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寄一枝梅

蘇君，得悉你今春未得閑暇，不能來我這里一游，甚憾。我們有十年沒有見過了吧，我猶記得昔年同學時，我們一行十數(shù)好友結(jié)伴踩單車同游城南河的“壯舉”。那時少年意氣，不曉世事，真是開心。真不知道你現(xiàn)在是否還是豪情不減，童真依舊？

你醫(yī)院里事情繁冗否？懸壺濟世本是你當年志之所向，今日得償所愿，也是一大幸事，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是難得的。比之你們諸君，我是慚愧得很，這些年來，東奔西走，蹉跎歲月，一事無成。你知道的，我性本憊懶，散漫不羈，實在難成器用。近年來自覺得更是肆性而為，落拓不知檢點，然而本性如此，無可奈何矣。

你的不能到來，使我悵然良久，意甚懶，終日默默。有同學黃君者，見我郁悶，遂邀我同至其家，盛情難卻，又左右無事，我便同他前往小住數(shù)日。其間頗有值得一敘之事，亟想告給你聽。

那日我們先乘火車出城，行約一個小時左右至一小縣城，耽擱片刻即轉(zhuǎn)乘黃君朋友的汽車，山行二十余公里，至一小鎮(zhèn)，名曰“長竹園”，果然竹林茂盛。多為毛竹，一叢叢雜生水邊，水名“毛河”，繞鎮(zhèn)而流。溪水清且淺，河灘寬闊，蔓生青草，有水牛倘佯其上。我們就在鎮(zhèn)口下車，前行約五十步，有郵局，它的對面是鎮(zhèn)政府。除開這兩座現(xiàn)代一點的建筑，其余一色青瓦粉墻，我疑心它們是民國時候的東西，然而不是。街窄而坎坷，凈是拳頭大小的鵝卵石頭，間或有一汪汪的積水，人馬車輪行過時，要及時地躲開四濺的泥水。那時恰好是他們的“圩日”（就是類似于我們北方的集鎮(zhèn)日），街上人群熙攘，很熱鬧。有穿本民族服裝的瑤族少年左手握住一條花蛇，右手把它捋直，釘在樹上，然后用削竹子的彎刀一下子剖出蛇膽來，賣給客人，那人就站在街邊，就酒一口咽下。旁邊音像店里高聲放著我聽不懂的地方戲，一頭個子矮矮的紅色小馬被拴在街邊一棵皂角樹上，不時地摔撲永遠也趕不走的蚊蠅。背著扁扁竹簍的仫佬族婦女從我身邊走過，探頭往竹簍里一看，里面是一個睡得正香的娃娃。順著街往前走不遠就到了河邊，這里也是同樣熱鬧，衣著樸素的鄉(xiāng)下婦女用稻草系了幾只土雞在那里叫賣，那聲音像是唱。剃頭挑子就擺在水腳邊，一個人從河里舀碗水倒在剃頭匠的爐上黑黢黢的鋁壺里，幾個老頭子坐在挑子旁邊的長凳上高談闊論，一旁的米粉挑子周圍人更多，老板娘幾乎忙不過來，我們幾個就坐在她的長條凳子上吃她做的米粉，爽滑可口，很好吃。當我告訴老板娘她的米粉好吃時，她笑瞇瞇地回說：“水好?！蓖械捻f君取笑道：“老板娘長得更好看?！彼赡軟]聽清，依舊笑瞇瞇地回道：“水好?！钡谷堑靡蝗θ撕逍ζ饋怼?/p>

