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四題

鴕爺

喊他駝爺，只因他背駝得厲害，腰背之間幾成直角。日久天長、相延成習地喊，其真名反倒很少有人提及、有人知曉。

其實，駝爺的腰背原先并不如此的駝。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一次全校師生清挖校園的廁所，意外地發現了一枚炸彈，炸彈是當年蔣匪投擲的。大家正心驚肉跳地遠遠站了無計可施，這時，駝爺就從人圈里擠出來，背了手，頭也不回地直踱向那枚炸彈。在人們的噓嘆尖叫聲中，駝爺吃力地將炸彈搬到自己肩上，然后，搖搖擺擺扛到南河灘的一個石坑前。往灣里扔時，駝爺擺手要身后跟來的一大群人趴下，可他自己卻在將炸彈扔進坑的一剎間，忘了趴下。隨了炸彈的一聲“轟然”巨響，駝爺被掀起的沖天土石砸倒。盡管，駝爺沒受致命傷，但卻從此落下個腰椎病，因疏于治療，很快變駝變彎，成了現在的模樣。

也就是在炸彈事件發生后不久，小學的貧管校代表去世，村干部一合計，駝爺世代貧農，根正苗紅，雖光棍一條，不識一字，但駝爺舍命搬炸彈護校，功不可沒，貧管校非他莫屬，于是就一致通過，由駝爺進駐學校，代表貧下中農繼續管理學校。

駝爺管校，盡管時間不長，但因管得獨特，村人至今憶及，仍記憶猶新。

駝爺常到各班聽課。聽課時，從不坐，都是站著。用駝爺的話講，教師講課都站著，他一個聽課的，怎么有資格好意思坐。往往教師在臺上正講得起勁，他會突然顛兒顛兒跑上前去，送上一條凳子，說：坐下，歇歇再講。教師不好意思，說你坐你坐。駝爺就笑：你是讓我睡覺打呼嚕啊，惹得滿室笑聲。碰到講課中粉筆用完或需到辦公室拿教具的事，駝爺總自告奮勇說你們上課，我去拿，搶先一步沖出教室，回來時，還要帶回一杯溫開水恭恭敬敬雙手捧著端給教師。

那年月興搞憶苦思甜，不少學校天天搞，課都不上，整天開憶苦思甜會，訪貧問苦，開斗爭會，寫大批判文章，參觀地主莊園，沸沸揚揚，不亦樂乎。我們學校雖也搞，但卻沒那么頻。用駝爺的話講，學校不教課，學生不讀書，還算什么學校學生。學校偶爾十天半月搞一次，也照例多是先由駝爺上臺訴苦。駝爺每次訴苦，都千篇一律大講特講他及村里老貧農如何從小沒錢上學如何因沒文化不識字而飽受地主欺辱日子越過越窮的事，駝爺每每講至傷心處，總濁淚滿臉，泣不成聲，一把淚一把鼻涕，破口大罵地主心狠該死。老半天才講完，接下來的節目就是由教師輪流上臺，給學生朗讀《高玉寶》和《歐陽海之歌》兩部小說。我至今不忘讀到不少動人的情節時，全場人人哭天抹淚的情景，不忘駝爺揮淚帶領學生振臂高呼自編的“我們一定讀好書”、“念好書，氣死狗地主”、“好好讀書，報效國家”等口號的情景。

駝爺后來是因一次帶領師生去謁見秀才墓而得罪了公社書記被趕出校園的。那天照例是搞憶苦思甜，駝爺竟不顧教師們的勸諫，執意帶大家去拜謁南河邊的秀才墓。在秀才墓前，駝爺在講完這位晚清秀才、本村學問最高的文化人如何靠討飯歷盡艱難考上秀才的傳奇故事后，先呼口號“向秀才學習”，繼之，竟“撲嗵”一聲跪下，連磕三個響頭。此事后來不知怎的就傳到公社書記的耳朵，書記拍了桌子，說競給一個封建社會的秀才磕頭，還要向秀才學習，什么立場，那里還配管校?一聲令下，將駝爺給撤了。村干部過意不去，說駝爺村里的活兒盡他挑，駝爺二話沒說，就要求到南河灘去看村墳。

