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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河,薩河

2008-01-01 00:00:00俄狄小豐
四川文學 2008年3期

11

我的故鄉薩河拉達寨子如今夜夜燈火通明,電視機嘈雜的立體聲合著狂亂的犬吠聲,此起彼伏,一浪又一浪直響到深更半夜,讓彝胞們的耳朵在睡著的時候也痙攣不止。薩河日夜湍急的流水聲也依稀可聞,只是這大自然單純的聲音早已被人們的耳朵排斥在外。和河水聲一道被遺忘的還有畢摩們有時嘶啞有時清銳的誦經聲。

但在十多年前,薩河的流水聲和我爺爺的誦經聲是人們耳邊不滅的樂曲,令人無限神往。那時,人們總愛在萬籟俱寂中坐在茅屋檐下閑談,或者裹著破披氈懶洋洋地躺在屋前院后曬太陽,整日昏昏欲睡。因為地里的農活簡單輕松,不必早出晚歸,人們便習慣于磨磨蹭蹭地生活,貧窮而又舒適。從寨子中間蜿蜒流過的薩河清澈見底,不分季節地流淌。它起源于寨子背后的絕壁懸崖之中,在寨子不大的懷抱里九曲回腸地漫游了一段之后徑直往山下奔去。嘩嘩的流水聲隨著山風的飄動忽高忽低,日夜把河水清涼的氣息和天氣變化的信息送到河兩岸的茅屋莊里,人們足不出戶就能聽得見四季交替的聲音。河床里潔白光滑的鵝卵石偶爾相互撞擊,發出奇異的聲響,叫同樣無所事事的狗們長久地側耳聆聽,一副煞有介事狀。

這般死氣沉沉的日子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才被打破,薩河拉達終于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一切始于初春的某個清晨。叭叭——叭叭叭——住在村腰的陳家院門,有人在使勁兒地敲打。鄰里的狗門被驚動了亂叫成一片,把薩河拉達寨子從朦朧的晨霧中叫醒過來。

吠聲中隱隱聽得見有人在喊話:“嫂子,大哥昨天捎話來,說他退休了,叫你們今天到鎮上去接他……”跟著有婦人答話的聲音。

原來是陳青山家里的事。陳青山是寨子唯一的國家干部,在寨子幾百號人中算是鳳毛麟角,他一直在外鄉工作,民主改革的時候,他參加武工隊,在消滅頑抗的奴隸主武裝斗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后來轉業當了干部,現今已是六十開外的人。雖然他走出了窮鄉僻壤,但家眷一直住在農村。他還是寨子里唯一取了漢名的人。因他曾經當過鄉黨委書記,老鄉們便一直叫他陳書記。

這天傍晚,我爺爺又帶著他的學徒——他的二兒子——去鄰村的某戶人家主持祭祀。他倆走出寨子時,正好遇見了陳書記一行人。

“好久不見了,俄狄畢摩,別來無恙吧。”陳書記一見就熱情地招呼起來,他們是出生于舊社會的一代人。

“一切都順利著呢。先前聽說你退休了,我還不相信呢,現在看來是真的了。瞧你這么好的身體,應該再干幾年嘛,反正都是坐著工作的。”爺爺認為當官就是坐享其成,什么都不用做。

“老啦,干不起了。還是回來養老好啊。你也老多了,也該休息了吧,咱們可是同齡人呢。”陳書記樂呵呵地邊說邊打量爺爺身后的二叔。“瞧,你的接班人都要老了,你還跑在他前面擋著干什么,就讓他自個兒闖得了,有你帶著,他是成不了大畢摩的。”

“他要能自個兒干這行當,我就感謝祖宗了。別看他挎著經囊法帽,像模像樣的,那都是我強迫他做的。”爺爺回頭白了二叔一眼道。

“怎么,呷嘎,你不愿做畢摩嗎?”陳書記問二叔。

“相信畢摩的人越來越少了,做畢摩哪還有什么前途。像你一樣當個干部我才愿意呢。”二叔嘿嘿笑著道,其實這是違心話。

“聽說你現在當社長了,這也是干部嘛。”陳書記說。

“這算什么鳥干部,像你一樣吃公家飯的才是真正的干部呢。我這個社長是鬧著玩的。”二叔不以為然。

“你這話說錯了,社長是干部,哪能鬧著玩。”陳書記嚴肅道。

“問題是我當了社長也沒有什么事干,當不當都一樣,太虛了。”二叔說。

“別這么想了,往后我找事讓你干,讓你知道社長也能干大事。”陳書記詭秘地道。

“好啊,只要陳書記找得到事,我就做得起事。”二叔自豪起來。

“傻子。”爺爺又回頭白了二叔一眼。“十足的傻子,不看看自己是哪一號人。”

“好好好,做畢摩就做畢摩,只要你老人家高興就行。”二叔悶悶不樂地道。

師徒二人于是繼續趕路,陳書記就在后面樂呵呵地道:“又當組長又當畢摩,你的事還少嗎?”

爺爺一聽此話,便禁不住地回頭笑道:“要是像你一樣的干部人家也做做祭祀,畢摩的事自然就多了。”

陳書記不作答,只哈哈笑了幾聲便帶頭進寨子去了。爺爺于是低聲教訓二叔道:“別聽這些人胡說,要一心一意跟著我做畢摩。他們是從來不做祭祀的,更不用說相信畢摩了。”爺爺一路不停地說教,擔心本來就三心二意的兒子被蠱惑而放棄畢摩這祖業。

我爺爺是聞名一方彝鄉的老畢摩,道法精深,德高望重。他有二兒一女,本希望兩個兒子都能繼承畢摩這個神職。可偏偏兩個兒子都與此飯碗無緣。我父親是老大,但天生口吃,爺爺一開始就對他不抱任何希望。而我二叔從小口語如流,嗓音洪亮,正是做畢摩的好材料。可他自己卻不愿做畢摩,不過他別無選擇,自他十歲起爺爺就強迫他跟班做徒了。如今,二叔已精通畢摩經文和各種祭祀儀式,可是他心頭仍然不愿主持祭祀,他說自己沒有勇氣一個人坐在別人家里裝神弄鬼地誦經作法。這應該是真話,因為后來我親眼目睹過二叔在別人家獨自主持祭祀時一身顫抖不止,五音不全還隨時忘詞的狼狽相。爺爺知道二叔的弱點,因此才老帶著他去主持祭祀,試圖引導他“步入正軌”。可無論如何,二叔羞于主持祭祀的弱點已根深蒂固,無法克服。爺爺因而擔心二叔會前功盡棄,到頭來白教一場。

“要是我的女兒是個男孩,他肯定能成為真正的畢摩,不像兩個哥哥那樣窩囊。”有時,用心良苦的爺爺還會看著大大咧咧的女兒這么想。

看來,要是二叔真的干不了畢摩這職業,嘿嘿,爺爺很快就會把眼睛轉移到還在牙牙學語的孫子身上。“兒子不行孫子肯定行。”爺爺把我抱在懷里時肯定這么想。

21

薩河拉達寨子地塊不大,卻足有百戶人家,因而在民政上以河為界分成兩個社,分別叫河東和河西。河東社長是我二叔,河西社長是吉澤拉牧。

陳青山回鄉沒過幾天,就叫二叔和吉澤拉牧找時間召集群眾開個會,他要給大家找事做了。但到底是什么事,他沒有透露。

次日早晨,寨落的人們十有八九還在懶睡時,兩個社長的哨子便在河兩邊尖烈的叫來叫去,例行公事。這叫人有點意外,算起來至少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聽到這哨聲了,大家幾乎都遺忘了開會之類的政治生活。

相互較勁似的吹了好一陣哨子后,我二叔便徑直來到河東岸的一塊草坪上,此是河東河西社員共同開會的地方。二叔蹲在草坪中間,勾著腦袋用一小塊破布擦拭著銹跡斑斑的鐵哨子。

“小東西,差點找不著你了。”二叔對哨子說,“知道嗎,我差點把你送給我侄兒子了。嘿嘿,往后可用得著你了。”

鼓搗完哨子,二叔便抬頭環視四周,卻只見到陳書記一個人正向草坪走來。于是,他站起來挺直胸膛,又鼓足大氣猛吹了一陣哨子。

“慢慢吞吞的,能做什么大事,以后社員的這些壞毛病要堅決改掉。”陳書記一來到二叔旁邊就批評道。

“這不習慣了嘛。”我二叔嘿嘿笑道。

“是習慣,就要更加改掉。”陳書記嚴肅道。

“瞧,來了一撥。”二叔趕緊給陳書記指著前面。

“嘿,陳書記,你怎么也來開會啊,你可不是社員呢。” 看見了陳書記的人老遠就驚奇地道。

“我現在是社員了,和大家一樣。”陳書記開心地道。

“他可不是一般社員,他是我的副手。”二叔接著道,逗得陳書記和大家都笑開了。

“噢,陳書記以前當的都是大官,沒當過小官,所以他想當一回副社長試試,是這樣的嗎?”有人跟著戲謔道。大家笑得更大聲了。

“不相信?好好好,到開會時你們自然會知道的。”二叔裝腔作勢道。

拖拖拉拉一半天后,河東的戶主們總算到齊了。又等了好半天,河西社長吉澤拉牧才領著自己的社員急急忙忙過河來。

一到會場,吉澤拉牧就自告奮勇地扯開嗓子主持開會了:“大家安靜下來。今天的會不是上頭來開,也不是我和俄狄呷嘎有話說。大家都知道陳書記退休回來了,他老人家有話要跟鄉親們講。”

群眾一時鬧開了。

“陳書記有什么話要讓大家知道呢,他又不是咱們這兒的官。”有人說。

“退休是他自家的事,和大家有什么相干?。”

