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放馬西川稼,
牧鞭響落是杏花。
莊寨盡做中原語,
不道襟沾酥油茶。
土家請座漢貴婿,
漢門迎娶藏嬌娃。
阿舅為尊佛為最,
娘娘一聲是姑媽。
——《經(jīng)西寧河湟諾扎莊作》清·肖郎
第一章
一、那時候這兒叫做“諾扎”
我要說的是祁家莊的一幫尕娃。用普通話說,就是一幫男孩兒、小伙兒。在青海河湟地區(qū)的方言里,“尕”本來是“小”的意思,但在這兒與“娃”組合,就是男孩兒、小伙兒的意思了。
先說這個莊子。祁家莊在青藏高原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淺山地區(qū),是個不到二百戶的土族和漢族混居的小莊子。這個莊子里,土族和漢族幾乎各占一半,漢族的姓有祁、張、王、顏、馬、哈,土族的姓有阿、鮑、解、李、哈、董。莊子里還有兩戶藏民,一戶姓漢民的黃姓,戶主是黃占才,一戶是珠姆家。珠姆家有位太太阿尼(太奶奶),據(jù)說已經(jīng)一百二十多歲了。本來藏族人把奶奶叫“阿伊”,由于祁家莊土族人多,就都隨了土族人把珠姆家的太奶奶叫“太太阿尼”了。在“阿尼”前面冠以“太太”,卻又是受了漢族人的影響。
莊子雖叫祁家莊,祁姓卻不是大姓,人口不多,而且那幾家祁姓幾乎沒有血緣關(guān)系。據(jù)老人們說,祁家莊最早全是土族,漢民是后頭來的,而最早的一家漢民就是祁家,也就是尕寶娃家。
那是清朝康熙年間,祁家一位老祖受命于皇帝,從內(nèi)地到青海做官,后來年紀大了,不當(dāng)官了,卻沒回到老家,而是在湟水北部的這塊寶地上定居下來,至今已是十七代。祁家莊的莊名就是因了祁家的這位老祖而起。能夠?qū)⒁粋€莊子的莊名用了自己的姓氏,可以想見祁家老祖的身份;也可以想見,祁家很是興旺了一陣兒。后來,祁家再沒興旺,而且多少代都是單傳,只是到了尕寶娃的父親輩上養(yǎng)了兄弟兩個,而到了尕寶娃這一代又成了獨苗。
話說遠了,還是說祁家莊。祁家老祖為啥看上這兒,并放棄了返回原籍的打算?除去因久居青海而滋生的鄉(xiāng)土濃情,以及年齡太大經(jīng)不得車馬顛簸等原因外,最重要的一個:這兒太美了。
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以前講古時曾說,祁家莊在祁家老祖定居前就有了,那時候這兒叫做“諾扎”。是逐水草到處遷徙的藏民起的名。“諾扎”是藏再沼澤的意思。這兒原本就是無邊無際的水草地,河水大時淹沒,河水小時又露出,故而后來漢民又加個“灘”字,組成一個漢藏結(jié)合的地名:諾扎灘。
也許,當(dāng)祁家老祖任上第一次巡視到這兒,就不愿走了。那會兒人們以放牧為主,農(nóng)田極少。站在莊子正面向東望去,前面是一條寬闊的大川,諾扎大草灘就坐落在大川里,鮮花和綠草就像波涌般連綿不斷地向四下里延展,一群群黑的牦牛、白的綿羊,珍珠一般在花草中滾動,諾扎河穿行其中,清波碧浪從北面大山里涌出,一路向南,注入湟水,再匯入黃河。越過綠草茵茵鮮花遍地的諾扎大草灘和波浪翻涌的諾扎河,不遠處又是連綿起伏的厚土山巒,接著是云霧繚繞的赤列峰(土族語,龍王山),再遠處就是著名的仙米達坂了。諾扎河就是從這兩座神山里淌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有著兩座神山護佑、依山傍水、遍地鮮花綠草、遍地牛羊的地方,讓祁家老祖放棄了返回原籍的打算,真正當(dāng)了青海人。