從此后，我們就再很少見到駝爺了，駝爺也很少在學校里露面。有時偶爾看到駝爺，都是放學后我們到南河灘村墳周遭拾草的時候。我們遠遠站了，看駝爺那壘于秀才墓旁的尖頂小窩棚，看駝爺頂了凸背形單影只地滿墳地轉游，看駝爺揚了镢吃力地義務開墾墳旁的荒地，看駝爺正襟端坐在秀才墓前，將撿來的大大小小的寫有字的紙條兒放在一塊殘碑上小心翼翼地晾曬……

駝爺因保護秀才墓而死。當時我已上了初中。據說那晚盜掘秀才墓的盜賊狠毒地將拚命阻攔的駝爺往死里整，但駝爺至死不屈——二日村人們聞訊趕去時，仍發現駝爺僵硬著血肉模糊的身子在被扒開的墓坑旁作出張臂護墳的架式。

后來村人在清理駝爺的遺物時，從駝爺的窩棚里找到一紙箱疊得熨熨貼貼的寫有字的奇形怪狀的紙片兒，誰都知曉這些紙片是駝爺從野地里揀拾，經由了那截殘碑晾曬而成的，只是不知駝爺費時費力弄這么多的紙片其真意何在。但有一點村人們卻是確定無疑的，這就是駝爺的對讀書和讀書人的那份始終如一的崇尚和膜拜，于是掩埋駝爺時，大伙眾口一辭地決定將駝爺葬在秀才墳旁，村人們說，如此，駝爺就可與讀書人并肩而眠，晝夜廝守了。至于那一紙箱紙片兒，沒有一塊隨葬，而是由村小學校的校長拿回學校保存起來，作何用途沒說，反正至今仍在，不久前我到學校去玩，校長還曾拿給我看過。

高干

都叫他高干。也是，在村里就屬他爹官兒大，先前攻濟南、打錦州、戰上海、過鴨綠江援朝，留下幾多榮耀，及之轉業到青島，已官至正師級。這在我們村是絕無僅有的。不過，榮耀歸榮耀，高干的爹在村里口碑卻不怎么好，原因是他貴而忘妻，進青島不久，就把自己的槽糠之妻休了。其時高干十來歲，已記事。曾多次隨娘去青島找過爹。但每次去，爹都尋各種借口拒而不見。后來，娘便不再去，天天以淚洗面，久了，便哭瞎了雙眼，只能朝夕坐炕頭、蹲街頭，癡癡朝著青島的方向發呆。

村人說高干，你爹夠狠，再去找，不行，就找你爹上級，不信反了他陳世美。

經不住村人攛輟，高干升初中那年，為治娘的眼病，真的就瞞著娘去了。不過，沒見著爹，后娘說是到省城開會了。后娘待他極好，整天大魚大肉招待，好吃好喝，專門陪他看電影、上戲院，逛棧橋、游公園，并專程領他看了幾所青島有名的中學。但高干從始到終顯得心不在焉，只一個勁兒催問爹啥時回來。聽后娘說得個把月。就再也坐不住了，嚷著要走。末了，后娘問他想不想留在青島念書，要是想，保證讓他讀青島最好的中學。高干氣呼呼地問：我來了，俺眼瞎的娘誰照看?后娘嘆口氣，只好送他走。在去車站的路上，司機跟后娘搭話，說禍了嘴，原來爹壓根兒就沒去省城，這些天一直在賓館開會。臨分別，后娘把一個大包裹交給高干，說是他爹給高干買的衣褲、鞋帽。高干把包裹扔到地上，說，俺啥都不需要，就需要給俺娘看病!什么爹，今世不見他!