我們就在街邊買了些水果和禮品，沿河出鎮(zhèn)向東，大約走一箭之地，就是渡口。有幾個小姑娘在那里洗衣裳，沒有橋，水太淺也用不著船，就是幾十塊石頭排在河中，于是我們就不得不踩著這些石頭過去，河流湍急，河水清亮亮的，看得見河底的石頭，沒有見到魚。對岸仍是一排翠綠的毛竹，竹子后面掩映著一幢三層小樓，黃君說那就是他家，話音未落，一條黃狗從竹林后面吠叫著奔出來，黃君輕輕吹聲口哨，那黃狗就搖頭擺尾地圍著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上岸以后是一條馬路，馬路對過才是人家，這馬路從剛才我們進鎮(zhèn)的大橋上過來，一直通到板峽湖去。黃家旁邊是一家竹席編織廠，從用松木板簡單搭起來的廠房里傳出來機器上篾刀刮削竹子的聲音和女工們大聲的談笑聲。繞過一圈竹籬笆，有一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在院子里做一條竹排，架上火烤一根粗大修直的毛竹，以使它頭部彎起。見到我們到來，他站起身來，憨笑著在那里搓手，不知所措地和我們打招呼，這是黃君的父親，一個淳樸厚道的山民。聽到這邊的動靜，從廚房里出來黃君的母親，也是一樣的熱情而質(zhì)樸。雖然我不懂他們對我說的土話，卻能領(lǐng)會得到這一家的濃濃盛情。

這是一家典型的南方山民的小院，滿院子平平整整的鵝卵石，東側(cè)是一長垛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禾，前方竹籬下種一片月季花，是黃君女友去年種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花香滿院了。西側(cè)是幾間土房，廚房靠南，門前有一口水井。靠北的兩間是磨坊和豬圈。里面除開幾頭豬仔外，還有一只母雞帶一群小雞安居在角里。主樓三層，尚未裝修，地面墻壁一色都是粗砂水泥，堂上貼有“天地君親師”牌位，紅底黃字，下面桌子上有香爐。正中的條桌上放一臺大電視機。與我們那里不同，他們堂房后墻開有一扇小門，風從房里穿過，涼爽得很。推開小門就是稻田，剛插過秧，近處不覺得，稍遠一點就覺得有一片嫩黃，有點“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況味。水田過去是一帶遠山，滿山的蒼松翠竹。

正說話間，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黑黝黝的臉龐，個子矮矮的，卻顯得很結(jié)實。見了家里來了陌生人，有點拘謹。這是黃君的弟弟，新房子就是為著他建的，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開間摩托車修理鋪面，今年年尾的時候他就要結(jié)婚了，新娘是山南邊小村上的姑娘，見我們說起這個，年輕人臉紅了，嘴里咕噥兩聲，訕訕地到廚房里幫他母親去了。不多時候，小伙子笑嘻嘻地走來告訴我們開飯了，飯菜很豐盛，竹筍炒蛋，香菇肉片，芋頭扣肉，一只臘鴨子，還有一盆鯽魚豆腐湯，都是山里的原味，很鮮美。

下午我們陪黃君一起去找他在鎮(zhèn)上中學里教書的女友。學校在鎮(zhèn)子西邊的一座小山上，離得好遠就聽見讀書的聲音，卻要翻過幾個小山坡才走到學校門口，剛進大門，緊靠右手邊上有一排學生宿舍，有幾個人在宿舍廊下粉刷墻壁、安裝玻璃。其中一個渾身臟兮兮、鼻子上沾著白灰的人過來和黃君寒暄，原來他是校長。他微笑著望著我們，想和我們握手又覺得不大方便，就順手在衣服上擦一擦，終于還是沒有伸出手來。他朝里面喊了一聲“藍老師”，從里面走出來一位姑娘，也是滿手白灰。外面套一條深藍色的圍裙，戴副白邊眼鏡，面容清秀，這便是黃家月季花的栽種者了。她快樂地跟我們打招呼，又用家鄉(xiāng)話與黃君說些什么，仿佛是在嗔怨黃君沒有事先告訴她吧。我們在她房里坐了一下就隨她去學校后面的山上摘芭蕉吃，原來去年學校擴建，買下鄰居山民的果園，一時沒有施工，就留下這一片芭蕉園。芭蕉葉濃綠肥厚，鮮紅的花開在頂端，一串牛角樣大小的芭蕉掛在樹半腰。我們用柴刀砍下來幾串，提回去吃。