“莫非他真的要當呷嘎的副手?”還有人說。

大家嘩地笑開了,二叔更是忍俊不禁,一時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身上。

二叔的腦子里還回響著陳書記方才說的話,以致與迎面而來的一頭牛重重地撞在一起。

“死牛,敢擋我的路。”二叔被撞痛了,邊罵邊撫摸痛處,好一陣才忍下來。隨即,陳書記的話又在他腦子里講起來:“咱寨子有黃土有水源也有柴,但只懂得住茅屋……大家要動起手來,建個瓦廠,咱們要和山下的漢家人一樣住上瓦房……”

二叔覺得陳書記的話很像前不久串村放映的電影里面,那些革命志士戰前高呼的“打到×××向×××前進”等口號一樣,煽動人心,只覺得真要打仗了似的。“漢家人的瓦房寬敞舒適,要是能住上那樣的瓦房,這一輩子就活得有意思了。”二叔越想越興奮,最后也情不自禁地舉拳喊著“蓋瓦房,蓋瓦房”的口號,瘋癲癲地回家去。

“喊什么呢,老不正經的。”在家門口忙活的二嬸見他瘋瘋癲癲地走過來,便說。

“知道嗎,咱很快就會住上瓦房了。”二叔得意地說。

“做夢去吧,你。”二嬸愛聽不聽地道。

“真的,陳書記要帶領大家辦瓦廠了。”

我二嬸是薩河拉達寨子最年輕俊俏的媳婦,芳名曾經在方圓四鄉的男人耳邊流傳,出嫁之后都還有人對她留有意思。她當初嫁給二叔完全是看在二叔的畢摩之業上,她想,只要他出去主持半個晚上的祭祀,就會輕輕松松得到一張優質羊皮和一只鮮肥羊腿的報酬,額外還有少量的鈔票,嫁給這樣的男人不會虧。哪知二叔最不愿從事的恰恰是畢摩職業。這使二嬸很惱火,一直對二叔很不滿,以為他破滅了她的憧憬。

這會兒二叔提到了此事,她有些興趣了,“這么說是真的啦。”

“真的,我還要帶人到漢區學瓦工呢。”二叔自得地道。

“那么誰家的瓦先燒呢?”二嬸的精明也同她的美貌一樣較有名氣。

“當然是人手多的人家啦。你想,燒瓦要砍柴,拌泥,都需要大量的勞動力。”

“幸虧……”二嬸支支吾吾說。

“幸虧什么?”二叔追問。

“沒什么。”二嬸說著撫摸了一下自己稍稍凸起的肚皮,那里面已經有新生命在孕育了。

“妖精!荒山野嶺里來的妖精。”二叔在她背后小聲地說。

31

我踉踉蹌蹌走進二叔家院子的時候,二叔兩口子在堂屋里嘰嘰呱呱的談得正興致。

“哦,有貴客來了。”二叔一見我就笑著出來迎接。

“我要噓-噓-”我迎面就道。我那時不知道想要的那個東西叫哨子。

“噓噓被偷走了,二叔沒有了。”二叔說。

“今天早上,我聽見了噓-噓-”我說。

“哦,那個不是我的,是河西吉澤叔叔的,是他吹的。”二叔帶著驚愕的表情遲疑了一下說。

“你騙人,你說過要把它送給我的。”我固執地道。

“我怎么會騙我兒子呢,來,乖乖。”二叔說著就要來抱我。我卻掙脫他自個兒跑到堂屋里去找爺爺,我想爺爺會幫助我得到哨子。 

“爺爺呢?”我沒見著爺爺,便問二嬸。

“爺爺被外鄉人請去做祭祀了。”二嬸說。

知道爺爺不在,我便要走,但二嬸拉住我的手道:“別走,等一下叔叔家有肉吃呢。”

“我不吃肉,我要哨子!”我沖著二嬸叫道,活像個缺乏教養的野孩子。

“不是說掉了嗎,你怎么不聽話呢。”二嬸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道,那張豐滿的臉陰沉沉的。這下我被嚇哭了,轉身就跑。從地里收工回來的姑姑和奶奶正好一前一后出現在大門口,姑姑就勢把我抱了起來,邊安撫我邊問二叔他們怎么回事。知道了我的來意,姑姑就厭惡地沖他們罵道:“一對傻子!” 

二嬸先是欲言又止,后又把事情推到二叔身上,她說:“你哥做的事,像個三歲毛孩,老不正經的。”這不是二嬸的本性,按她平時里的脾氣,定會反駁姑姑幾句。

“不哭了,我的小拉拉,你畢摩爺爺說過,小孩子吹哨子會招來鬼的,咱不要吹哨子,好嗎?”姑姑對我說。

“對,小孩子吹哨子會招來鬼的,所以我才不給你哨子。”二叔隨聲附和說,“不信,等爺爺回來了你問他。”

我信以為真,這才停止哭泣,隨后被姑姑抱回屋去,二嬸就殷勤地給我們找座,說的話也破天荒地變得甜而又甜。要不是另有所謀,二嬸才不會對姑姑這般好。

原來,姑姑一成人,二嬸就起了貪財之心,她心底里迫切希望姑姑早一點嫁出去,好占有那點聘禮。為此,她還暗地里想方設法逼姑姑嫁人,可姑姑對此置之不理,她便經常找茬與姑姑發生口角,越來越不和睦。而如今燒瓦蓋房正需要人手,二嬸便又想留住姑姑多干幾年了,因此才對姑姑這般熱情起來。

這年春耕忙完后,陳書記把二叔和寨子里的幾個年輕人介紹到鎮上的一個磚瓦廠做學徒,自己則順便請來幾個燒瓦匠,帶著其他人在寨子南面的祖爾坡開始抽土拱窯,建設瓦廠。大家都想早日住上瓦房,所以干得很起勁。

等到夏季,二叔他們就學成歸來了。沒歇兩天,兩個社長的哨子又在一個傍晚時分叫響了。

晚會開了很久。參會的人回來時,把寨子里的狗全驚擾了,只聽見一片狂亂的吠聲在寨子的夜空久久回蕩。

從這年夏天開始,薩河拉達寨子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我二叔和吉澤拉牧的哨子會在每個凌晨時分把人們叫醒,白天里還跟在人們的屁股后面催趕,叫那些懶散慣了的人吃不消也睡不好,時常叫苦連天。但漸漸地,人們都適應了早出晚歸,薩河拉達寨子的狗們從此夜夜狂叫,迎接一撥又一撥晚歸的人。面對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我爺爺說這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集體合作社時代。

自帶領大家辦瓦廠后,我二叔算是徹底放棄了畢摩這行當。我爺爺每每看到二叔屁顛屁顛地跟在陳書記后面,積極指揮群眾干活的勤奮勁兒,情緒便會低落下來。他說:“這個敗家子,要是他把這精力這心思用在主持祭祀上,我就死而無憾了。”但不管爺爺怎樣軟硬兼施,二叔都不會再回頭了,爺爺的希望因此變得更加渺茫。

二叔見爺爺整天愁眉苦臉的,便抱著剛滿月的兒子來到爺爺面前,嬉皮笑臉地說:“老爺子,犯什么愁呢,瞧,你有的是接班人,你這個孫子的臉皮肯定比我厚,他準能做畢摩。”

“等他能跟班,我的墳地都長草了。”爺爺含情脈脈地往孫子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后不勝憂傷地說。

“那你也可以教拉拉呀,他不是挺聰明的嗎?”二叔說。

“閉上你的嘴吧,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別人都是傻子。”爺爺煩躁不已地白了他一眼道。

我五歲這年的一天,爺爺像往常一樣,給我家送來了做祭祀得到的一點羊肉。和父親敘談了一陣兒后,爺爺把我拉進了他的懷里,說:“來,讓我嗅嗅我孫子,看他身上有哪家的味道。”

“哦,不是俄狄家的味道,不是俄狄家的味道。”爺爺裝模作樣地像只小狗一樣在我身上嗅了嗅后搖搖頭說。

“你騙人,人身上只有汗臭。”我被爺爺逗樂了,咯咯笑著道。

“你不知道,人身上有味道,要么是父親的味道,要么是母親的味道。”爺爺一本正經地說。

“那俄狄家的味道是什么樣的味道?”我問。

“俄狄家的味道是畢摩的味道。”爺爺說,“但你身上沒有畢摩的味道。”

“不,我要有俄狄家的味道。”我著急了。

“那你得做畢摩,要不然你不會有畢摩的味道。”爺爺說。

“好,我做畢摩。”我竟欣然同意。

就這樣,爺爺僅憑三言兩語,當即就把我收作了他的學徒。其實,我才不在乎身上有什么臭味道,我之所以愿意跟徒,全因我知道跟徒有好肉好飯吃。這以后,我幾乎成了爺爺的影子,白天里他帶我去放牧,在野外教我識字,背誦經文。每到近處的人家里去做祭祀,他就把我帶上。爺爺說,跟徒就得有個跟徒的樣子,于是叫人給我搟織了一小件披氈,然后把背祭司帽的任務交給了我。祭司帽其實是一頂用黑色毛氈包裹的大斗笠,那時我的個頭與它的直徑不差上下,一挎上它我的身子就全被遮蓋了。從后面看,只見一個帽子在爺爺前面移動,逗得那些熟人老在我們祖孫倆背后笑道:“看,俄狄畢摩的祭司帽會自己走路。”我一聽,便天真地轉過身來讓他們瞧瞧,他們就更加樂了,連爺爺也會開心地笑起來。

那會兒,爺爺逢人就說,我這個孫子將來會是個了不起的畢摩。因為我一開始就能鎮定自若、像模像樣地緊貼著他坐在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道具后面,面不改色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扯開幼稚的嗓子,五音不全地跟著他念念有詞。這樣多少有點滑稽的祭祀場面總是笑聲不斷,招致有人不請自來一睹小畢摩的風采。只可惜我一貫在念經途中不知不覺地靠在爺爺的臂膀上睡著了。爺爺也不會叫醒我,等到祭祀結束后要吃飯時才輕輕把我弄醒,讓我吃上好肉好菜。祭祀活動一般都在夜間舉行,而我晚上睡覺還離不開母親,因此有時爺爺還得背著我回來。要是路程較遠,主人家也會主動派人背我回來。盡管有些麻煩,但爺爺心甘情愿,他一心想把他滿腦子的畢摩學說一絲不剩地灌輸給我,讓我成為他的衣缽繼承人,讓這個畢摩家族名符其實地延存千秋萬代。