這以后，高干再也沒到青島找過爹。盡管爹年年寄錢來，但每次寄，高干都立馬如數將錢退回去。有村人笑高干傻，高干正色道：俺再傻，也分辨出好賴人!

隨著年歲的增長，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眼病沒治好，又添了新病。心臟病、類風濕、骨質增生，娘行走困難，拿東西困難，幾乎癱到炕上，成了廢人。有幾次自殺，都被高干及時發現，及時救起。高干跪在娘跟前，哭著喊：娘，只要有俺吃的，就有娘吃的，只要有俺在，就要治好娘的病!

高干既要養家糊口，又要為娘看病，村里給的那點補助遠遠不夠，沒法，高干只得輟學，到生產隊打牛腚——看牛，拿半拉子勞力的工分。

可能是營養不良的緣故，那時的高干長得明顯比同齡的伙伴矮，還沒有牛腚高。看高干起早貪黑，贏弱著身子風里來雨里去上山下堰看牛，收工后還要洗衣作飯，照顧娘吃喝拉撒，村人都有些不忍，不知誰把他的事告訴了他爹。他爹很快來信，說在青島給他找了工作，要他立馬去上班。

高干一癟嘴：誰稀罕!任憑街坊、村隊干部如何勸，就是不聽。逼急了，高干吼：他不是俺爹!

不久，又有公社干部找他，說公社企業辦缺個出納會計，打聽到高干作學生時數學學的好，都一直推舉他。怕高干不同意，補充說，這可是個干人爭、萬人搶的好活，輕閑、舒適、工資高、油水大，公社幾個副書記打破頭想把自個兒老婆安排去都不成。高干笑道：別說了，俺曉得自個兒幾斤幾兩，要不是青島那個大官發話，還輪到俺?竟不去。

繼續打牛腚。為多掙工分，時不時還加班加點替別人看隊里的豬、羊等。村人取笑，說全村就屬你管的腿多、管得“隊伍”多，不愧高干啊!高干樂得合不攏嘴，直說“那是那是”。

不久，“文革”了。一天高干打聽到青島某老中醫治類風濕、骨質增生特拿手，就帶娘坐車去看。背娘在城里走，見大街小巷的墻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大字報，一個出現很頻的名字令高干吃了一驚——那不是爹的名字嗎?怎么那名字的前后會出現諸如“聲討”、“揪出”、“打倒”、“頑固不化”“反動”等字眼?

高干想跟娘說，但想想，欲言又止。他背娘找到老中醫所在的醫院，老中醫還沒上班，就先把娘安頓到走廊排椅上坐等。自己匆匆趕往爹的住處，卻發現住處被封，四周墻上刷寫的“打倒右派分子×××”等字眼的大字報重疊覆蓋，令人可怖。從附近一位老者那里打聽到，爹被打成右派，現正下放到魯西北邊遠山區勞動改造。后娘被逼瘋，與爹離了婚。

高干不信，按老者提供的住址半晌才找到后娘的娘家。從后娘癡呆、驚恐的眼神中高干明白了一切。他沒說什么，只是眼噙淚水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塞給后娘的家人。問他是誰，他始終沒說。

娘的病自然沒法看了。高干只說錢不慎丟失。因沒錢乘車，高干只好背著娘往回趕。三百多里路，高干一路討著飯，風餐露宿不停歇，連走三天，一直把娘背回了家。那天出現在村口時，村人看到的高于面黃肌瘦，眼窩深陷，蓬頭垢面，形同乞丐。見到村人趕來，高干一頭栽到地上。

高干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又悄悄離村幾天。回來時雙手捧著一個盒子，一個人默默地來到村南的墳塋挖坑填埋。村人疑惑，誰報告了大隊。干部來問，才知，高干的爹死了，在勞改農場不堪受辱，憤而投水自盡。

