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瓷器可以美到令人驚嘆,那是工藝之美,藝術之美,在浩淼的中國瓷器海洋中,這樣的美器并不鮮見。而如果同時,它又是一件珍貴的歷史文物,它可以與眾多重要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相聯系,在歷代瓷器中卻是極為罕見的。

筆者所要介紹的清同治御窯廠“兩枝巨筆”之一金品卿所做的淺絳人物筆海,正是這樣一件難得的瓷器珍品。這件筆海口徑15.3厘米,高15厘米,器型碩大,胎體厚重,品相完美。畫面一高士,氣宇寬宏,若有所思,站立于松樹之下,手持一方硯臺,想必是東坡愛硯的題材。落款為“癸酉冬為幼樵仁兄大人清玩品卿金誥畫于昌江客次”,后綴手繪篆書“金誥”礬紅印章,手寫底款“同治年制”。
統攬整個畫面,逸筆草草寫就,古意撲面而來。人物和背后的松樹,構成畫面的視覺中心。樹干蒼勁挺拔,直沖畫幅之外,左側有枝椏回環下顧,穩住了樹干微微右傾之勢。人物面向左方,視線所及,水天一色,蒼茫無際,有小舟一葉,隱約其間。人物所持之硯,恰位于人物和樹干構成的空白處,醒目而不壅塞,穩重而不呆板,可謂恰到好處。樹干之右,山石微隆,棘草叢生。尤其石后的幾竿毛竹,隨風搖曳,任意生姿,極盡瀟灑清雅之致,并同左側的枝椏形成奇妙呼應,一由上而下,一由下而上,相輔相成,和而不同。同樣值得玩味的是,墨竹前的幾點紅葉,同人物手中之硯,一黑一紅,一左一右,畫龍點睛,頗具匠心。幾寸幅面之內,多重景物主次分明,次序井然,樹干之右傾與人物之左向,枝椏之下顧與毛竹之上挺,墨硯之懸持于空白與紅葉之絢妍于雜叢,輕舟之隱約于煙波與細草之搖曳于山石,這種相互照應、多樣統一的組合,似是作者匠心安置,又好似于無意中契合了美學構成的規律,令人回味無窮。
金品卿,名浩,號寒峰山人。安徽省黟縣人,活躍于清同治元年至光緒三十四年間(1862-1908年),供職景德鎮御窯廠,是光緒初年淺絳彩繪名家,景德鎮文人派畫瓷先驅之一。他擅長淺絳山水、花鳥和人物畫。山水畫多仿南宋名家及明代沈石田的畫;花鳥畫宗華新羅一派,筆力瀟灑,設色清麗;人物畫有黃慎筆意,用筆剛勁,落落大方;工行草有董其昌遺風,悠然自如,頗具特色。他不僅擅長淺絳彩,而且還擅畫粉彩,其作品受到西洋水彩畫與晚清名畫家任伯年的影響,為晚清繪瓷名家中極為優秀的瓷繪大師。同王少維并稱“御窯兩枝巨筆”,又同王少維、程門并稱“淺絳三大家”。
同治是淺絳的產生期,入同治年的淺絳瓷器非常稀少,且多為精品。這件即是制作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也是目前發現淺絳三大家中所做筆筒中口徑最大的一件。
這樣一件出自御廠巨筆的文房重器,可以推斷絕非一般人物所擁有,好在淺絳瓷器的落款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線索。經過多方查閱關于“幼樵大人”的相關資料,發現這個幼樵大人確實不是一般來歷。他是晚清清流派的中堅、李鴻章的女婿、張愛玲的爺爺張佩綸。
張佩綸(1848-1903年),字幼樵,號蕢齋,直隸豐潤縣人。1848年11月24日出生于官僚家庭,22歲舉同治辛未科進士,1874年授編修,其后歷任侍講、右庶子,署左作朝中副都御史、侍講學士、總理衙門行走等職。
可以和這件筆海相聯系的,只有這樣一個幼樵。也只有這個幼樵,才能有資格擁有這樣一件準官窯級別的文房重器。在同時期同等重量級別的人物中,相信是不會有重名這種巧合的。