二、鮮紅的血珠子淌落的地方
若問除過最早的本地土著居民,除過后頭定居的漢民祁家和兩家藏民外,都有哪些民族融進了這塊土地?這個就得往很早以前說哩。
那會兒這兒還是諾扎大草灘的時候,也就是遠在祁家老祖還沒來的數(shù)百年以前的唐朝那會兒,有個叫吐谷渾的國家被吐蕃人打散了,吐谷渾王諾曷缽逃到了涼州,就是今天的甘肅武威,后又遷居現(xiàn)今的寧夏,而他的一部分族人就逃到了這兒。
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說,那是格桑花和禾草冬眠后的臘月的一天,寒風(fēng)亂卷,聲音都變了,連雪花都凍死了,萎縮成了冰渣渣;諾扎河的樣子雖然在涌動,卻凝結(jié)成了厚厚的大冰。牛羊凍得直打顫,餓死也不愿意出欄,也出不去。瞎熊一樣的大狗們把鼻子塞在腋窩里,蜷在土房或帳房門口一動不動。成群的百靈、麻雀見人開門就拼命往里撲,趕都趕不走。黃羊、藏羚羊、白唇鹿、麝、野驢、野牦牛等紛紛圍到了土房或帳房跟前,啃食木料、泥土和毛氈,水汪汪的大眼睛久久地望著人們,望著望著,“撲嗵”一聲臥下,再就起不來了。不遠處,狼和豹子在跳躍、逡巡,撕扯和吞咽。一群群禿鷲蹲在高處注視著,遠遠看去,如同披著黑色大氅似的老頭兒。
這時候,一聲唿哨,諾扎大草灘的人們出來了。他們向所有圍攏過來的生靈捧出了青稞和糌粑。他們扒開凍死的雪花,那冰渣渣一樣的厚厚的雪粒啊,割爛了他們的手指。鮮血滴在皚皚雪中,又結(jié)成了瑪瑙一樣的紅珠子。鮮紅的血珠子淌落的地方,露出了厚厚的金黃色牧草。
就是這樣的一個日子里,逃散的吐谷渾人在刀削一樣的寒風(fēng)里,趕著僅有的牛羊和狗,帶著他們的女人來到了諾扎大草灘。
諾扎大草灘的原居土民把精疲力竭的逃難者迎進了熱騰騰的土房或帳房,用溫?zé)岬娜磧袅怂麄兊难E,又燒下蒲棒灰為他們敷上傷口,然后用滾熱的酥油奶茶和肥美的大塊羊肉招待了他們。隱忍頑強的逃難者熱淚橫流,他們把自己美麗的女兒嫁給了諾扎大草灘上寬厚豪爽的漢子們,而諾扎大草灘仁慈敦厚的人們也把自己美貌的女兒嫁給了逃難者隱忍頑強的兒子們。
就這樣婚迎嫁娶、世代融合,到了元末明初就基本形成了一個新的民族——土族。后來,明神宗萬歷年間,又一支蒙古族的兵馬在諾扎大草灘駐扎下來。不再征戰(zhàn)的蒙古族勇士與當(dāng)?shù)氐耐磷迦擞忠淮稳诤希^起了男耕女織的日子。直到后來清朝康熙年間的一天,祁家老祖帶著家眷來此定居,這兒才就又加入了漢民。再后來,黃姓藏民和珠姆家也先后逐水草遷徙而來。黃姓藏民原來無姓,是后來起的。有年輕人問過戶主黃占才為啥姓黃而不姓別的?是不是過去太窮,而取黃金之意?黃占才說不是,因信的是佛教,是宗喀巴大師的黃教,而黃教喜歡黃色,所以姓黃。
不管是敗逃的隱忍頑強的吐谷渾人,還是強悍爽直的蒙古族勇士,還是精明隨和的漢族人,還是勤勞智慧的藏族人,牧草豐美、鮮花遍地的諾扎大草灘都讓他們在這兒平靜下來。他們牧養(yǎng)著黑珍珠一樣的牦牛和白云一樣的綿羊,收割著青稞、豌豆,打制著酥油和曲拉,釀制著香醇美酒,感到了世間少有的敦厚和溫良。他們就這樣世代繁衍融合,和睦相處,直到如今。
