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B年4月18日
2006年4月13日:早上6時起床,去鍛煉,回來到中途,心口痛,含一粒救心丸在舌下,慢慢走回來。上完兩節課,中午吃番茄雞蛋面,是丫丫最喜歡吃的。還記得那年春,游回來,她居然一氣吃了兩大碗。丫丫兩天沒打電話來了,總擔心她在外面吃不好。晚上心口痛得很厲害。睡不著,找出丫丫寫的信,看了兩遍……
這是他離開的第18天,她終于有勇氣重新踏進這套老房子里。推開院門。葡萄花的清香撲鼻而來。東院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花細細碎碎地開著。她還記得,葡萄樹第一次開花時,她站在葡萄架下。仰著臉看他站在板凳上給葡萄藤打秧。她吸著鼻子問:咦,葡萄花也會這么香?他呵呵地笑著,打趣道,花都是香的,女兒都是美的。
此刻,呆立在葡萄架下,她忽然就想起鄧穎超的《從西花廳海棠花憶起》里的那句話:春天到了,百花競放,西花廳的海棠花又盛開了。看花的主人已經走了……他不再回來了……
是的,葡萄花又盛開了,可是,葡萄樹的主人。他不會再回來了。
家里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他的舊棉拖鞋還在門口擺著,沙發上還扔著他看過的舊報紙,桌子上仍然亂七八糟地堆著學生的作業本和沒看完的書。柜子里還有他為她留的熏腸,他收養的那只流浪貓也依舊慢悠悠地從書房踱到臥室,房間里似乎還彌漫著那股嗆人的煙味……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不曾離開的模樣。
她坐在他的書桌前,桌子上放著他攤開的日記。柜子里還有三大摞日記。是他慣用的那種土黃色封面的工作筆記。她數了數,一共132本。日記最后一頁落的日期是2006年4月13日。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熟悉的字跡上,淚。大顆大顆從臉上跌落。
2、1978年9月20日
1978年9月20日:凌晨3時42分,終于聽到她嘹亮的哭聲。護士抱出來給我看,一個粉紅色的小肉團,只是閉著眼睛大哭。她那么小。小得我幾乎抱不住她,可是又分明有那么重。這是我的寶貝。我惟一的寶貝……
她是跟著他長大的。她常聽他說她小時候的事情:你最愛干凈。尿布一濕就哇哇地哭。那年冬天真冷啊,洗過的尿布兩天都不會干,我灌了十幾個保溫瓶。把尿布一片一片纏在上面,居然全都干了。你真是個天才,讓爸爸也變得聰明起來了……
那時候沒經驗。聽別人說,喂小孩兒得仔細觀察拉屎的顏色。,有一次你拉的屎比較稀,顏色發綠,還有泡沫。我嚇壞了。趕緊帶你去醫院,結果人家說沒事,是受涼了……
你半歲多的時候。我把你帶到學校。也真怪,只要往講臺上一站,我就像隱隱約約聽到你的哭聲。一節課我得往宿舍里跑好幾趟,有一次去的時候你正在哭。把被子蹬開了,床也尿濕了。趕緊給你換了干凈的衣服和褥子。你竟然對著我笑了。小臉紅撲撲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汪泉水。這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漂亮的丫頭了……
她從相冊里翻出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黑黑瘦瘦的,稀疏的頭發貼在頭頂,看不出哪兒漂亮,相反。挺丑的。她懷疑:他的眼光是不是有問題啊?