41

數年后,薩河拉達寨子家家戶戶都住上了清一色的瓦房,昔日的茅草屋已全無蹤影。這時,很多鄰寨的人便欲到寨子里來燒瓦了。

陳書記知道此情后,召集社員研究了一番。最后決定禁止別人進入寨子燒瓦,外寨的人想蓋瓦房就得掏錢從本寨人的手中買瓦。這樣,寨子里有勞動力的人家只要給集體交納一點使用費,就可燒瓦賣給別人,從中賺取一筆不小的利潤。之后一兩年,不少人家靠燒瓦發了小財,其中賺得最多的是吉澤拉牧一家。吉澤拉牧一家共有八口人,而且全是成年人,一年下來,燒出的瓦遠遠比別人燒的多得多。漸漸地,吉澤拉牧成了薩河拉達先富起來的人。

勞力少的人家見別人漸漸發了財,就不免有些眼紅,也爭先恐后地在祖爾坡占起地方來,力圖搶上一杯羹。這時候,陳書記老站在自家的院壩上一臉愁容地環視寨子四周的山,嘴里嘀嘀咕咕個不停。

不久的一個早晨,那些已經習慣早出晚歸的寨民正準備出門時,兩個社長的哨子又在河兩邊尖叫起來。戶主們很快到齊了。陳書記也來了,和兩個社長緊挨著坐在群眾中間。 

“大家都安靜了,現在開會。我先說兩句。”二叔站起來說,然后清了清喉嚨。“嗯,鄉親們,咱寨子自古以來住的都是茅草屋,我們的祖祖輩輩住的都是茅草屋,我們這一代也住了大半輩子的茅草屋……”二叔語無倫次地講了一大堆“茅草屋”言論,下面人不知他要說什么,起了嗡嗡聲,二叔便停下來清了清嗓子,看會場恢復了安靜,才繼續說道:“沒有陳書記就沒有咱今天的瓦房子,所以,咱要衷心感謝陳書記。現在,我們用新風俗向陳書記表示感謝,請大家鼓掌!”大家隨即跟著二叔熱烈地鼓掌,陳書記也站起來頷首微笑著鼓掌。

我和爺爺站在偏房走廊上晾曬發潮的牛皮紙經卷時,正好看見了河邊鼓掌的一幕。“爺爺快看,他們在干什么?”我驚奇地叫道。

“好像在擊掌。”

“擊掌?”我愣住了。在我的認識中,擊掌是人在痛苦時的行為。

“這是漢地盛行的很奇怪的一種風俗,表示歡迎或者感謝,是民主改革時期傳進來的。以前在彝人地方,人只有到了傷心欲絕時才會擊掌,如今卻什么都不忌諱了。真是讓人難以理解的移風易俗啊。”

爺爺這么一說,我就更感好奇,丟掉手中的活跑到河邊看熱鬧去了。

二叔講完就輪到吉澤社長講了。吉澤社長照樣講了一大堆套話,然后號召群眾再次鼓掌以表謝意。寨民們長滿老繭、粗糙不堪的手掌拍起來硬邦邦的干響亮。特別是兩個社長的掌聲最是有力。

掌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才停下來。

接下來,就輪到陳書記講話。

“謝謝大家的掌聲。瓦房嘛,是大家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出來的,自己的生活自己創造,就是這個道理,不必謝我……”陳書記究竟是跟了共產黨幾十年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大家都靜靜地恭聽著。

“咱住上了瓦房,但咱的生活沒有改變,咱還很貧窮,過得太苦。咱寨子不能永遠這么貧窮,咱的孩子要上學……”陳書記連著講了很多個要怎么樣,又令二叔想起了似乎是電影里的情景。

“現在,咱寨子是沒有茅草屋了,多數人家燒瓦也賣得了一點錢。但是,咱寨子自留山上的樹子已經沒了大半,祖爾坡的土也被大家刮了個干凈。如果咱還繼續把瓦燒下去,遲早會引起水土流失的。”說到這兒,陳書記便把“水土流失”的意思解釋了數遍,直到大家都點頭了為止。

“因此,以后誰家也不要燒瓦了,大家該懂得給子孫后代留下后路的吧。”陳書記說到這兒,少許群眾異口同聲說:“對,不能再燒了。”還有部分人交頭接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更多的人則默不作聲。

“聽清楚了嗎,以后不能再燒瓦了,再燒就相當于自己把自己的尾巴割下來吃了。”二叔見群眾有此反應,就沉下臉來強調道。而吉澤社長此時卻悶悶不樂地把臉轉向了別處,對二叔的話充耳不聞。

吉澤社長開完會回來時,狠狠地飛起一腳把緊關著的大門撞開了。屋里的人見他氣鼓鼓地破門而入,一時都蒙了。

“怎么啦,生這么大的氣?”他爹問。

“見咱們掙了點錢就嫉妒了,叫咱們別燒瓦了。”

“你是說誰呢?”

“陳書記、俄狄呷嘎他們。”

“別瞎說!”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想想,他們兩家勞力少不能燒瓦賣錢,不是嫉妒怎么不讓人家燒瓦?”

“說俄狄呷嘎有嫉妒之心倒也罷了,可陳書記是吃工資的人,怎么會嫉妒咱這點汗水錢。”

“你眼睛長哪兒了,不知道俄狄呷嘎是陳書記的走狗嗎?一伙的不是?”

吉澤社長這么一說,他爹也就覺得是這么回事,便說:“讓他們嫉妒去,這樹這土又不是誰家的,咱們燒咱們的,別管他們。”

“那是當然的,誰敢阻止我燒瓦,斷我財路?”吉澤拉牧緊緊攥著拳頭,激動得透不過氣來。

二叔回家也跟二嬸擺起了禁止燒瓦的事。二嬸對此不以為然,說:“噢,就你們的一句話,人家就會丟掉發財活,傻子才聽你們的呢!”

“那我們不是白說了?”二叔無趣地說。

“不相信?瞧著吧。”二嬸說。

果然,早晨才開了會,中午就有人照樣在祖爾坡大干特干,繁忙依舊。

“燒他祖宗的去吧,關我什么事。”二叔看不下去了,臉上掛著尷尬回屋去了。當天晚上,二叔和陳書記相約去找吉澤拉牧,卻被吉澤拉牧家的狗攆了出來,吉澤拉牧一家人還在后面大肆宣揚與他倆誓不兩立。

“他媽的,這如何是好?”陳書記氣喘吁吁地看著二叔說。

“算了吧,讓他們燒去,反正他也沒有把自己的碗放到咱的飯桌上來,我們何必自討沒趣。”二叔又泄氣了。

“看看,你又打退堂鼓了,燒瓦這事一定得制止,不能等到災害來了才喊天叫地。”陳書記卻毫不動搖。

“那怎么辦啊?這些人不懂得你說的道理,他們只會玩脾氣,耍野蠻。”

“先回去吧,都想想辦法。”陳書記自己心里也沒有底,只好這樣說。

第二天,陳書記約二叔去了一趟鄉政府。幾天后,幾個村干部就把鄉政府關于禁止燒瓦的批文送到薩河拉達,進行張榜公示。村干部還親自找吉澤拉牧談了話。

可吉澤拉牧等人對此照樣置之不理,繼續燒瓦做買賣。不久,吉澤社長就被免職了。這下他和陳書記、二叔有了不可愈合的矛盾,而且更加肆無忌憚的發動群眾燒起瓦來,甚至把外村的一些親戚也帶進來參與。這叫陳書記和二叔深切體味到了什么是顏面掃地,進退兩難。

這天,陳書記又來找二叔時,我和爺爺正在屋檐下誦經。“又來談禁止燒瓦的事嗎?”爺爺停下來朝陳書記笑道。

“不談不行啊,老畢摩,你也該知道這樣燒下去會有什么后果的吧。”

“人哪,貪欲的力量比大象的力量還大,貪財的膽子比老虎的膽子還大,見了金子就不要命。”爺爺說。

陳書記突然心頭一亮,轉身對二叔道:“咱們何不請這位畢摩大師做個‘封樹封土’儀式試試?”

“封樹封土”是禁止伐木采土的詛咒儀式,是用畢摩的巫咒來約束行為的一種辦法。

“你不是不相信畢摩的嗎,你要是個信徒,我早給你說了。”二叔說。

“我不信但他們信呀。你算算,咱寨子里有多少人家信這個。”

“除了你家,都信。”二叔對這方面了如指掌。

“好像吉澤拉牧家也不信,他家好多年都沒做過任何祭祀了。”爺爺在一旁補充道。

“沒關系,哪怕只能制止一兩家也行。”陳書記說。

“那好哇,咱明天就做,這些儀式是不擇日子的。”二叔高興起來。

于是,第二天,陳書記和二叔就把爺爺和寨子里的大部分人請到祖爾坡,公開舉行了“封樹封土”的巫咒儀式。我爺爺念了很多不同的咒經后,殘忍地殺死一只大紅公雞,血淋淋的把它綁在一根長桿頂端,栽在瓦廠中間的顯要位置,以喻在此伐木采土的人會得到同這只雞一樣的下場。

果然,除了吉澤拉牧一家,就沒人敢到祖爾坡燒瓦了。因為吉澤拉牧自小拜山下的一個漢人為干爹,這些年交往頻繁,使上了不少漢人的風俗習慣,改信了漢人“菩薩”,他因此才不怕畢摩的巫咒呢。陳書記與二叔商量如何對付吉澤拉牧家,“現在只剩他一家了,怎么辦?”