現(xiàn)在,盡管每到春夏時節(jié),莊稼和綠樹依然匯成一川綠色,諾扎河依然翻涌著清波碧浪,祁家莊四周的厚土山巒上依然大片大片的綠油油的麥子、豌豆、大豆,依然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但是,依山傍水、緩坡而建、錯落無序的祁家莊經(jīng)過無數(shù)風(fēng)雨,興衰聚散,十八板的大院墻已經(jīng)破舊、低矮了許多,有些地方已成殘垣斷壁。
第二章
三、她面向墻角悄悄落淚
說話間,祁家莊就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
故事還是從漢民祁家的尕寶娃和土民才讓的妹妹正月花的婚事說起吧。
這天,才讓家和尕寶娃家要坐在一起商定結(jié)婚的禮數(shù)和選擇結(jié)婚吉日,土族語稱“砣讓霍仁”,也就是舉行首宴。宴席前要先在院子里進行一些諸如煨桑、上香、磕頭等宗教活動。
才讓家的院子里有一個土坯壘成的刻有六字真言的小嘛呢臺和一個象征性的旗桿。經(jīng)幡在旗桿上飄著,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柏樹枝在小嘛呢臺里緩緩燃燒,香煙繚繞。大院墻上釘著剛剝下的羊皮,羊頭隨便放在院內(nèi)小花壇的墻頭上。別看小花壇有些破舊,才讓家的院子也和青海河湟地區(qū)所有的農(nóng)家院子一樣,栽滿了丁香、大麗花、牡丹、芍藥、洋竹蘭、海納(鳳仙花)。與漢民家不同的是,才讓家的院子里有個小嘛呢臺和旗桿。
煨桑,上香,磕頭,等等,一些佛事講究做罷,大家進到房里,在大炕上依次坐定。坐在最里面的是婆家來的客人,依次是尕寶娃家請的媒人之一藏民黃占才,“那信” (貴人)和尕寶娃的爸爸(漢族語,叔叔);娘家這邊的人是,才讓的那亥(土族語,阿舅)、才讓的阿爸(土族語,父親)、才讓的阿噶(土族語,叔叔)。尕寶娃家請藏民黃占才當(dāng)媒人是有講究的,因他當(dāng)過寺院的阿卡,后還俗,是從佛爺跟前來的,身份高貴而神圣。
大家坐好后,才讓的阿爸朝外喊道:“西今(土族語:丫頭)啊,上茶來。”
才讓的二妹子娜燕在廚房門口聽見,大聲應(yīng)道:“噢。”
廚房里,大家正忙著做菜、和面、燒火,連病秧秧的才讓的阿媽都跪坐在地上擇菜。才讓跑前跑后打著幫手。他見正月花在悄悄擦淚,就勸她別哭了,快點上茶去。正月花迅速擦擦眼淚,和妹妹娜燕一人端一個托盤,送上酥油茶。她們的托盤里各放三碗酥油茶。姐妹倆將托盤高舉過眉,敬向客人。
“來來來,客來了,福來了,酥油茶敬給給我們帶來福氣的貴客哩。”才讓的阿爸從女兒手中接過托盤,雙手擎起,先敬向媒人藏民黃占才,“老阿吾(土族語,老哥哥),你是佛爺跟前來的,先敬你老人家。”
黃占才雙手從托盤中取過酥油茶碗,連說:“呀,呀。”
客人們一一取過龍碗,吹一吹浮在上面的黃澄澄的酥油和茯茶葉梗,喝一口香滋滋的茶水,連連夸贊正月花,夸過正月花,又夸贊娜燕,都說,老阿吾,你會養(yǎng)啊,兒子憨厚端正,丫頭們一個比一個長得臧婧(極好)啊,全都仙女兒一般。
正月花和娜燕勉強微笑著,叫著“大大”,“那亥”,“阿噶”,敬罷酥油茶,迅速退下。
一會兒,娜燕端上來西買日(插有酥油花的炒面)。客人吃過油炒面,娜燕又送上了尕仁布(油包子、糖包子和胡蘿卜菜包子)。接著,又是娜燕一人端上一盤大塊的熱騰騰香噴噴的肥羊肉,肥羊肉上插著一把精美的藏式短刀。
“那信”(貴人)問娜燕:“花花呢?”
