此寫了一篇短文,正巧被武漢晚報的馬里波兄看到,覺得“也還有趣”,便在該報刊發了。很快,此文又被《讀書》雜志刪節后作了補白之用。一天余虹老師來到我們宿舍,還對我提及此事:“文字雖很短,上《讀書》不易,買書愛書猶可貴。”當他看到我們每個同學的床頭案頭都堆滿了書,加上這段時間同學們提問也不像開始時那樣幼稚茫然了,余虹老師的臉上像春風掠過大地那么歡愉。記得那天聊得最多的是詩人海子及其“太陽七部書”,余虹老師對海子的天賦,海子那種從本源上建立史詩帝國的夢想和行動,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我們當時就感到他在這方面已經有了相當深入的研究和與眾不同的見解。不久之后,我們果然就看到了余虹老師發表的詩論《神#8226;語#8226;詩》,那種在源頭本質上對海子的血脈認同,那種詩性語言的刀鋒介入,以及那種在文本上哲人式的整體把握,無不展示了余虹老師才華橫溢的文筆和扎實深厚的理論素養。
在武漢讀書的那段時光,我們每個同學都很快樂很充實。我們不僅開闊了視野,豐富了心靈世界,對以后的寫作風格甚至生命的態度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畢業后,許多同學都收獲頗豐,例如搞宗教哲學研究的劉光耀,搞文學評論的王春林,都成了各自專業領域的知名人物。想到這些,或可告慰那永遠回蕩在我們心靈大地的裊裊余音,那永遠閃耀在我們心靈上空的一線天虹吧。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在1995年第10期《讀書》上發表的詩性散文《高地上的守夜者》及2007年第10期《星星》上發表的詩歌《半月彎刀》,仿佛就是寫給余虹老師這樣的在缺氧的高原上漂泊的魂靈的。那么,就讓我用《高地上的守夜者》里的一段話獻給我們的余虹老師吧:
“但我無法忘記這一期的《世界文學》因《三詩人書簡》而奉獻給讀者的形而上的風景——這人間深處的顏色。當我進入這片非人工的風景之后,便豁然明白了海子、茨維塔耶娃這些詩人藝術家,竟以赴難的方式選擇了另一條生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