“只有一個辦法,炸窯子!”二叔在陳書記耳邊悄悄說。

“不行,炸窯子怕出意外。”陳書記搖頭道。

“唉,怎么能明著干呢,要暗中炸掉,到時沒證據他敢怎樣,怕來殺咱倆不成?借他十個膽再把脖子伸給他他也不敢。”二叔輕蔑地說。

“行,不過要絕對保密,要謹慎再謹慎。”陳書記壓低嗓門說。

秋天的一個晚上,一陣暴雨從雞進窩時起下至天亮。那天晚上,吉澤拉牧家有客人,所以沒人守在祖爾坡瓦廠。

次日一早,吉澤拉牧趕到祖爾坡時,只見好生生的窯子整個兒坍塌完了。吉澤拉牧斷定這是有人故意炸掉的,因此氣得罵天罵地罵爹罵娘罵個沒完沒了,罵得口干舌燥臉皮發青發紫了還不解氣。

薩河拉達的瓦廠就這樣結束了生命,本打算靠它再發幾年財的吉澤拉牧心頭明白是誰毀掉了窯子,但不敢指名道姓地鬧,只好忍氣吞聲把矛盾埋在心底。

51

這時薩河拉達寨子所在的村還沒有學校。寨子里除了陳書記,只有俄狄依力和里里拉且曾在鄉中心校讀過五年制小學,略懂漢語。因為與鄉中心校離得太遠,自此二人之后,寨子里就再沒有人讀過書了。寨子里上百個孩子都以放牧為業,無緣識字。

為讓這些孩子讀上書,解決完燒瓦之事后,陳書記又帶領村社干部先去鄉政府后到縣教育局,請求撥款為薩河拉達的孩子們修所學校。奔波了一個月后,政府終于撥下來了兩千塊錢。要修座像樣的學校,這點錢是遠遠不夠的。于是,陳書記又幾經游說開導,成功發動寨民義務建設學校,有的打墻,有的伐木,有的重新修窯燒瓦。政府撥下來的錢就省下來買教學用具。

幾個月后,薩河拉達小學草草落成了,其實就是三間不大的教室。那時候,鄉村小學的老師多數都是從本地選上來的代課教師。薩河拉達小學也不例外,但誰能勝任呢?自然落到了俄狄依力和里里拉且二人身上。

薩河拉達小學開課第一年,由于教師有限,只讓7到9歲的孩子報名入學,而這部分就足有八十多個。要到開學的時候,陳書記讓我二叔到鎮上買回了一串鞭炮和兩朵小紅花。舉行開學典禮那天,全寨的人都來了,他們興高采烈地站在學生隊伍后面,迎接希望的鐘聲。陳書記在作了簡短的致辭后,敬重地把那兩朵紅花別在兩個教師胸前,然后在掌聲中點響了鞭炮,薩河拉達小學就這樣正式掛牌了。隨后,二叔把一個生銹的圓形鐵皮掛在教室的前檐邊上,里里拉且從陳書記手中接過一小節鐵棒,使勁朝鐵皮敲去。

“當當當……”上課了。

薩河拉達寨子從此增添了學童的讀書聲和歌唱聲。這些富有節奏和旋律的聲音總是在午間時分響起,時斷時續,與薩河的流水聲合成娓娓動聽的天籟之音,讓在寨子四周勞動的人們常感愜意。

現在,我爺爺又犯愁了。因為我離開他坐到了學堂里,在教書先生的教鞭之下學習起漢文來。之前,爺爺和父親都致力于把我培養成著名的畢摩,成為這個畢摩世家顯赫的新一代傳人。可當寨子里有了小學,父親就改變了主意。他說:“還是學習漢文好,成績好了就能當官的。”開學的時候,父親不顧爺爺的堅決反對,把我送到了學校,希冀有朝一日他能有個當官的兒子。這事對爺爺的畢摩之業無疑是個滅頂之災,因為我的“轉學”意味著這個家族世襲傳承了多少年的畢摩學說真正出現了失傳的危機。

祖爾坡瓦廠完全變成一堆萬劫不復的廢墟之后不過半年,吉澤拉牧恢復原職,又和二叔一道貌合神離地例行公事了一段時間。不久,當兩人都覺得他們之間沒有重歸于好的可能后,吉澤拉牧不再帶自己的社員過河來開會了。他在河西找了新場地,另起爐灶。薩河拉達寨子的兩個社在政事上從此分道揚鑣,互不干擾。

這年夏天,陳書記在自家屋頂上翻瓦時不小心摔下來,溘然長逝,讓薩河拉達寨子久久沉浸在悲痛之中,就連對他心存芥蒂的吉澤拉牧也痛惜不已,畢竟他為薩河拉達寨子所作的貢獻有目共睹,人人受益。

下著細雨的一個秋日,有個人急匆匆地冒雨來到吉澤拉牧家,神神秘秘地把吉澤拉牧拉到了一邊。這個人是吉澤拉牧的堂弟吉澤木爾。

“大哥,那些話你聽說了沒有?”吉澤木爾說。

“聽說了一些。”

“你信不?”

“我是半路上聽人家說的,還不能定個信不信。哎,把你知道的擺來聽聽。”

“我也是從日爾(木爾的兄弟)口頭聽來的,說是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有個叫耶穌的神明要下凡來救人,但只救信他祭他的人……”吉澤木爾說得神妙又恐怖,勝過天方夜譚,吉澤拉牧簡直是屏住呼吸在聆聽。

“那么,拜祭這個耶穌是不是祭菩薩一樣?”

“聽說有一種人專門教導人如何祭耶穌的,日爾昨天下山去了,他要去問個來龍去脈。”

幾天后,吉澤日爾帶著一個彝人和兩個漢人回來了,對那些風言風語有所耳聞的寨民便立刻向他家擁去。吉澤拉牧也去了。他到的時候,吉澤日爾家的堂屋里擠滿了人,那三個陌生男人從穿著上看很像城里人,他們醒目地坐在火塘一邊,當中那個彝人正在用略異于本地的方言給大家講話:

“人是上帝耶和華創造的,我們每一個人從出生的時候,上帝都在生命冊上記下了我們的名字,我們一輩子做的事,都被上帝記錄在上面。當世界末日到來時,上帝派遣圣子耶穌降臨人間,按照生命冊上的記錄來審判人類。有罪的人都會死去,而無罪的人會復活,耶穌會把他們帶往另一個世界,那是一片全新的樂土,在那里,人們將長生不老,不消勞動也不會悲傷。而那些未信仰耶穌的人同樣是罪人,盡管他一生沒犯過罪。所有的罪人都將受到懲罰,地上的石頭會變成火炭燒他們,腳下的土壤會變成火灰燙他們,江河海洋會變成油水把整個世界燒毀……這一切都是罪人們的報應。而我們?一生都做過很多錯事,但我們可以向救世主耶穌懺悔,請求恕罪,并成為主的信徒,向他禱告安生,讓他幫我們脫離苦海……”

那人繪聲繪色,口若懸河,幾分鐘的煽動蠱惑,一下子使大家唏噓一片,局促不安,繼而恐慌騷亂起來。

“那么,世界末日是什么時候?”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

“2000年,不遠了!”

薩河拉達的百姓歷來鎖居深山,一向孤陋寡聞,不知道耶穌是何方神圣,也未想過人的起源問題。他們相信祖先神靈的存在,并加以崇拜,通過畢摩誦經和各種祭祀儀式與之對話,祛病消災。他們的生活就像深山里的湖泊一樣平靜,但也如水一樣軟弱,輕輕一陣風吹過,整個湖面都會波動起來。如今,一陣聞所未聞的颶風狂掃湖面,讓人們一時亂了陣腳。

“2000年,不遠了!”

聽到這句話,人們失聲惶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交換彼此的恐懼,讓大家更恐慌起來。

吉澤拉牧當然也不知道耶穌是何方神圣,但一提到上帝,他就知道一些。他的漢族干爹給他講過很多菩薩的故事,故事里邊就有個玉皇大帝,主宰天界和人間的萬物,但本事沒有觀音菩薩大。“想來,這個耶穌也沒有菩薩那么有本事。”他想,“或者就和菩薩一般。”

聽說拜祭耶穌要念經,禱告,睡覺前起床后都要禱告,吃飯穿衣也要禱告,而且禁止抽煙飲酒,禁止殺生,忌食牲血,遠離畢摩祭祀等,有著各式各樣的戒律戒條,有人便說這么麻煩,誰撐得住,干脆做罪人算了。

“真是不信耶穌的都要死嗎?”吉澤拉牧擠過去問。對方回答說:“當然!”