村人都啐，說這個“陳世美”傷天害理，自作孽。活該遭報應!高干漠然聽著，任由村人破口咒罵，末了，只一句，請別讓俺娘知道。

村人曉得，高干娘再也經不住半點折騰了。就聽了高干的話，誰也沒向高干娘說。日子一如平常地過下去。高干繼續看牛、看豬、看羊，當他的“三軍”統帥。高干娘繼續坐在炕頭、門前，癡癡地將一雙干癟的老眼投向青島方向。

不久，我考上高中，離家外出住校，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高干。

關于高干后來的消息，都是聽家人、村人說的。高干一直沒成親。倒不是提的少，而是女方一聽高干的條件就嚇跑了。高干說，別的不管，只一樣，女方嫁過來，必須好好伺候自己癱瘓的娘。

但高干還是沒留得住娘。幾年后，娘死了，死時，才知道高干爹的事。高干娘死后遲遲沒閉上眼，直到高干哭著說要把她和高干爹埋在一起時，娘的眼才奇跡般地闔上。

再后來，高干去青島打工。搬家、建筑小工、揀破爛、清潔工……五行八作的活兒什么都干過。幾經打拼，終于在青島立住腳，租了幾間臨街門市搞裝修，三十五歲那年與一個遭離棄的河南女人成親。去年還回過村，一家三口，風風光光，一看就知小日子過得甜甜美美。只是一塊來的一個白發老女人令村人疑惑，那個老女人在高干的陪同下來到他父母的墳前，哭昏過去。村人就猜，該不會是和高干爹離了婚的那個青島女人吧。

樂叔

樂叔很樂，臉上總掛著笑，好像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似的。樂叔好唱呂劇，嘴里時不時哼唱幾句。街上碰面，村人說樂叔來段，樂叔便清清嗓門，搖頭晃腦唱起來——“馬大保喝醉了酒哇，忙把家還，只覺得，天也轉來(那個)地也轉……”邊唱邊作醺醉狀，踉蹌搖擺斜行，惹得眾人齊聲叫好。

樂叔會唱，全歸功于他家的那臺留聲機。留聲機是從他父母那兒傳下的，一塊傳下的還有不少的呂劇片子。早些年，村里文化生活貧乏，加之沒通電，看場電影已很奢侈，樂叔的留聲機便出盡了風頭。那時，每當天攏黑，樂叔就把留聲機搬到屋檐下，反反復復播放那幾個呂劇片子，像《王小趕腳》、《王定保借當》、《馬大保借親》、《姊妹易嫁》、《小姑賢》、《墻頭記》、《李二嫂改嫁》等。那委婉纏綿、歡快流暢、如泣如訴的旋律極具誘惑力，漢子們草草扒幾口飯，婦女們顧不得刷鍋洗碗，便扶老攜幼跑來聽。在樂叔的門前黑壓壓擠坐一片，常常一聽小半夜，聽得抹淚，擊掌，喟嘆，如癡似醉，迷而忘返。即使是刮風下雨、雪花飄飛的壞天氣也不間斷。要播放哪一段，放到啥時辰，都由村人說了算。對此，樂叔從來不煩，總是樂孜孜跑前跑后忙乎。不管自己有多忙，身子有多困，都無一例外一直奉陪到最后。有時，樂叔收起機子，剛鉆進被窩，有人敲門說想聽戲，樂叔一定會立馬起來，開機陪聽。

那時，縣呂劇團常巡回下鄉演出，每當劇團來我們村，樂叔總顯得特活躍，特忙碌，一刻也閑不著。義務幫著扎戲臺、拉大幕、掛汽燈、搬道具。演出前，劇團要敲鑼打鼓，大伙說，算了算了，不好聽，還是聽樂叔的吧，樂叔就顛兒顛兒地從家里搬來留聲機，手忙腳亂地按著大伙的點播放。戲開演了，臺下往往人滿為患，擁擠起潮，這時惟有樂叔出面壓場，才可平亂。

劇團演員跟樂叔混得熟，每來，必到樂叔家坐坐，有的干脆住在樂叔家。樂叔就提槍背網，上山下河搞些山雞野兔、魚鱉蝦蟹啥的佐酒，犒賞他們。每當酒酣耳熱時，樂叔就隨了留聲機有滋有味唱——“大雪飄飄，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惹得眾人起哄，逼樂叔交出老婆。樂叔便醉眼朦朧指指留聲機說：“這不是?”

