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于每年春天到來的,是一場雨。經過冬季漫長的肆虐,大地傷痕累累。一切都是光裸的,貧苦的,世界被剝削得徹底破產。只有禿椏的柿樹上,掛著幾個去年的殘破果實,難挨的寒冷中,麻雀曾把它們一一啄開,作為最后的救命賑濟。空曠,體現出某種近于哀悼的氣氛。從被拷打的昏迷中蘇醒,需要一盆迎頭潑下的水。雨就此到來。我們放心了,雨是自行車的悅耳鈴聲,穿綠制服的樹,很快就會把春天直接郵遞到我們手里。雨下起來,優美的天地樂器,它豎琴的弦連續演奏,把我們帶進童話般無塵的想象。雨是春天的小號,夏日的珠鏈。雨是豎紋的網,低垂的簾。雨是細齒的一把水晶梳。
來自高空,來自目力不可抵達的玄想之城,從未有一種事物等同雨,讓我如此想象天堂的存在。雨是神播種的秧苗。雨是一棵生滿針葉的玻璃植物。或許,它盛大的樹冠隱匿在天庭,雨滴;只是一顆顆橢圓的籽粒,搖落下來,要在土壤問植入秘密的和平。雨是最小的仙女,舞裙淺灰,踮起芭蕾足尖——靛藍色的夜晚,她的絮語和歌聲在枕邊,好心的仙女因何憂傷?綿密的雨,好似銀針,誰踩著一架巨大的縫紉機在大地上刺繡?更大的雨來了,做值日的天使在沖洗樓上的臺階。當天上的河流注滿,水就瀑布一樣溢出,讓我們認清天地之間的巍峨落差。雨是上帝垂下的釣線,就像從水層下面誘引鮮活的魚,它從黑暗的土壤深處釣出花朵。聯系起天與地,雨仿佛是一種信物,這些來自天上的字母,我們無從解讀。但我深信,神用雨水降下諭旨,字字剔透晶瑩,灌溉萬物,滲透至它們的根部,過后又無跡可尋,然而,雨后每個晴朗的日子。都要默默執行這一含而不露的律令。有一次,很小的一個石塊從五樓陽臺上碰落,輕易敲開一個叔叔堅硬的頭骨。在醫務室里,我看到洶涌的血不止流淌,身材魁梧的叔叔呻吟起來,他害怕了。我不禁迷惑,怎樣的力量控制,使每一滴雨從那么高、那么高的地方下墜依舊溫柔?穿過輝煌彩繪玻璃,橙蜜色的陽光照耀生來有罪的嬰孩,他核桃般幼小的心中已承載下世襲的惡念——神父正為嬰兒施洗,以純潔之水。教堂中,默立著信徒們,作為受洗人,圣水也曾滴灑在他們的額頭。那么雨,是否是一場來自天父的盛大洗禮?世間一切,沐浴在無限恩澤與寬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