這時候吉澤拉牧又想:“共產黨人是不信鬼神的,那些當官的生活在城里的白白胖胖的人都不信鬼神,照這么說,他們都要死……他們都要死,我區區一個不值錢的草民還怕死不成。”他越想越平靜下來,最后溜回家去了。回家后,他把所見所聞都給家里人說了,他父母便叫他別聽信那些謠言,哪怕天塌地陷了他們家也只拜祭菩薩,什么耶穌、畢摩等一概不聞不問。一家之主說了算,吉澤拉牧一家就這樣做了所謂的“罪人”,不久還從漢地弄來一尊石像,說是菩薩,在河邊自家的地頭為其修了個小廟,隔三岔五前去燒香拜祭。

沒過多久,吉澤木爾和吉澤日爾兄弟倆受自稱傳教士的那三個陌生人的幕后指使,毅然在自己家里公開設立了“門徒會”,寨子里近二十戶人家成了首批所謂的“基督徒”,他們夜夜跟著那三人五音不全地學習《圣經》,且誦且唱,以求死而復生。那三人走后,吉澤木爾兩兄弟擔當“門徒會”的主持人,四處招攬教徒。“門徒會”就不脛而走,無聲地在人們當中流傳。隔壁鄰居家信了,自家也跟著信;很多人家信了,就怕真有那么一回事,后悔就來不及了。抱著這樣的心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門徒會”。人們在私下里將信將疑又相互詢問,鬧得沸沸揚揚。那些成了基督徒的人同非基督徒的人,哪怕是生身父母,都堅決地劃清了界限,以為“身份”不同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薩河拉達寨子夜間游離的人越來越多,嗅覺靈敏的狗們便夜夜狂吠,極度煩躁,攪得人們難以入睡。

眼看鄰居們接二連三加入了“門徒會”,二嬸的心漸漸被蠱惑住了。“咱也去吧,免得后悔。”她對二叔說。二叔猶豫不決,便叫上同樣猶豫的我的父親,壯著膽子跟爺爺提起這事來。爺爺當然怒火中燒,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咱們的靈魂只受祖先神明的庇護,只受畢摩的教化,千百年來一向如此。”爺爺義憤填膺,憎惡于“門徒會”搶了自己的飯碗。

我父親終被不可動搖的爺爺威懾住,從此不再提及“門徒會”的事。而二叔卻扛不住二嬸的死纏亂打,終和著二嬸和姑姑,趁爺爺出去做祭祀的一個晚上,偷偷地往吉澤木爾家走去。那夜寨子里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見五指。二叔怕被發現,不敢帶燈火,鬼鬼祟祟地帶著二嬸、兒子和姑姑摸黑走路。

突然,二叔腳一滑,整個人便滾進了路邊深深的紅麻叢中。“媽喲……”二嬸悲愴地大叫起來。

“爸……”

“哥……”

“孩子他爸……”

“媽喲,好痛……”二叔夾身紅麻中,伸手四處抓,到手的都是刺人如燙、麻骨揪心的紅麻枝葉。二叔活活被麻折騰了個夠,最后不管死活地閉眼亂摸了半天,才摸到了二嬸的腳。二叔全身都麻木了,二嬸和姑姑只好一個背身一個抬腳的把他搬回家來。那一晚,二叔呻吟了個通宵,把我奶奶嚇得在一旁不停地念念有詞,求神保佑。爺爺回來時,二叔的臉還未消腫。爺爺問及時二叔只好道出了實情。爺爺便斜眼蔑視著二叔罵道:“傻子,十足的傻子,為什么不被蜇死呢!”從此,二叔和二嬸再不敢輕舉妄動了。

“門徒會”之熱冷卻下來后不久,我們的老師俄狄依力——我的遠房族兄結婚了。舉辦婚禮的時候,寨子里的“基督徒”們切記著不殺生、不食牲血的“教規”,送了禮物卻委婉地謝拒參加。

確切地說,薩河拉達寨子后來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也是從這一年開始的。這年歲末,當地政府決定從次年起帶領群眾栽種煙草,脫貧致富。同這方水土之上的許許多多村莊一樣,薩河拉達寨子從第二年起,靠種植煙草一點點地改變著貧窮的面貌。但在最初的幾年,寨子里那些所謂的“基督徒”們仍然疏于耕種,一年到頭蟄居家中,腦子里坐著畫像中身披萬道金光的那個救世主,昏昏然誦經度日,坐吃山空也不顧及,逢病遇事除了禱告還是禱告,以為到了危急時刻救世主自會現身而出,施賜奇跡。

61

我們讀完小學三年級,就轉學到了距離很遠的鄉中心校,因為我們的老師得回頭去教一年級。但不久,鄉中心校就派公辦教師來接替倆代課教師了,薩河拉達小學從此進入正規化。

辭教回家的里里拉且23歲了還未婚,著急的父母非要他在一年之內找到對象不可。他說,找就找,又不是什么難事兒。原來,他心目中早有了對象,那就是我的姑姑。我姑姑人長得清秀,他怕她看不上他。

“怎樣才能讓她看得上我呢?”里里拉且想。

里里拉且在寨子里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人品也不錯。他一不沾煙酒,二不會賭博,深得大家的贊揚。當代課教師這幾年,他省下了一點工資。他想:“最好用這筆錢做點小生意,又可賺錢又可炫耀一下本事。”于是,他在寨子中間的大路邊上修了一小間房子,辦起商店來,還兼做皮貨和藥材生意,很快成了寨子里的首富。

種植煙草的頭一年五月份,天異常干旱。大地之上的一切幾乎都要被太陽烤熟了,四處一片焦味。土地真的像火灰一般燙熱,把剛栽下去的煙苗折磨得半死不活,人們一天到晚引水澆灌,收效卻甚微。而早一些時候栽種的莊稼已被收拾了一大半,特別是已長攏人腰處的玉米被烤干了,干得一點火就能立刻燒成灰燼。寨子里除了薩河還流淌著水,其余的井眼和小溪都枯干了。到后來,村民都不敢出門去,怕給太陽烤成熟肉一塊,只好呆在家里忍受干渴。

而河里的水仍汩汩流淌,但誰也不敢用嘴去沾它一滴。這又是為何呢?

原來,兩年前有一個串鄉的麻風病乞丐來到寨子就不走了。不久后人們發現這乞丐不知何故竟死在河水源頭下面的絕壁之下,把整條河全污染了。大家都怕染上麻風病,不敢去碰,尸體繼續泡在河里,等腐爛后讓水沖下去。

寨子里的人從此不敢再飲用此水,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讓牲畜飲用。如今,寨子里別無水源了,大家不免躁動起來。

二叔家門口有口古井,我們四五家人歷來都在此取水。現在這口井照樣枯干了,井底的裂縫越開越大,井壁上的干泥巴一層層剝落下去。我的小兄弟趴在井沿上,發黃的眼睛盯著空洞的深井,苦楚地嚅動干糙不堪的嘴唇道:“我要喝水,我要喝水……”他使勁地做出哭的表情,卻怎么也擠不出兩滴眼淚下來。二叔軟綿綿地在門口倚墻而坐。頭仰靠著墻壁,兩眼發直地看著藍得讓人迷茫的天穹。爺爺盤腿坐在屋檐下,同樣盯著天,用微弱的聲音念著求雨方面的經。二嬸和姑姑她們則在廚房里手忙腳亂,渴望在水桶和水缸里發現一點水影。

“總不能活活干死,走,管他得什么爛病。”二叔突然使出全力,拉著兒子往河邊走去。見二叔如此,爺爺也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走了一小會兒后想起屋里的兩個女人,又回過頭去叫她們。

吉澤拉牧的母親這兩天都在自家的廟里燒香乞雨。這天,她繼續跪在菩薩面前口干舌燥地求神丐雨。天上還是不見一塊白云,自己卻先倒了。聽說二叔家跑去喝河水了,吉澤拉牧一家便七手八腳抬著老母親跟了去。消息不脛而走,不一會兒,全寨子的人都瘋狂地往河邊跑去。

天繼續干下去,四鄉里渴死人的消息接二連三,薩河拉達的人便暗自慶幸,從此視薩河為母親河,救命之河了。

這幾天,到處發展“門徒會”的那三個人又來了,他們借天旱之事大肆宣揚世界末日將至,說這次干旱便是“救世主”給人類的一個暗示,一個警告,叫大家趕快加入“門徒會”,否則來不及了云云。在他們搖唇鼓舌的渲染和天旱的事實下,又有不少人舉家投奔“門徒會”。

里里拉且以前是不信“門徒會”那套的,但眼看這天異常地干旱,便狐疑了:“難道真有那回事?去瞧瞧也無妨。”最終,他改變立場去找了吉澤日爾兩兄弟。

里里拉且入會第一天晚上,恰好那三個人主持布道。他們道貌岸然,高高坐在鴉雀無聲的眾教徒面前,手捧經書用漢語輪流講解教義。眾教徒聽得似懂非懂,但仍洗耳恭聽,從入神的外表足以看出他們是多么的虔誠。布道完后,大家又跟著那三人手持小十字架,閉目默默祈禱起來。在這個環節,吉澤木爾悄悄離開座位,挨個兒地在教徒們耳邊說起悄悄話來。來到里里拉且跟前時,吉澤木爾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把嘴湊到了他耳邊,說:“拉且,身上有錢沒?”

“干什么?”里里拉且同樣壓低聲音道。

“他們三個明天回去,咱得給他們一點盤纏吧。”

“他們不是說不收錢的嗎?”里里拉且也是吝嗇人,這一點同他的良好品性一樣很有名聲。

“哎,總不能讓他們自個兒破費吧。善待他們,表明我們對主的一片誠心呀。”

這當兒,教徒們一個接一個走上去小心翼翼地往那三人面前的圣經盒里投錢,生怕被他們發覺似的。而閉目默念的他們則神而又神,渾然不知。

“看來確實是騙子!天知道他們的勾當。”里里拉且看在眼里罵在心里。“我沒帶錢,這就回去拿。”他立刻反應道。

“好的,快去快回。” 吉澤木爾說。

里里拉且一去不返,從此對“門徒會”的人避讓三丈。他斷定出“門徒會”是個不法組織,是在打著“基督教”的幌子行騙,是在在破壞社會穩定。

依力大哥舉家加入“門徒會”的事,是在他妻子阿芝生病以后才被非教徒們知道的。我的記憶中,阿芝嫂子是繼我二嬸之后出現在薩河拉達的又一個美人。她漂亮又大方,知書達理,對人溫柔體貼,但對依力大哥卻大聲武氣,潑辣十足。我第一次完全看清她的音容,是在一次放學路上。我獨自從她家屋旁經過時,看見她一個人在路旁的菜園里忙活。她兩條腿一高一低小心翼翼地蹲在菜地上,一只手挽住草綠色長袍的前后襟端,不時地往上抬,生怕掉下來弄臟了;另一只手嫻熟地在濃密的菜葉間游動。她微微低垂的臉龐容光煥發,初為少婦的身子端莊豐滿而玲瓏剔透,滑出花頭巾的幾綹青絲在微風中吹拂,散發著一種令年少之心迷醉的嬌艷氣息。我第一次看見了五官那么端正,皮膚那么白皙的完美無缺的女人的臉。那真是我年少時候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后來我讀到“天然去雕飾”這樣的詩句時,一下子聯想到了她。當時,我不由自主地駐足下來,靜靜地站在柵欄邊上,深情凝視里面的嫂子,活像個初生暗戀的少年在遠遠地偷窺心上人。