樂叔一直沒婚娶。倒不是無人提親，而是女方都受不了樂叔屋前天天擠坐的那片人。受不了樂叔不要報酬瘋瘋顛顛幫劇團瞎忙。82年承包到戶時，經人撮合，鄰村呂劇隊挑大梁的一位老姑娘看中了樂叔，兩人籌辦婚事時，樂叔聽說鄰村要將村呂劇隊的整套呂劇戲裝、道具分配到戶。樂叔急了，趕緊跑去，花高價賣下。結婚的錢花的一干二凈不說，還欠下幾百塊的債，裝飾一新的洞房塞得滿滿當當。老姑娘大怒，婚事自然告吹。從此后，再無人為樂叔提親。

樂叔五十九歲那年，解散了好多年的縣呂劇團重新組建。劇團得知樂叔有全套的戲裝、道具，且收藏完好無損，忙派人前來聯系，欲高價收買。樂叔說：“要買，不賣；要用，裝車拉走!”最終無償贈送。

劇團成立后舉辦首屆老年人呂劇大獎賽。劇團領導親自登門請樂叔去當評委。樂叔說，我這人雖愛呂劇卻是門外漢，只會看熱鬧，要找看門道的，我推薦一個。

推薦的人竟是鄰村那位老姑娘。這時，老姑娘已出嫁，正和家人在院里打機井。樂叔對老姑娘說，你去當評委，機井我幫你打。不容分說，將老姑娘推上車。

老姑娘坐在縣城的賽臺當評委之時，樂叔正組織人打炮眼放炮。捻信點著有一個時辰遲遲不響，樂叔喝退眾人說下去看看。下到半道，炮冷丁響了，樂叔被掀上了天。

樂叔的兩條腿斷了。村人聞訊去醫院看他，他渾身纏滿繃帶，正陶醉在自己那臺老掉牙的留聲機播出的有些變調的呂劇段子中。村人埋怨他，好好的評委不干，這是何苦。樂叔笑道，坐坐土飛機可比當評委過癮多了。

老跛頭

老跛頭是鎮上放電影的，打我記事起，就常用獨輪車推著放映機，一瘸一拐到我們村放電影。

那時候，若論知名度，老跛頭可稱得上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老跛頭干瘦的身影隨便在全鎮任何一個村的街頭一晃，不出一袋煙工夫，演電影的消息便會立馬傳遍全村。

老跛頭的放映技藝更是高。據說當年抗美援朝時他在戰場上就一直擺弄放映機攝影機，還為此立過功。腿就是有一次敵機轟炸，他用身體保護放映機而致殘的。在我的關于童年的記憶中至今定格著老跛頭放映時的清晰鏡頭：用長桿挑著的明晃晃的電燈下，老跛頭左腳尖翹起，身子微微歪斜著站在放映機前，兩只嫻熟的手令人眼花繚亂上下左右翻舞。凡看過老跛頭放電影的人都一個印象，那就是光對的快而準。片換得熟而快，從未出現卡帶、斷帶、放錯片、聲音不清、畫面不清、停電等在一般放映員身上司空見慣的毛病。總之，老跛頭在當時可謂全縣第一的。這是當時所有人的評價。

但老跛頭這人又有些怪。記得老跛頭每次來，都要推著放映機，將全村的幾條主要街巷串個遍，且邊串邊不住聲吆喝：“電影嘍，今晚《地道戰》。”有人取笑“像個賣電影的小販”，老跛頭黑黲黲的面皮一沉：“不賣，你咋知?我放個啥勁?”