娜燕強打精神羞赧一笑,沒回答,趕緊退下。
大家以為正月花是不好意思上來,就相視一笑。
才讓的阿爸開始敬肉。他取過精美的藏式短刀,割下一塊最肥的羊肉,雙手捧著先敬向媒人藏民黃占才,接著又敬“那信”(貴人)、尕寶娃的爸爸。
才讓的阿爸敬肉時說:“我們祖先傳下的長詩《合尼贊歌》里說——
給喇嘛敬什么肉?
給客人敬什么肉?
……
給喇嘛敬上肋骨背腰子,
給客人敬上胯子和大腿。
……
來,我的貴客們,最好的肉敬給你們。來,我先敬一下黃老阿吾。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劉皇叔東吳招親,多虧了喬老先生,你把兩家說成一家了,金磚配上玉瓦了。多謝啊,老阿吾。”
黃占才說:“呀,呀,不客氣,不客氣,我吃,修的塔兒修起了,磊的寺兒看見頂了,我也高興啊。”
他恭敬地雙手接過滴著油水的肥羊肉,香香地吃著。
才讓的父親接著敬“那信”(貴人)、尕寶娃的爸爸。大家都道著謝,恭敬地雙手接過肥羊肉,然后香香地吃下。
敬過媒人和婆家來的客人,才讓的阿爸又敬自己家人。他先敬的是才讓的那亥,后敬才讓的阿噶。才讓的那亥雖然沒有才讓的阿爸年齡大,但“阿舅娘親大”,這是講究。正像篇頭清人肖郎《經(jīng)西寧河湟諾扎莊作》詩中所說,“阿舅為尊佛為最”,在所有親戚里,阿舅是最尊貴的。
大家吃過肥羊肉,接著就上來了代表幸福、友情天長地久的長面。至此,連茶帶面共是五道。
這邊眾人邊吃邊喝,興致很好。那邊廚房里不管別人怎么勸,正月花卻說什么也不肯端菜了。她面向墻角悄悄落淚。娜燕只好一人繼續(xù)往房里端送著飯菜。
吃過五道飯之后,碗筷一撤,炕桌一抹,娜燕又一托盤端上來六樣菜。六,是取六六大順的意思。這六樣菜是:菜籽清油熗腌花菜,臘豬肉炒酸菜,豬肉燉蘿卜洋芋粉條,炒洋芋涼粉,炒雞蛋,蘋果罐頭。上菜的同時,娜燕又把重新洗過的筷子分發(fā)給客人。
這時候才開始敬酒哩!
才讓的阿爸取過一個酒碟子、三個拇指大小的酒盅和系有白羊毛的酒壺。酒還沒斟,一股子奇異的酒香撲鼻而來。原來這酒是才讓的阿爸專為正月花的婚事自己釀制的“酩醴”。此種“酩醴”是用青稞釀成,酒精度約30度,清醇綿軟,馨香可口。才讓的阿爸是釀制“酩醴”的好手,滿莊子就他釀制的“酩醴”有名。原來他是在釀制時加了一種叫羌活的中藥和少許桔子皮、冰糖,飲時澀香味甜,有散表寒、祛風(fēng)濕的功效。他不說。
才讓的阿爸開始敬酒。他用系有白羊毛的酒壺斟滿碟子里的三個酒盅,按年齡和輩份敬向客人。才讓的阿爸依然先敬黃占才。黃占才接過酒盅,敬天敬地,然后自飲:
“呀,呀,吉祥如意三杯酒,我要好好喝哩。瓶瓶倒下,喝得吐下。”說罷爽朗一笑。
大家跟著笑了。要知道,青海人喝酒的習(xí)慣是,不醉、不吐不算數(shù)兒,那會怪主人沒招待好。
才讓的阿爸又敬“那信”(貴人)、尕寶娃的爸爸,最后敬的是自己家的人。
眾人喝著“酩醴”,贊口不絕:“啊喲,這個酒臧婧啊!”