“小弟,放學啦?”阿芝嫂子發現了我,笑容可掬地說。

“嗯。”我有些羞澀地答道。 

“別害羞,我是你嫂子呀。”她似乎從我的眼里發現了我內心的秘密。

“誰害羞了,我沒有害羞,你才害羞呢。”我緊張得語無倫次。

“那好吧,今晚上你依力大哥要出去,你到我這兒來睡覺好了。”她笑著說。我知道嫂嫂和小叔之間是可以開各種玩笑的,但我還經不起這等戲言,我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臉唰地紅了,便撒腿就跑。她就在后面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夜里,她開朗的笑聲竟在我的夢鄉悠然脆響,時遠時近悅耳如風鈴,叫我醒來后心神久久不寧。

第二天,我又在路上遇見了阿芝嫂子,她又爽朗地跟我開起玩笑來。

“小弟,昨夜你怎么不來,叫我白等你了一宿,真不夠意思。”

“別拿我開玩笑了,嫂子,我臉皮薄。”這回,我鎮定了許多。

“跟嫂子睡一晚上,你就不會害羞了。哪天你依力大哥出門時,我再來喊你跟我睡,好不?”說完,她又咯咯地大笑起來,嚇得我又一溜煙跑了。從那以后,我每次遇見她都會被她戲弄得臉紅心跳一番。因而我一直害怕和她撞見,每次路過她家旁邊都會潛意識地加快腳步。幸好,不久后我就轉學了。

阿芝嫂子做母親一年半后,突然生病了。起初只是小病,還沒有影響飲食起居。但病情已經很明顯地寫在了臉上:蒼白、憔悴。因而親友們都勸依力大哥趕快請畢摩做做祭祀,不行再帶她去鎮醫院檢查檢查,可依力大哥嘴頭稱是卻一直未見行動。親友再次提及時夫妻倆也只是笑,輕輕松松說沒什么大病,自然會好的。這時候,大家就開始懷疑他家的“身份”了,而依力大哥發覺這些人都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后,干脆公開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原來,他“解甲歸田”后,已經悄悄加入了“門徒會”,并憑識字這點優勢把吉澤木爾兩兄弟的主持之職取而代之。他的加入曾讓那些文盲老教徒歡喜了一場,以為他們的隊伍里終于出現了有文化的人。

但過后不久,阿芝嫂子就生病了。因為被灌輸了太多虛構的神靈學說,對上帝萬能之說深信不疑。阿芝嫂子生病后,依力大哥不曾替妻子求醫問藥,也未找過以前一直信奉的畢摩,只一心一意熱衷于祈禱儀式,連阿芝嫂子也扛著發病之軀,一味地禱告,滿以為自己的病總有一天會神奇地不治而愈。

這以后的日子,我很少看見阿芝嫂子了,只聽說她已臥床不起。不久后的一天,縣公安局和鄉政府到鄉中心校來開展反邪教教育大會。同時而來的還有十多個帶手銬的邪教分子。我第一眼就看見了“門徒會”始作俑者即那三個人和吉澤木爾兩兄弟。而依力大哥等人則被抓去勞教了三個月。公開化的“門徒會”被政府取締了,大部分教徒已“改邪歸正”,但仍有部分教徒偷偷摸摸地繼續干下去,當中仍有依力大哥一家。依力大哥被勞教了三個月還執迷不悟。半年后,吉澤木爾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吉澤日爾則至今也沒有回來。

71

里里拉且現在成了薩河拉達寨子小有名氣的生意人,他這么實干都是為了娶老婆。大家也都知道他心目中的對象是我姑姑。而我二叔和二嬸心頭早已喜滋滋的期盼著里里拉且上門來提親,他們想,沒有人比里里拉且更愿出重金娶這個黃花姑娘了。

一天,二叔家來了一撥二嬸的親戚,二叔好要面子,大大方方宰豬烹羊款待客人,還邀請了一家族的人和鄰居。我那時恰巧放假在家,二叔便叫我到里里拉且的店里賒幾包煙過來。可是,里里拉且不但知道我會抽煙,還知道我多次找借口賒去煙在私下里和其他的孩子分享。這回,他以為我又來耍這一套,不僅拒絕賒煙,還狠狠斥責了我一頓。

我空手回去告訴二叔里里拉且不肯賒帳。二叔便冒火了,忍氣吞聲地說:“賒包煙都不干,還想討我妹子,呸!白日做夢。”

半個多月后,里里拉且帶著媒人上二叔家來了。他們還沒進門,二叔就擋在前面。

“有什么事?”二叔沉著臉,明知故問。

“來提親啦。”媒人咧嘴笑道,以為二叔會大加歡迎。

“呸!到河里把你的肚皮洗干凈了再來。”二叔冷眼盯住里里拉且道。

里里拉且一時傻了眼,臉唰地給寫上了五顏六色,嘴唇極不自然地嚅動著,欲說還休。媒人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愣愣地站在那兒,驚異的目光從倆人身上拋來拋去。半晌后,尷尬不堪的里里拉且不聲不響地轉身離去,活像個失敗的落湯雞。

事后, 二叔成了一家人的批斗對象,特別是二嬸把什么臟話都潑在了他身上。二叔也自知過分了,便說過幾天他給里里拉且道歉去。

可是,不等二叔付諸行動,外鄉的一小伙子就登門相親來了。想不到我姑姑竟然答應了這突如其來的婚事。原來,當男方開出他們的家鄉早已通水通電通公路的條件時,她的心就動搖了,盡管她對里里拉且有那么一絲憐憫之心。可二叔和二嬸怎么也不同意,他們心目中的妹夫非里里拉且莫屬。意見僵持之下,我姑姑竟與那青年悄悄玩起了私奔的游戲。這下好了,二叔和二嬸盼望已久的彩禮夢全泡湯了。

心有不甘的二叔說他這就去給里里拉且解釋清楚,二嬸卻給他翻了個白眼道:“傻子總是把別人也當做傻子。”

“好好好,隨他怎么想,反正都是各自活一邊,誰也不能對誰怎么樣。”二叔自討沒趣,最后說。

里里拉且自吃了閉門羹后,把自己關在商店里,好多天都不出來。他想自己沒有做過對不起俄狄家的事,好端端的為啥俄狄呷嘎突然就變卦了呢?他納悶了很久后終于想到了前不久我去賒煙的事。“我得給他解釋一下。”里里拉且想。可是沒等他出門,我姑姑跟人私奔的事已家喻戶曉了。里里拉且心痛了許久后想:“奔你娘的去奔吧,反正我拉且老二又不是討不起老婆的人。”

二叔和里里拉且從此誰也不理誰,形同陌路。

令二叔下不了臺的是,沒過半月,里里拉且就結婚了,婚禮的排場很熱鬧,新娘子比姑姑還年輕漂亮。里里拉且邀請了二叔家,但二叔家沒有去。在二叔看來,這個邀請明顯有著炫耀之意,他怎么也得要個面子。但他還是為此思忖了許久,最后,他如有所悟似的找到了我。

“兒子,你會抽煙是嗎?”他一貫叫我兒子。

“不會。”我說。

“那我聞聞你的手。”說著,他就抓住了我的雙手。他在我手上嗅了嗅后臉色變得很難看,說:“兔崽子,都是你搞砸的。”然后甩掉我的手氣氣地拂袖而去。

種植煙草的頭幾年,因為缺乏種植和烘烤技術,加上天公老不作美,薩河拉達的百姓并沒有從中得到多大的實惠。不少人家還因種植煙草背上了沉重的農資債務,返貧現象很普遍。但到了1996年就不一樣了。這一年風調雨順,薩河拉達的煙草長得特別好,到了初秋時節,遍地都是金燦燦的成熟煙葉,看起來就似嶄新的鈔票掛在煙枝上。最終出爐的煙葉更加金黃燦爛,加上這年恰逢煙價上漲,薩河拉達大部分人家的收入都以萬元計。有了疊沉甸甸的票子,寨子里的人們便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當然,那些還在私下里搞活動的教徒如今已對錢等俗物不屑一顧,看見別人為豐收慶賀,他們還會在心里面憐憫這些俗人呢。

歲末過年的時候,寨子里前所未有地熱鬧,穿了多少年解放牌勞動鞋的年輕人穿上了亮光光的皮鞋,還換掉緊束的彝衣彝褲,土里土氣地穿上了舒適的西服。寨子里的青年們還成群結隊翻山越嶺到縣城去玩,結束從未進過縣城的歷史。

大家嘗到了種植煙草的甜頭,發展烤煙的勁頭便大增,家家戶戶都決心擴大種植規模,獲取更多的利潤。但閉塞的交通嚴重制約著人們進一步致富的夢想。往年,薩河拉達的人們都是人背馬馱,往返于遙遠的收購站和寨子之間運輸煙用物資和煙草,加上山路顛簸,甚是辛苦。如今,致富的門路有了,可寨民們卻又望路興嘆著呢。

“修公路,必須修公路!”這是寨民們一致的想法。

因為有共同的話題,我二叔和吉澤拉牧越走越近,最終重歸于好。他倆合計著向村委會打了報告,村委會又向鄉政府打了報告。很快,鄉政府就決定全面發動全鄉人民建設通村公路。第一年修的便是從鄉政府到薩河拉達所在村的公路。于是,時間剛剛步入1997年,薩河拉達與鄉政府中間的山上,開始響起隆隆炮聲,特別是薩河拉達的煙農們傾巢出動,主動加入到修路大軍中。馬不停蹄地干了四個月之后,一條粗糙的山區公路終于像深草叢中的爬蛇一樣,蜿蜒伸進了古寨的新夢里。