電影都在村小學的操場放。老跛頭來到操場，做的頭件事是清理場子，將操場極仔細極徹底地清掃一遍，直到不剩一塊碎磚亂石、半片紙屑草刺為止。拾掇畢，再取來自帶的小黑板，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上“今晚×時×分放映電影《××》敬請觀看”的字樣，掛到操場邊的土墻上。

通常鎮上來人，都被安排吃派飯。但老跛頭從不吃，而是跑到離操場不遠的生產隊飼養室，和飼養員老康頭一塊兒吃。老康頭是個外來戶，早年庫區移民移來的，腿瘸結巴，平日難得說句話，只有老跛頭來，才話多的好像總也說不完。村里誰都沒聽說他有老跛頭這么個親戚，便直納悶他倆怎么會如此投緣。見老跛頭每每跟著老康頭吃爛菜嚼窩頭，村人過意不去，就常做點好吃的送來，卻都被老跛頭無一例外地謝絕。老跛頭愛喝兩盅，隨身總帶著酒壺。但村人從未見他放映之前喝。他喝，都是在晚上，電影放完了，機子收好了，場子重新清掃了，他把放映機推進飼養室——老跛頭每次來都宿在那兒。老康頭早把老白干、小腌菜擺好。于是倆老推杯換盞拉呱嘬飲，不到半夜不散。

老跛頭前前后后拉過好幾個徒弟，但都因受不了老跛頭的古怪做法，自請調走。所以，平常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老跛頭一人唱獨角戲。鎮上考慮老跛頭子女多、家庭困難，決定照顧他出一子女跟他學放映，但招工表給了多日，卻總不見老跛頭填報。

那晚村里放《上甘嶺》。當時我們縣還沒有這片子，是老跛頭應村人請求，跑了好多趟腿磨。破嘴皮，從相鄰縣借來的，只演一晚，且要等人家的一個村放完后才可接來看。為不使大伙久等，老跛頭決定那邊每放完一片，這邊就趕緊接過來放。兩村相距十里，且多是鄉間土路，坑洼不平，村干部問“由誰接片”，老跛頭答：“我去!”村干部問“你接片誰放映”，老跛頭答“老康頭!”都吃驚，說一個喂牲畜的怎么能放電影，老跛頭一笑：“放了就知。”

村人至今對那晚的情景記憶猶新，說是看電影，倒不如說是看他倆的表演。老康頭乍一出現在場上時，全場噓聲一片，不少人起哄說可別把放映機當成牲畜侍弄啊。等老康頭用他那端慣了豬食瓢的大手顫抖著卻又是熟練老道地將耀目的光柱僅三兩下就射準了銀幕后，全場隨即是一片喝彩聲。不久，等老跛頭在眾人的期待中終于氣喘吁吁高擎了片子出現在放映機前時，全場更是歡聲四起。接下來，可能是接送、放映的配合太默契，以至人們漸漸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影片的情節上來。直到第三片放完，新片遲遲沒來，人們才想起老跛頭。好些人三番五次跑到村頭去看。見總是不來，村干部便組織了幾個人打了手電、提了汽燈循路去找。剛走出村頭，就發現了老跛頭。老跛頭正一手抱著片盒，一手摳著地面艱難地一點點地向村里爬。滿頭滿臉血跡，摳地的手指血肉模糊，散著酒氣的嘴唇機械地翕動著，在他爬過的路面留下了一道一道清晰的血印子……

村人循著老跛頭爬過的路線一直走了好久，最后在半路的一個下坡拐彎處發現了老跛頭騎的自行車和那把摔癟了的軍用酒壺，車子正好撞在路旁的一塊山巖上。便都嘆息，說老跛頭不該喝那么多的酒。

老跛頭是在抬往鎮醫院的途中死去的。二日，村人在為老跛頭清洗身子時從他的貼身襖兜里發現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和一張招工表，都被血洇濕了。照片是援朝志愿軍合影照，村人意外地發現老康頭和老跛頭都在上面，胸前都戴有軍功章。更令人奇怪的是那張招工表，表上的姓名欄里填的是老康頭兒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