從時間上看,這件作品做于張佩綸舉進士后的第四年,授編修的前一年冬。此時,他少年金榜題名,青云直上,這位張大才子在京做官,負一世之譽,與李鴻藻、張之洞、陳寶箴等京官名流意氣相投。超凡的個人才華,良好的家庭背景,高層的社會交游,必然要求高檔次的文房用品。而且,在1873年冬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在翰林院供職了。這個時候定制或者說是別人代替定制,或者說是金品卿主動制作一件筆筒(也許還有其他文房瓷器)相贈,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這和他授編修只是年前年后的事。
長期以來,張佩綸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一直未被重視,有限的論著對其評價也往往流于片面或失之偏頗。許多人知道張佩綸,往往只因為他是張愛玲的爺爺,李鴻章的女婿。隨著歷史研究的深入,人們逐步認識到張佩綸是晚清統治集團的重要分支清流派的要角,其政治生涯歷經同治、光緒兩朝。研究張佩綸,是研究晚清政局的一個重要的關節。
張佩綸授編修不久,于光緒元年(1875年)朝廷大考,考得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講,又晉升為日講起居注官,伴隨光緒皇帝左右。他為官清廉,剛直不阿,不管是朝中清貴,還是封疆大吏,只要一有劣跡落在他手,一本參奏就直遞皇爺,下筆快捷,言辭犀利,頗得皇帝“嘉許”。他一度參了撫督參藩司,劾罷六部劾九卿,半年時間,不知多少個紅翎頂戴被他這一枝利筆拔掉。
作為清流派的中堅,張佩綸滿腹經綸,評議朝政,對外力主抵抗。當時法國入侵越南,把越南作為入侵我南疆的基地,張佩綸連向光緒皇帝上十數次奏疏,獻抗法策略,不僅贏得滿朝清譽,更博得光緒皇帝的賞識。
天有不測風云。1884年張佩綸因欽差福建辦海防事宜失利,因而獲罪,直到光緒十四年(1888年)刑滿回來,已四十出頭了,不復是當年風流自命的倜儻才子,而是“塵滿面鬢如霜”的落魄謫宦,而且正是夫人已逝新賦悼亡的時候。
然而一個好運等待著他,當年清流人物的對頭——李鴻章居然不計前嫌,招致幕下,成為“中堂大人”的西席;更大的好事還在后頭,李鴻章把幼女李菊耦慨然許配了他,張佩綸從“西席”一變而成為中堂大人的“東床”。由此也可見張佩綸在當時的社會影響。
張佩綸由清流入贅相府,但他對李鴻章并不是完全贊同,仍然帶著清流黨的眼光看李鴻章,可是卻不便批評作為岳父的中堂大人,后告老還鄉,與少夫人吟詩對句,過著悠游林下的生活,惹得一般文人名士的極度艷羨。
在張佩綸的整個政治生涯,這個筆筒肯定作為愛物始終伴隨左右。而筆筒上拿著硯臺的人物,則必定常常目睹張佩綸或奮筆疾書,或低頭沉思,或興奮,或沮喪,目睹有關他與李鴻章、夫人以及后來的張愛玲的許許多多的故事,起起落落,變化無常。而他眼神中那種永恒不變的深沉和淡定,也許正是對張佩綸不同凡響而又起伏無常的一生的洞穿和看破。他好像在告訴我們,人生本來如此,不過如此,如此而已,即便是少有的天才人物,最終也要化做云煙。
這是一種超越了繁華、喧囂和世俗的文人的理想之境,也正是淺絳瓷繪藝術的獨特魅力所在。讓我們再次感嘆御窯廠巨筆的巨大感染力!
歷史不斷地輪回。隨著時空變換,人已經遠逝,而一些遺物還沒有化作塵埃消失。它曾經默默見證了一段歷史,一批歷史人物,一系列歷史事件,但它不能言,也不需言。收藏它的人自會從它的身上得到體悟。
通過這個筆筒,我們也可以對淺絳彩有一些新的認識。一是早期淺絳一般都是御窯廠的作品,和宮廷聯系密切;二是贈送款居多,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商品;三是僅僅流行于上流階層,名人雅士。因此,淺絳彩瓷器的歷史文化含量,是其他門類瓷器所不可比擬的,這也是人們喜歡淺絳瓷器的一個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