四、正月花是三川五鄉(xiāng)最好的姑娘
黃占才抹抹嘴:“大禮嘛,就按常理走:‘年昂’、‘汪西日’、‘郭登’(單、夾、棉長袖衫)各兩件,‘秀蘇’(花袖筒)也一樣;鑲金邊的百褶裙兩件;主襖兩個;‘仄子花都鞋’、‘花云子鞋’、‘斯果爾瑪鞋’,單棉各一雙;織錦氈帽一頂;‘面古蘇格’(銀耳墜)一對;純銀的‘索爾’(項圈)一個——我先大概這么說一下,你們詳細拉個單子出來。有些你們根據(jù)情況,可增可減。干禮多少合適?你們兩親家現(xiàn)在當(dāng)面定吧。”
才讓的阿爸急忙伸出兩根手指,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兩千。”
尕寶娃的爸爸端起一碟子酒敬向才讓的阿爸:“老阿吾,讓一點兒,我們阿吾家雖說條件好一些,但為娶正月花,已是花費不少,我們還要蓋一院大房。這么好的姑娘嫁到我們家里,我們一定讓你們的臉上好看。”
“我信我信。”
“你也知道,我們老祖宗上雖然紅火,但到了老太爺輩兒上就不成了,一直單傳,到了我們爹爹輩兒上,雖說養(yǎng)了我和我們阿吾兩個,但我和我們阿吾兩家就寶娃這么一個尕娃。我是五個丫頭啊。”他伸出粗大的手掌,晃一晃,“五個丫頭頭,已經(jīng)沒啥希望了。我們祁家的香火全在寶娃身上了。說在寶娃身上,其實就在你的正月花身上。你老阿吾兒女雙全,血脈充盈,人丁興旺。我們兩家結(jié)下百年合好,正月花給我們早早養(yǎng)下傳宗根脈,我們就圖了個家興人順哪。干禮,我看就六百吧。六六大順。你們順,我們順,我們土、漢兩家都順哪。”
大家哈哈大笑。
才讓的阿爸說:“我知道你會說。我們親家委托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全權(quán)代表,就知道你的嘴厲害。來來來,一起碰個盅。嗯,但干禮六百太少。雖然不能用姑娘賣錢,但外人聽起來還是笑話哩。兩千不讓。”
尕寶娃的爸爸又趕緊敬酒:“這樣吧,我再起個吉數(shù),八百。馬講八馬分鬃,人講八福長壽,地有八百里秦川,天有八萬里長空——毛主席說過, ‘坐地日行八萬里’——神仙里還有八仙哩,八最講究。老阿吾,給個面子。”
才讓的阿爸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了,張著嘴憨笑著。才讓的那亥趕緊端起酒碟子:“來來來,嘗個‘酩醴’,這是我們姐夫?qū)槟銈冏鱿碌模偷饶銈儊砹恕=駜郝铮娢毁F客高坐,來來來,大家好好嘗個,好好嘗個。尤其親家兄弟,你的酒名聲三川五鄉(xiāng)誰不知道,說起來嚇人哩。”
尕寶娃的爸爸哈哈一笑:“多謝親家阿吾夸獎。酒是好酒,沒說的。人上不看,影子上不看嗎?老阿吾的手藝祁家莊誰不知道?你們家一做‘酩醴’,滿莊子就醉了。全中國的酒我喝得多了,60度的大曲二曲哪一回都在斤半上哩,從來不醉,就你老阿吾的‘酩醴’,我一喝就醉,一醉就三天醒不來。”
大家又一陣開懷大笑,都知道尕寶娃的爸爸說的是實話,他酒量確實很大,正如他所說,高度酒一般都在“斤半”上。他不說一斤半。
才讓的阿爸也哈哈大笑:“好,好,你把我都說醉了。這么吧,一千八,再別少了,也好聽。我們養(yǎng)這個丫頭不容易啊,她阿媽養(yǎng)她的時候,三四天不下來,那么好的辮子都咬斷了,可惜啊,再沒長上,心疼壞了。我呢,大正月里站在院子里等,硬把個新新的‘雞窩’凍住了,拔了半天沒拔下來。‘雞窩’可惜了不說,哎喲我的腿子了,從此得下了關(guān)節(jié)炎,疼得我連青藏線上沒去成。要不然,我修一回鐵路,能掙多少錢?損失太大了啊。”
大家知道才讓的阿爸有些夸張,都不由地笑了。他說的“雞窩”是手工制做的土布大棉鞋。