通了公路,一切都方便了。能出錢租車的寨民開始脫離人背馬馱的勞動方式。生產烤煙既省時又省力,效益成倍翻番,人們似乎看見了致富的曙光就在眼前。

但是,大規模種植煙草給寨民們帶來收入的同時,也給生態帶來了災難。多年前薩河拉達盛行燒瓦時,人們砍掉了寨子四周半數的樹木,只留下遠處的或拿不下來的樹子。而后來發展烤煙經濟,剩下的樹木也就未能幸免于難。幾年下來,已被砍到了山頂,甚至留在地上的樹樁也被連根拔去。樹樁被挖去,就留下一塊塊容易開墾的荒山,荒山繼而被開墾成耕地。如今,薩河拉達寨子四面的山上已無成片的林子,遠遠望去一片荒蕪,毫無生機,著實引人深思。

“要是老陳書記還活著,他肯定會阻止大家這么干的。”二叔不勝心痛地說,“肯定會,肯定。”

“大家真是不顧子孫后代了。”吉澤拉牧也嘀咕道。如今,想起過去和老陳書記他們抬杠的事,他便深感汗顏。其實,他不是不知道破壞水土會有什么后果,只是心頭割舍不了那點私利罷了。

“不過,誰會放過眼前的這些利益呢?你我都沒有,其他人還會嗎。”二叔又苦笑道,“要是發生什么自然災害,那只能怪自己了。”

二叔他們心里面剛有此憂慮,自然災害便真的發生了。這些年,由于失去植被的保護,山上的土壤迅速沙化,很容易被雨水沖刷下來。1998年雨季,才下了幾天瓢潑大雨,山上成片的沙土就被雨水沖刷下來,席卷了所過之處的莊稼,最后一一流入薩河。薩河因此大漲,又把兩岸的土地和莊稼沖刷得干干凈凈。幾天下來,寨子周圍的土地上到處是溝溝壑壑,滿目瘡痍。而大部分莊稼已無影無蹤,未沖倒的立在地頭靠露在外面的脆弱根須支撐著,大風一來就逐一倒下。

人們叫苦連天,祭天拜地,雨卻越下越大,顯而易見地醞釀著更大的悲劇。連不知人情世故的狗們也預見到了異常情況似的,一天到晚狂吠不止,平白無故地讓人們的心頭增添了一層又一層陰影。

一天中午,寨子后面的山上突然爆發山洪,一長排滔天泥沙卷著巨石頃刻間向寨子壓下來。聽到山洪驚心動魄的轟鳴聲,人們驚恐萬狀地跑出屋來四處逃竄,寨子里頓時響起一片悲涼絕望的哀號聲。謝天謝地,山洪沒有到達寨子就自行瓦解了。

等到這場雨退去后,薩河拉達這一年的耕作也就算完全泡湯了。之后的一年半載,大家全靠政府的救濟才免于饑餓。面對自己釀下的苦果,寨民們終于認識到破壞生態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那令人心有余悸的驚險場面于寨民們刻骨銘心,至今記憶猶新。

雨過天晴后,寨民們開始著手整理被天蹂躪得不成樣子的土地,張羅秋冬季節的生活。這時候,那些地下教徒又出來“放話”了,說這場雨災乃是救世主給大家的一次警告,僅僅修補土地是于事無補的,加入“門徒會”才是唯一的出路。但這回他們的收效甚微,被他們拉下水的僅是兩三個懶于勞作的窮人。

經歷這次教訓之后,當地政府開始重視生態環境,年年給山上的煙農拉來煤炭,取代木柴烘烤煙草。但煤價和運輸費用一直居高不下,多數人家難以承受,因而樹木的不幸遭遇遠未結束。但不管怎么說,薩河拉達種植煙草的規模是越來越大了,發家致富成了人們的首要追求。

81

1999年的夏天,薩河拉達破天荒出現了一個大學生,讓孤陋寡聞的人們引以為豪,一下子把這個深山古寨說成是人杰地靈的風水寶地,還逢人必講。古時漢區里出了秀才就敲鑼鳴鼓大肆宣揚,現在的山民們則用嘴充當鑼鼓和喇叭,讓方圓幾個山頭的人們都知道薩河拉達的俄狄畢摩家出了個大學生。

“看,薩河拉達的大學生來了。”

那段時間,我每到一處,就會有眾多的老鄉把我包圍,仿佛我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山里的重要人物,炙手可熱。我心里頭自然高興,但并不趾高氣揚,我知道自己永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無論變得再多、離得再遠,我仍是農民的兒子,身份變了出身不變。但我的父親就不平靜了,他為我“宣傳”的聲音比誰的都大,逢人談話總是直奔主題:我的兒子考上大學了。但沒有一個聽者會反感他的驕傲,反而都對他稱贊有加,表揚他教子有方。

“高興了吧,父親,當初你要是死死反對孫子上學,咱們家就永遠也不可能出個大學生了。”記得收到我的錄取通知書時,父親吞吞吐吐地對爺爺笑道。

“是啊,誰能想到俄狄大爺家會出一個大學生呢。我聰明的孫子為咱們家爭光了。要是在以前,他能當大官的。”爺爺笑呵呵地跟著滔滔不絕起來。如今,他也情不自禁地大談特談讀書的好處。

“可是,咱們家也不可能再有大畢摩了。”爺爺說著說著,又潛意識地吐出了這么一句。看來,失掉繼承人的苦惱依然彌漫于他的生活中不散。

“吔,有了大學生還念叨什么大畢摩,這一切不都是你的造化嗎?沒有你哪有我和他,有這樣的孫子,你也該滿足了。”父親很不耐煩地說。

“可我還是愿意他成個大畢摩。”哦,我可憐的畢摩爺爺,他又來了。

嘮叨歸嘮叨,細細想來,我爺爺也真是怪可憐的,畢竟這份世襲的傳統家業將在他仙逝的一刻宣告破產,從此這個家族的畢摩身份將不復存在,而在這個關頭,竟沒有一個人能和他惺惺相惜,共度晚年。日后想起來我心頭不免有內疚兼懊悔之情。

日后令我心緒不安的還有阿芝嫂子抱病不治一事。自去上大學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阿芝嫂子了。我走之前,聽說阿芝嫂子已病入膏肓,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不知為什么,我經常在大都市的繁花似錦中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想起她剛嫁到薩河拉達時的那副美麗。每想起這些,我總有一種心碎的感覺,同時在心里面盼望2000年快點到來,好讓“門徒會”的流言蜚語快些不攻自破,叫依力大哥盡早懸崖勒馬,回到現實中來,趕快為阿芝嫂子尋醫問藥。好在2000年其實也不遠了。

時間步入2000年的第一天,薩河拉達的教徒們便荒誕無稽地帶著異常激動的心情靜靜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他們開始避讓一切塵世之事,放棄一切私利,跟正常生活道再見,時刻準備隨一陣風飄去。看見他們貌似平靜又勝利在望的表情,一些膽小無知的人們又提心吊膽起來。其實,2000年對這些教徒們來說,是不堪痛苦的一年。當2000年的最后一天在滿天星辰的燦爛閃耀中平靜地結束時,地球一如既往運行著,世界按照它本身的軌跡前進著,“地球毀滅,世界末日”的謊言不攻自破。而

十幾年來一直在他們腦海里燃燒照耀的信仰也隨之坍塌,他們最終如同迷路的羔羊,身陷黑暗不能自拔。

“門徒會”終于悄無聲息地自行解散,教徒們酸溜溜地重新回歸現實。在他們看來,這無異于是在宣告他們是一群蠢驢,因而人人深感顏面掃地,不敢和別人見面。他們垂頭喪氣地重新下地張羅生活,繼續成為寨子里孤立的人群。因為過去幾年他們一直耽于“修煉”,多數土地撂荒無果,因此,他們一律成了寨子里的窮人。而依力大哥自釀苦果,終于迎來了屬于他自己的世界末日:阿芝嫂子終于不治身亡。他追悔莫及,長年沉浸于對妻子的愧疚與自責中,繼而借酒消愁,整日失魂落魄地游離鄉間,一蹶不振。

薩河拉達的教徒們徹底告別在精神世界游離的日子,生活逐漸步入正軌。但是,當他們在現實生活面前再次睜開真實的眼睛,仿佛故地重游時,發現記憶中古老的薩河拉達寨子已全然消失,出現在眼前的是另一個陌生的寨子:這里賭博成風,魚龍混雜,傷風敗俗之事接連不斷;年輕人身著奇裝異服,滿口污言穢語,不知禮儀廉恥;左鄰右舍雞毛蒜皮,見利忘義,一切都為物質生活而瘋狂。他們熟知的傳統的東西似乎都變了模樣,不變的只有薩河的流水聲和夜夜犬吠。他們身處其中,恍如隔世。

原來,迅速發展的烤煙經濟在給寨民們帶來物質財富的同時,也腐蝕了他們的思想。最先表現出來的便是年輕人嗜賭成性。在教徒們沉湎于“門徒會”時期,另一些年輕人則深陷各式各樣的撲克牌賭局中不能自拔,遂成敗家子。每年煙葉收購結束后,他們就把一家人全年辛辛苦苦掙得的或多或少的錢擺到了賭桌上。那些輸了錢的一回家準和老婆孩子大吵特吵,甚至拳腳相向,鬧得雞犬不寧。教徒們“回歸塵世”重新入鄉隨俗后遭遇的第一樁村事就是一場賭博釀下的悲劇:河西一男子背著妻子偷走全家人一年的收入,然后把它輸了個精光,事后,妻子服毒自殺在先,男子跳崖在后,落下個家破人亡。但慘劇并沒有讓多少沉迷賭博的人醒悟過來,有的甚至變本加厲,拋棄耕作這個老本行,一天到晚游離鄉間,以賭為生。如今,原先只在城市茶館里多見的麻將牌也在深山古寨里流行開來,年輕人又熱衷于麻將牌的各種新鮮玩法。