3、1983年5月17日
1983年5月17日:我和丫丫,從此要相依為命。
他這天的日記。只有這一句話。字寫得很用力,一筆一畫,都像是要刻進紙里去。 那年,她5歲,那個日子她也還記得。那天,他牽著她的手,和那個女人走向相反的方向。她時母親的記憶是淡漠的,那個她本應叫媽媽的女人,生下她后就很少再見到。她有時也會問起媽媽,他并無抱怨,只說媽媽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我們這樣平凡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后來她才知道,母親當年曾是方圓百里有名的一枝花。嫁給他,是看上了他能吃商品糧的工作。結婚之后,母親就橫豎看他不順眼,他老實,長得也丑。除了教書,沒什么本事。母親鬧著要離婚,他死活不肯,因為那時,母親肚子里已經有了她。直到她呱呱墜地,3個月后,母親便跟了別人,從此杳無音訊。她長到5歲。母親回來,和他辦了離婚手續,徹底分手。
生活中有沒有那個女人。她不在意。但是絕不能沒有他。他在鄉村小學教書。上課時就在講臺旁邊放一張小凳子,她乖乖地坐著聽他講加減乘除。放學后她跟著他。今天東家明天西家地吃派飯。自從有一次她在一戶人家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在醫院住了5天。他便再不敢隨便帶她去吃派飯了。他在宿舍外面搭了個小棚子,自己生爐子做飯。她看著他彎著腰在濃濃的煙霧中笨手笨腳地給她煎蛋,蛋殼打碎在碗里;他蒸出來的饅頭又黃又硬,她不肯吃,他便嘿嘿笑著,給她買了蛋糕,自己把硬邦邦的饅頭又泡又煮又炸整整吃了一個星期;他還邋遢,書、報紙、鍋碗瓢盆,還有他和她的衣服。把18平方米的宿舍里堆得像開了雜貨店;冬天的早上。她懶床,不肯起,他把她的棉衣放在爐子上烤。結果烤出一個大洞來……
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她想,那時候他可真夠笨的啊。可是,就是他這樣粗手笨腳的一個男人,到后來,居然能把水煮肉片做出五種味道。能給她梳漂亮的麻花辮。他說這都是她的功勞。是她把一個粗糙的男人,變成一個細致的父親。
4、1988年2月16日
1988年2月16日:答應過她除夕一起放煙火的,結果只有我和丫丫去了。她媽不同意我們的事。我一點都不怨恨,換作我大概也是一樣。誰愿意自己的女兒進門就給別人當后娘呢?……丫丫今年10歲,我也35歲了,今天照鏡子,發現鬢邊已有幾根白發。獨自撫養丫丫10年,并不覺得苦,這些年若不是有丫丫的支撐,我不知道會過得多么不堪。我只要這么一個寶貝,這一生足矣……
她就在他任教的那所小學讀書,學校里有位代課老師:姓徐,教她語文。徐老師25歲,水嫩嫩的一朵花,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他。有時候他出去辦事,就把她留在徐老師那里。有時徐老師也會和他們去逛街,幫她挑選換季的衣服。他通常會給徐老師和她一人買一串糖葫蘆,而她一手拉著他,一手拉著徐老師,心里是甜的,覺得很溫馨。有一次她從外面瘋回來,正看到他和徐老師在晾衣服,兩個人的目光膠著在一起,溫柔而纏綿。陽光像金線一樣傾瀉下來。空氣一絲一縷都像開了花。她悄悄轉回身。小小的心里。溢滿了歡喜。
她常常在私下里主動和他談起徐老師,她說徐老師唱歌可比你好聽多了,她說徐老師會攤很薄很香的雞蛋餅你會嗎?每當這時,他總是顧左右而言它。跟她打岔兒。有一次說著說著她就急了。挑釁地說,你到底有沒有本事讓徐老師做我媽媽?