尕寶娃的爸爸再次雙手端起酒碟,高舉過眉:“哎,老阿吾,對對對,對呀。常言道,十月懷胎母受難,騰濕挪干懷中抱,一斤養(yǎng)成千斤了,嫩芽養(yǎng)成鮮花了,女兒大了,理應(yīng)給娘母掃床疊被,端湯燎水是人之大理,但是古人留舊,布彩之禧,人之大倫。來,我今兒借花獻個佛,用你的‘酩醴’,我給你高高升個酒。先感謝你辛辛苦苦把姑娘養(yǎng)大了,再感謝你高高興興把姑娘給了我們。親家阿吾,你先喝上,有話我們再商量。”
才讓的阿爸趕緊接過酒,連飲三盅。“那信”(貴人)在一旁微笑不語。
黃占才坐不住了,抹一下頭上的汗,拍一下炕桌:“唉,兩個大男人,婆娘一樣,粘啥哩粘?痛痛快快定下個數(shù)兒就中了。”
尕寶娃的爸爸“哈哈”一笑:“阿卡阿吾,你老漢家別急哆,也別生氣,要達到我們親家滿意才中哩。”
黃占才說:“那快點快點,再粘,把孫娃子耽誤了。”
大家又一陣兒大笑。
尕寶娃的爸爸說:“好,快點兒。老阿吾啊,再聽我一言,為娶你的寶貝姑娘,我們嫂子到佑寧寺里燒過香,就差一點兒沒去塔爾寺了,旦近一點兒的話就肯定去了。為的啥?就為了求佛爺把你的寶貝姑娘賜給我們哩。老阿吾啊,我們的誠心你信哩?這個有神山赤列峰作證哩。”
尕寶娃的爸爸說的佑寧寺離祁家莊只有十幾公里,而塔爾寺有百十公里哩,遠。
才讓的阿爸說:“信信信,這個沒說的。”
“既然這樣,我們就以誠對誠,你也別說一千八,我也別說八百。”
“那多少?”
“一千零一。正月花是三川五鄉(xiāng)最好的姑娘。不是百里挑一,也不是千里挑一,而是萬里挑一,本應(yīng)給干禮一萬零一。我們能娶上這樣的姑娘,是我侄兒的福,也是我們祁家的光彩。金錢不在多少,有情千年是親。你我都不是大財主。取個意思即可。老阿吾,你說,情重還是錢重?”
“哎喲哎喲,哎喲親家,你的嘴我服了。當(dāng)然情重,當(dāng)然情重。血脈一連,難分你我。我要的錢再多,也是花給姑娘;加重了你們的負擔(dān),我的丫頭去了受罪,這個理兒我懂哩。”
黃占才豎起大拇指,大贊一聲:“棒尖。”
一直微笑不語的“那信” (貴人)附和道:“嗯,實話,實話,實話……”
黃占才斟滿酒盅:“來,大家喝個滿堂紅。”
每人三盅,一圈飲罷,抹著嘴,均對才讓阿爸的為人及他的“酩醴”贊口不絕。黃占才抹抹嘴,掐指一數(shù):
“日子嘛就定在六月初八,時辰嘛,就青龍頭上。青龍,古時候稱東宮蒼龍,主東方七宿。凌晨時分,七宿中的角星和亢星,一個在子時前,一個在寅時后。你我都崇敬龍神,多少代了娶親都在此時。常言說,青龍頭上人洞房,金玉滿堂萬代昌。”
大家齊聲贊同。
聽到房內(nèi)大人們興致高昂的商談,正月花終于忍不住抽泣一聲,跑出廚房,向大門外跑了。
才讓叫一聲“花花”,追出大門,沒追上,眼看著妹妹跑遠了。
五、才讓邊說邊后退著出去了
房內(nèi),大家又商定請“那信”(貴人)全程迎娶,雖然他是土族人,但只有他同時通曉土族、漢族兩個民族的婚娶習(xí)俗,他一人做迎親“貴人”就行,婆家就不用再請一個漢族的迎親“貴人”了。尕寶娃的爸爸又說,“那信” (貴人)主持的婚禮多,輩份又大,干脆請他連婚禮的主持也當(dāng)上。“那信”(貴人)直擺手。大家反復(fù)相勸,最后,“那信”(貴人)抹了一下嘴,說:“哎,娃娃們的大喜事,那我就全攬上了。不過,一旦有個啥差遲,你們大家要多多擔(dān)待些個哩。”
大家贊揚著、道著謝,并向“那信”(貴人)敬酒。
正敬著酒,才讓進來了,恭恭敬敬地說:“大大,那亥,阿噶們,我晚輩兒有個話想說哩,不知道中哩嘛不中?。”
黃占才說:“才讓嗎?嗯,你說。”
才讓對黃占才說:“阿卡大大,就是我妹子歲數(shù)不到,往后推上兩年中哩啵?”