可惜學校還有很多事，我們不能過多打擾小藍老師，玩了一會兒就告辭了。臨行的時候，我們跟她約好明天去黃家打枇杷吃，出來的時候，校長還在那里粉墻，黃君就告訴他我們明天去板峽釣魚，回頭送一些過來給他。下了山坡才看見斜陽，這是南國暮春的夕陽，照在小溪的水面上，照在稻田的山坡上，有一種和煦的寧靜。

我們就住在二樓，開窗就可以看得見遠處的大山，黃君說板峽湖就在那座山的背后，明天去那里游玩兒。走了一天的路，我們幾個幾乎是沾床就入夢了，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黃媽媽也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我們匆匆扒拉幾口就坐上黃阿弟和他朋友的摩托車，朝板峽湖奔去。

蘇君，倘若你來這里，我想你也會為這里的景色迷住的。板峽是一個好大的人工湖，湖水墨綠色，碧玉一般，秀氣如處子，羞澀、溫潤。四周的小山上是郁郁蒼蒼的松柏，白色的水鳥從湖上滑過，悠閑而從容。四周很靜，靜得聽得見腳邊草蟲的叫聲。她太美了，使得我總疑心月夜無人的時刻，會有“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神女來這里沐浴。湖心波平如鏡，岸邊百草豐茂。由于沒有開發(fā)成景區(qū)，游人很少，石階上綠苔濕滑，靠岸有一條兩塊竹排并成的小船，有老人在那里垂釣，我們便央他劃船載我們過湖心島上去。老人很熱心，一邊搖櫓還一邊叮囑我們坐好莫亂動，他那個土話說得很有趣，叫我們“后生仔留意一哈了?！?，我學他說一句，引得他呵呵笑起來。船行湖上，有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興味。

湖里的魚是野生的，有些傻呆呆的。我們幾乎沒有空鉤而回的，每次都要拉上來幾條三寸來長的小魚來，肥碩碩白花花的，在岸邊青草叢里跳躍。不一會的功夫，魚簍就差不多滿了。天也逐漸熱起來，我們便仍坐老人船回去。山里人熱情好客，到了岸邊，老人一定要我們?nèi)ニ液让拙疲迷诶先思揖驮诎肷窖?，并不遠，于是我們就去叨擾了一回。到家以后，老人趕快打開柴門，用竹筒從門后酒缸里篩五碗清亮亮的米酒來，我端起來一聞，覺得很沖，淺嘗一下，酒味道淡得很，并不好喝。老人還忙著拿刀切臘肉給我們下酒吃，我們趕快攔住了，給他留下些香煙便告辭了。老人卻有點過意不去的樣子，等我們都已經(jīng)走過湖口的山?jīng)_了，回頭一看，老人還在門口松樹下目送我們。

下午黃君去送魚給校長?；貋淼臅r候帶回來兩位姑娘，一位是小藍老師，另一位卻不認得，只是那女孩子生得很是好看，從摩托車上下來的時候，穿一件紫色T恤，牛仔褲，平底白色運動鞋子，一頭黑鴉鴉的好頭發(fā)，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齒，真?zhèn)€眉清目秀，顧盼生情，小藍老師介紹說是她的同事何薇，一同來打枇杷吃。這邊黃媽媽早就張羅好了工具，于是大家便同去房后枇杷園子里去。正是枇杷成熟的季節(jié)。滿樹黃澄澄的枇杷很是誘人?？吹贸鲂『卫蠋熓莻€很活潑的女孩兒，她一到果園就爬上最大的一棵樹并大聲宣布這棵只歸她來打了，旁邊眾人各自選了一棵上去摘枇杷。我年齡大了爬不得樹，只好站在樹下接遞果籃子。一時間園子里笑鬧成一片，黃媽媽也樂呵呵地在樹下?lián)炻涞氐蔫凌恕Ｌ栂律降臅r候，大家把泡在井里的枇杷提出來，洗凈了就坐在院子里吃，枇杷涼丁丁的，酸甜可口，熟透的沒有酸味，皮也可以剝掉，里面有一個大大的核，果肉倒是并不多。