他看著她,臉忽然變得緋紅,沖她嚷:人家徐老師還沒結婚呢,你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
這個話題只說了這一次,此后他再沒有提過。不久后她隨他調到了另一所學校讀書。徐老師便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年的除夕,他帶著她去放煙火,一朵一朵的煙花,在空中升騰、綻放、沉寂。她扭過頭,看他蹲在那里抽煙,煙火映著他忽明忽暗的臉。有些落寞。
5、1996年12月10日
1996年12月10日:丫丫就要放寒假了,下學期的學費還差點,這幾天加油多干點。就能趕出來了。最近心口痛得厲害,可能是累的吧。
她到縣城讀高中了,他還在那所學校教書。那年寒假她從學校回來。一進校園她就叫:爸,爸,我回來了。沒有人迎她,校園里靜悄悄的,學生都放假回家了。可是,他怎么能也不在呢?她推開他宿舍的門,人就呆了。他蜷縮在床上。呼吸急促,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她的頭嗡地一聲,撲上去抱住他:爸你怎么了?他嘴唇翕動,已經說不出話,人眼看著就暈了過去。她傻了,趕緊跑到村里的小賣部打急救電話。救護車來時,她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就將他抱到擔架上。
是急性心肌梗塞,從昏迷中醒過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丫丫。嚇壞了吧?……爸爸沒事兒的。不要緊……她看著他慘白的臉,伏在他的身上,沒說什么,眼淚卻落了下來。他用粗糙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溫柔地說。乖,不怕,有爸爸在呢。閻王哪能那么容易就要老爸的命呢?我家丫丫還沒長大呢……
她卻是一下子長大了似的。給他洗臉擦手。笨手笨腳地削蘋果,叮囑護士給他輕些扎針。去醫院旁邊的小飯店為他煮粥……做著這些時,她心里是柔軟的,她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彼此惟一的親人,也是彼此惟一的依靠。
他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學校的老師來看他,他得意地跟人炫耀:我家丫丫都能照顧我了。那老師背地里塞給她200塊錢,跟她說:你爸這都是為你累的,學校都半年沒發工資了,你爸天天晚上去礦上給人裝煤,身體虧哪。這錢你拿著,給你爸買點東西補補……
那天,她躲在醫院的廁所里哭得肝腸寸斷。她想,他真是傻啊。要是把他累倒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6、2000年6月18日
2000年6月18日:今天丫丫突然回來,還帶了電視臺的同事,扛著攝像機,非要給我錄像。我訓了她,她才剛上班,這么做,領導會批評的。她卻說今天是父親節,這是她的工作。這丫頭,大約是怕以后記不起我的模樣,好放出來看看吧……丫丫給我買了一套很貴的衣服,說是父親節的禮物。養個女兒真好啊。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過父親節……
那年。她大學畢業,在市電視臺做實習編導。工作忙,壓力也大,總是擠不出時間回去看他。他也憐惜她的時間,每次回家,總是一吃飯就催她走。他總是說:知道你忙,回來陪老爸吃頓飯就好。你還要上
那年的父親節,她特意帶了同事一起回去,給他拍了一段DV。她是存了私心的,他心臟一直都不好,她真的怕,怕有一天他不在了。她連個念想都
她的鏡頭跟著他,看他去給葡萄樹澆水,那葡萄是他專門為她種的,因為她喜歡吃;看他逗那只收養的流浪貓,那貓的名字也叫“丫丫”。她不在的時候,就只有貓陪著他;看他坐在桌前寫日記,他在鍋里燉她喜歡的排骨,他抽煙、他咳嗽、他粗糙的手、他鬢邊的白發、他皺起的臉、他佝僂的背……
她的淚,忽然就無可抑制。恣意橫流。
7、2006年4月15日
他走得很匆忙,從進醫院到去世,只有兩天的時間。2006年4月15日凌晨4點23分,她看著他的心電圖成了一條直線,抓著她的手緩緩地松下去,她的心,仿佛失去控制的陀螺。從懸崖的頂端跌落。
他走之后。她整整病了10天。28年里他和她的點點滴滴,仿佛電影一樣。在她的腦海中一幕幕上演。她整夜不睡,把那段錄像放了一遍又一遍。他抬手,他微笑,他轉身,種種。有時她會在半夜里突然起來,在房間里轉悠,挑出一堆他喜歡的東西:剃須刀、《紅樓夢》、喬家的芝麻餅、新買的羽絨服……她抱著那些東西,淚流滿面。她悲哀地發現:當她想把整個世界都送給他,回報他時,那個人,卻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