大家不由地一愣。
才讓的阿爸立即火了:“去去去。去。娃娃家,有你說話的權(quán)利嗎?”
黃占才說:“歲數(shù)不到的有的是,誰管哩?”
尕寶娃的爸爸說:“才讓,這不是耍著的。這么大的事兒,你說推就推,我們每年還得多花多少錢哩?你家再困難也不能這么做啊。”
才讓說:“祁家阿噶,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花花不想結(jié)婚。”
尕寶娃的爸爸說:“不想結(jié)婚,為啥不想結(jié)婚?這就由不得她了。”
才讓的阿爸說:“去去去,娃娃,做啥了做啥去,趕緊燒火去。”
“那信”(貴人)說:“來來來,才讓,大大斟個酒你喝,喝了再走,啊。”說著,他給才讓斟滿三盅酒,單手遞過酒碟子。
才讓趕緊道著謝雙手接過。才讓飲罷,然后斟滿酒盅,雙手高高舉起酒碟子,低頭,先敬向黃占才:
“阿卡大大,我給你老人家升個酒。”
黃占才單手取盅:“呀,呀。”
黃占才飲罷,才讓又斟滿酒盅,依次敬向“那信”(貴人)、尕寶娃的爸爸,最后敬過自己的那亥和阿爸。
黃占才說:“來,吃點兒肉了再走。”說著,要割羊肉給才讓。
“不了不了,阿卡大大,那亥,阿噶們,你們慢慢喝著,慢慢吃著。”
才讓邊說邊后退著出去了。
雖然才讓的話讓大家愣了一下,但并沒有影響整個情緒,只聽才讓的阿爸說:“來啊,我們整哪!”真正的喝酒就開始了!
才讓的阿爸領(lǐng)頭打一圈通關(guān),接著,在坐的每人又打一圈通關(guān),然后自由捉對掊拳。都說尕寶娃的爸爸拳法高,大家各找對家掊了一陣兒后,就都朝著他來了,結(jié)果紛紛敗下。
大手掌們在空中比比劃劃,亂飛亂舞;猜拳聲抑揚頓挫,低時如吟如唱,高時聲震如雷,半個莊子都聽見了。一場酒從中午一氣喝到了半夜,最后,幾乎全都躺倒在才讓家的大炕上。第一個躺倒的是才讓的阿噶,第二個是媒人藏民黃占才,第三個是才讓的阿爸……只有尕寶娃的爸爸是自己搖搖晃晃走回家的。
黃占才爬在大炕上,哭著說:“尕寶娃比我的海娃差得沒譜兒……哎喲,祁老大有錢算個啥?我在寺院里再幫著抄上兩年經(jīng)文,尕‘手扶’一買,我看你再比來……”
尕寶娃的爸爸哈哈大笑:“等你掙上錢兒,我侄兒早把孫娃養(yǎng)下了。”
才讓勸著:“阿噶阿噶,醉了,醉了,來,我把你送回家里去。”
尕寶娃的爸爸大手掌一擋,自己出了院門,邊走邊說:“哈哈哈……都不中,以后在我的跟前,手再別挖。”走在路上,他見頭頂?shù)娜且婚W一閃,眼就花了,“啊,你的‘張手雷’嗎?來來來,我還不信把你干不下——七巧七巧,高高兒升上,八福長壽,一點一個梅花兒開下了唄,這回你往哪里跑,讓我抓住了唄……再吹哩……”
尕寶娃的爸爸兩腿辮蒜,攪絆著回到家里;躺到大炕上了,他又唱起了《尕老漢》:
“一個(嘛就)尕老漢(喲喲),……”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