話又說回來,盡管薩河拉達大有不務正業者,但畢竟勤勞務實者居多。這一部分人渴望生活逐年變好,渴望能夠體驗時代日新月異的變化。他們的生活信條永遠不變,即用汗水換取幸福。對那些把希冀寄托于賭博的人和投機倒把者的貌似瀟灑的生活,他們一貫嗤之以鼻,不為所動。他們一年到頭躬身土地,辛勤勞作,一步一個腳印改變著生活。

2002年,在縣扶貧部門的幫助下,薩河拉達寨子架通了高壓電線,徹底結束了長達上千年的松明燈時代。從此,薩河拉達夜夜通明,把黑暗擋在了遙遠的地平線上。不久,富裕的人家相繼購置了電視機,有錢又有文化的里里拉且還率先佩上了手機。薩河拉達與山外的距離因此縮短了,外面發生的一切很快就會傳播到山里來,這里的風俗和生活習慣便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變化。

91

2003年的薩河拉達寨子,又突然變得烏煙瘴氣。

離村委會換屆選舉還有一個多月,那些想進入村委會的人便陸續搞起地下活動來。在薩河拉達,最先出動的是我二叔。二叔當了多年社長,如今,他也想升格了。在我們村里的各家族中,人口最多的是我們這一個家族。二叔便思忖:加上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和爺爺經常去主持祭祀的人家,能夠憑家族勢力和平時的交情支持他的人就會占絕大多數,這樣一來,自己便有當選村委會主任的可能了。于是,二叔想當然地加入拉票者的行列,厚著臉皮挨家挨寨串起人家的門來。

爺爺發現二叔這幾日一直整夜不歸,便問他在忙什么。二叔如實告訴了爺爺。哪知爺爺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你以為你能當村主任嗎,你連坐在別人后面念經祭祀都不敢,還敢當村主任?哦,公獐跳了母獐也跟著跳,難不成是要看別人的笑話?”爺爺毫不客氣地奚落道。

“主持祭祀和當村主任分明是兩碼事嘛,能扯一塊兒說嗎?我當了這么多年社長,難道就不能勝任個村主任?”二叔不以為然,繼續張羅自己的事。

“新鮮事,真是新鮮事,”爺爺在后面搖頭道,“從沒有聽說過選村主任還要這么干。”

距離換屆選舉的日子越近,拉票之戰就愈加激烈。據說全村有五個人在私下里拉選票,他們總是選擇在晚上大肆活動,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走訪各自的親朋好友,盡量籠絡熟人,直至通宵達旦。攪得每個寨子夜夜犬吠,閑言碎語滿天飛。半夜三更里只要聽見犬吠聲,人們就知道這些“夜游人”又來了。

預選會即推薦候選人的結果是二叔以絕對優勢脫穎而出,同寨的吉澤拉牧也以微弱優勢勝出,他們倆成為最后的競爭者。因為支持二叔的選民占絕大多數,大家都認為二叔當選村主任已是鐵定的事,吉澤拉牧只不過是充當配角而已。二叔更是春風得意,沾沾自喜,以為勝券在握,沒有什么變數可言了。

數日后,終選正式開始了。會前,二叔滿面春風地游弋于人群,不停地跟他的支持者們打招呼,出盡了風頭,看起來在場的都是他的親朋好友。結果卻是吉澤拉牧大獲全勝,二叔只得到了甚微的票數。二叔一時傻了眼,像個敗下陣來的斗雞,退縮在會場的一個角落里抬不起頭來。

“開什么玩笑,開什么玩笑。什么親朋好友,狗屁!狗屎!我操他祖宗!” 二叔大失所望又惱羞成怒,下來后就像個毒辣的潑婦,一路辱罵個不停。 

“自找沒趣了吧,說你是傻子你還不高興。”爺爺幸災樂禍似的前來挖苦道:“什么叫傻子?就是不知道自己傻在哪兒。”

“是,我是傻子,所以才眾叛親離,被人給耍了。”二叔的氣不打一處來,一開罵就停不下來,“我操他祖宗的親朋好友,竟然把我當傻子耍。”二叔罵歸罵,冷靜下來后他便想:吉澤拉牧肯定用什么手段把他的支持者們挖走了,要不然不會出現如此大的變故。

“紙是包不住火的,等著瞧吧,這些狗親戚一定得到了什么好處。”二叔對自己說,“接下來,該是他們出丑的時候了。”

確實,沒過幾天,吉澤拉牧咸魚翻身的“奇招”就暴露出來了。原來,他的手段是給支持他的每戶人家送上十元錢。二叔的多數親朋好友就被這十元收買去了,導致他慘淡落選。

“見利忘義的狗親戚,見錢眼開的小人,為十元錢折腰的可憐人,我蔑視你們!”二叔再次大動肝火,在大庭廣眾之下痛泄私憤,還邊罵邊做著粗俗猥褻的動作,聲形并茂地把親朋好友們罵得狗血淋頭。罵痛快了,二叔又找到村支書,當即辭了社長之職。不久,他便硬拉著早已失去了生活信心的依力大哥出山打工去了。

一年半載后,他倆改頭換面、風風光光地回來了。特別是依力大哥徹頭徹尾變了個樣,臉上已經看不到一絲憂傷,完全是一副成熟老練的農民知識分子的派頭。大家一看就知道他們賺了錢,事實也如此,因為他們回來不久,就購置了電視機、音箱、粉碎機等家用電器,成了家里擺設最高檔的人家。這可深深吸引了寨子里的年輕人,他們成群結隊拜訪依力大哥,要求他帶他們出去闖蕩。不久,依力大哥真的帶上十幾個年輕人,再次出山去了。幾個月后,他又回來帶走了一幫人。漸漸地,山里出現了外出打工的熱潮,連那些老年人也禁不住地躍躍欲試。依力大哥成了名副其實的工頭,終年帶著山里來的男女混雜的農民工隊伍,走南闖北,到處打工掙錢,好幾年都沒有回來了。

只有二叔知足了似的,留下來重操舊業,對打工熱潮不屑一顧,好似當年出去打工全是為了消氣解恨。

2005年,薩河拉達的烤煙生產得到了空前的大豐收,家家戶戶生活一時充滿了陽光。寨民們整天喜笑顏開,對新生活抱有無限的憧憬。當然,很多人家仍然不放松對家賊的防范,因為山里的賭場依然久盛不衰,生意火紅,而賭場里的敗家子們總是念念不忘家里的那點血汗錢。

到了這年年底,里里拉且又率先買了摩托車,其他的有錢人家自然又跟風,爭相著買車。從此,薩河拉達的羊腸小道上只見摩托車塵土飛揚地叫囂奔跑,那些依舊無所事事的狗就把它們誤認為是何方來的怪物或者猛獸,一路狂吠追逐,好似要攆它出去。

2006年7月,我回到薩河拉達故鄉過火把節時,深深驚嘆于這樣一個場景:節日場地的四周停滿了數不勝數的摩托車,看起來簡直比在場的人還多。即便在前一兩年,這些地方還是馬的位置,如今馬卻被摩托車取而代之,過去的人歡馬叫也被此伏彼起的喇叭聲取代。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簡直令我這個從城里回去的人也不由有一種跟不上時代的感覺。

101

做祭祀的人越來越少了。

爺爺成了薩河拉達寨子的最后一位畢摩。

爺爺明白,作為畢摩,他已經成了山上民間的邊緣人。加上年紀過大,他已不愿去人家里主持祭祀。因此,那些想做祭祀的人家就不得不花重金來請爺爺,這樣都還不一定請得動他這個活寶。因為自從有了電視機,就沒有人肯安靜下來聆聽他誦經了,他經常一個人被冷落在一邊,孤獨地坐在一大堆古怪的道具后面念經作法,身邊連個幫手也沒有,其他人則聚在另處看電視,對待祭祀毫無嚴肅可言。這常常讓他感覺無聊,便“偷工減料”草草了事,可這樣人家也不聞不問,根本不關心少了什么步驟或環節。這樣下來,他就愈加覺得祭祀已經失去了意義,越想收山不干了。

爺爺快到80歲了仍像年輕人一樣耳聰目明,這是他沉浸于浩繁的經書中,修身養性了近半個世紀的結果。年輕人開玩笑說,俄狄畢摩的年齡大得他自己都背不動了,但還能念上一天一夜的經,說不定他的小兄弟還能干事呢。爺爺聽了呵呵笑道:“要不怎么做你們的祖宗呢。”

爺爺剛滿80歲這天,正好有人來請他去做祭祀。爺爺本不想去的,但念在老鄉的份上,終還是去了。那是個中午,主人家把祭祀用的牲畜等東西準備好了后,便坐到一邊看打打鬧鬧的電視劇去了,好像做祭祀只是畢摩的事,與他們無關。爺爺又一次感覺到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興趣頓時一掃而光,便也心不在焉起來。那家人的電視機正對著這邊的爺爺,電視畫面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因而爺爺在念經的時候,眼睛老是不由自主地朝電視機瞟去。糟糕的是,當正在播放《西游記》的某個頻道被換出來時,爺爺的目光就徹底被妖魔鬼怪眼花繚亂的打斗場面所吸引,念念有詞的嘴隨之戛然而止。甚至緊握著一只雞的手也一下子放松了,雞就輕易地掙脫出去,逃了。爺爺卻還不覺。

“畢摩的雞跑了,畢摩的雞跑了!”在旁邊玩耍的一個小孩高喊起來。眾人回頭一看,發現畢摩的雞真跑了,便都追了出去,鬧得院子里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怪事,怪事,從沒有過的怪事!”爺爺尷尬于自己的失職,搖搖頭說道。

“看看,連雞都知道我該休息了。”他又說,然后合上面前的經卷,從容地收拾起自己的道具來。

爺爺從此閉門謝客,徹底告別了神職生涯。

責任編輯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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