晚上就吃我們釣來的魚，味道也不錯。黃小弟從外面弄來一箱冰啤酒，我那天也很開心，也喝了些，不勝酒力的時候就出來吹吹涼風，一抬頭見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東邊的山上，真?zhèn)€月朗風輕，云淡星稀。那邊摩托車響，是黃君送兩位姑娘回家了，我的同行朋友們并黃小弟也出來散步，說起那位漂亮的何薇老師，黃小弟說前年她來這里教書，去年秋天的時候，她遠在省城的男友來看她，就在毛河邊上被她班上一位少年連捅七刀，刀刀致命。警察調(diào)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少年的書本日記上全是小何老師的名字。真沒有想到看起來這么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子背后有這么一件悲慘哀艷的故事。不過可以想見她曾經(jīng)在一個少年的心里激起多少澎湃的愛情啊。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了。拉開窗簾一看，原來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此刻雖然停了，卻還能聽到雷聲，對面山腰里盤旋著一團團白霧，低低的云腳就從山頂拂過，近處水田里的稻秧，愈發(fā)顯得碧綠，蛙聲一片。我急忙穿戴整齊到院子里，一出房門，猛然覺得涼丁丁的，忙裹緊了身上的單衫，再看那月季花落了一地，不遠處有轟轟的水聲，我便過馬路去看河水，剛繞過那一排毛竹就看見河面陡然寬出許多來，河水變得渾黃湍急，渡口那些用來過渡的大石塊早被淹沒。河對過那些遠遠的山一下子近出許多來，昨天還是僅僅有個模糊的大概，現(xiàn)在卻像掛在眼前一樣。雨后清晨的空氣也特別的清新，經(jīng)了宿雨的竹葉青翠欲滴，順手扯一片葉子，呼啦啦引來一陣水珠。西側(cè)有位老太太在那里洗衣服，老人七十來歲年紀，黑衣皂裙，頭上裹了一條深藍色頭巾，看上去像一位老祖母。老人洗著洗著不想手滑把肥皂落在水里，老人便用手去撈，我趕忙過去幫她從水里撈起。老人很感激，說了好幾遍感謝的話。我很想和她聊一會兒，可惜聽不懂她說的土話，她在那里只管邊洗邊說，我只有點頭微笑而已，慢慢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后來搖搖頭嘆了口氣就不再說話了，我也專心欣賞這南國山鄉(xiāng)雨后新晴的美景來?！罢婷腊?！”我脫口贊道。老太太抬起頭，看了看，嘴里嚕蘇了一句又埋頭洗衣服，這句話我聽懂了，她說的是：“再不晴，衣服就發(fā)霉了?！蔽倚念^一震，想想可不是嗎？就說這么好的景色吧，在我初看來是覺得美不勝收的，對這里的人們來講，或許是寡淡無味。山水不變，喜惡只在我心。這么想了，就覺得心也一下子靜了許多。

蘇君，這次山鄉(xiāng)之行看到的風景，遇見的這些人在平日里是難見的，鄉(xiāng)里的這種寧靜淳樸的氛圍也盡洗都市里那種喧囂和浮躁。蘇君，在人事的是是非非中我們總有厭倦的一刻，在歷經(jīng)滄桑以后，我們會希望有一個忠實守候在身邊的朋友。那么，你去看看山水吧，只有她們才能和你“相看兩不厭”。其實，這風景是廣存于我們身邊的，“瀲滟水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只要我們的心夠平靜，夠純凈，我們自然會看到花開有聲、月出驚鳥的美境的。如此，就算你不來這邊也不算太大的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