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先詩六首

南涼的月亮

透過一滴血淚我親眼看見

一枚箭頭將跌落的月亮狠狠地射傷端坐在南涼的夜晚里

多少彩陶的碎片和尸骸橫陳月地馬踏飛燕的腳蹄閃空

南涼的月亮多像一只抖空了炒面的空皮袋

月光照耀下的河湟

在青海樂都的大古城我用十萬嘬鹽粒敷住了十萬道帶血的傷口

多么鮮活呀月光下凸顯十萬對鮮卑女人飽脹的乳房

讓我們在南涼秋天的月光下趕割喂養牲畜的豆秧

讓我們在黑霜來臨之前藏好我們過冬的糧食

端起一杯胡燕麥釀成的酒

我又想起了我一千六百年前的醉酒墜馬的兄長：禿發烏孤為了用一生一世維下的好心腸

讓我們在月光下生長在月光下死亡

河湟秋天的月亮多像我們遺忘已久的南涼

今晚的月光注定要照亮我家鄉的田野村莊山岡河流樹林和牛羊也照亮我傾盡一生時光所鐘愛的詩和歌

南京請準許我滿含熱淚地歸來

——青海河湟地區的許多漢人家譜上都寫有祖上在明朝的洪武年間從南京移來的記栽

請準許我滿含熱淚地歸來

和所有西遷的南京人一道

身披風霜的刀劍和歲月的煙塵

請準許我歸來前再一次鄭重承諾

朱元璋呀在你皇權的蔭庇下

我一定會做個逆來順受的臣民

絕不倒行逆施狂言犯上

請準許我歸來前把我牧羊的女人丟在草原

到達海石灣時最后再看一眼我的青海

再滿含深情地漫一首“花兒”中的家園

然后一生都坐在江南的桃花中

請準許我歸來后先把身上的膻腥味洗干凈

吃飯前最后一次想起手抓羊肉

焦疤洋芋青稞炒面牛肉拉面……

然后在江南的明月下用月光澆灌花園

請準許我滿含熱淚地歸來

先看看我夢魂中的秦淮河

烏衣巷玄武湖……

小姐姐柳如是你還好嗎

今天我不是向你來討教琴棋書畫更不是前來和你商議反清復明大計

我只想讓你幫我找個種田的把式讓我學會怎么樣插秧種菜挖漁塘養魚

然后把一生都交給南京娶妻生子

大風吹過祁連山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女兒無顏色。

——匈奴民歌《祁連山歌》

大風吹過祁連山

大雁的歌喉瑟瑟發抖

寶藍的胡麻垂下金色的頭顱

鮮血正從母親皴裂的虎口里滲出

大風吹過祁連山

為了使役河西走廊

人們正用一頭關中黑叫驢

在給一頭棗色的匈奴馬配種

大風吹過祁連山

吹過玉門和樓蘭

鋒芒不減的大風

把霍去病的盔甲吹得滿天飛散

失去了御賜的寶刀和金樽

失去了關隘和勛章

多少胡楊張開渴望的嗓子

等待著風中的青海長云

把生命的水滴送來

大風吹過祁連山

多么好的馬兒呀

女人胭脂般的迷人

遙遠的月氏的大宛喲

一支清遠的羌笛在天山的月夜里響了又響

南涼

南涼夜空中落下的一塊燒焦的隕石

一支沒有箭竿落在青海以東的箭頭

南涼多像一位害著癆病的挑夫

一頭挑著蘭州一頭挑著西寧

南涼又多像一匹草料不足的瘦馬

一面馱著黃河一面馱著祁連

一塊燒焦的隕石落在河湟的腹地

夜夜做著再度遠隕宇宙的輝煌之夢

十八年的南涼十八年的湟流

多像我青春鼎盛的兩位尕連手

一位讓我牽腸掛肚一位讓我夢牽魂繞

十八年的輝煌十八年的風雨

風雨兼程的倆兄弟

一起征戰廝殺一起喝酒取樂

南涼的國王醉在馬背睡在樂都

繼位的國王醉在樂都醒在馬背

他用手里的彎刀砍向了孤獨的天空

南涼的云彩便一塊一塊地掉進了湟水

鮮卑的少女兩位懷孕南涼的尕連手

要耗盡多少卵泡和卵巢才能使南涼受孕

受孕的鮮卑少女除了浩瀚的青海湖

你什么也沒有除了空空蕩蕩的胎盤

你只剩一塊燒焦的隕石

一塊燒焦的隕石呀夜夜夢想著再度

劃過天宇

花石峽的銅

央措的胸脯是花石峽的銅

沉痼的牧場是花石峽的銅

蒼茫的暮色是花石峽的銅

雪豹的哀傷是花石峽的銅

大風和飛雪中的花石峽

銅色的黃昏在遠方

——相父從這兒登上了天堂

——父親從這兒登上了天堂

我也要從這兒登上天堂

所有我遇見過的活佛都說

這兒是登上天堂最理想的地方

花石峽的銅是蒼鷹翼翅上的流云

花石峽的銅是一座幽暗的城鎮

我和我認識的所有黑頭凡人們

身上都散發著同一個味道——銅臭

花石峽是一朵害著相思的格桑花

夕陽下紅銅色籠罩的阿尼瑪卿雪峰

卻像情人那迷醉的乳房一樣

看!苦海邊那兩只黃鴨

那是文成公主遺落的兩面銅鏡

讓我們和青康公路-一起來梳妝打扮吧

胡歌聲里的祁連山

冬月時，向陽食；夏月時，向陰食；

我若射獵時，使我多得豬、鹿。

——契丹民歌

一棵松樹的枝杈上放置著我前年冬天歿掉的父親

另一棵松樹的權杈上放置著我去年夏天歿掉的母親

祁連山坡上成群的野豬和馬鹿走過

騎著胡馬的匈奴人拉開精制的彎弓

白鐵的箭鏃飛向云霄

頭戴王冠的祁連山

白雪的王冠刺破天宇

在秋天 比祁連山巔更高的是

那人字形排成的雁陣

悲壯的“咕嘎”聲里

是穿著獸皮衣服行色匆匆的狩獵人馬背上馱著褡褳

褡褳里裝滿了野豬的獠牙和馬鹿的角茸從戎羌到匈奴

從鮮卑到契丹

再從吐蕃到蒙古

祁連山下馬背上懷揣酒囊的游牧人總把他們的牛羊

從冬窩子趕向夏窩子再從夏窩子趕向冬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