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師

我坐在他那張理發椅上，不用抬頭就可以看到面對著的墻壁上新貼了一張A4紙——“理發六塊”，電腦打印的。我上次理的時候是五塊。

這是我們小區的一個理發店，開了大概有兩三年了。是一個樓梯下面的空間，有效面積也就四五個平方米。理發椅正對著樓梯的斜面，所以上面有什么你一定得看，除非你閉上眼睛。據說，每月租金是200塊。如果按照原來的價格，那就相當于剃40個像我這樣的頭。

到這里來理發的主流客戶是兩類：一是，小區里的大伯大媽；二是，農民工。

理發師三十來歲，男，從諸暨一個山村來。一直很懷念家鄉和家鄉的生活——而且是家鄉過去的生活，更而且是很像時下以懷舊為時髦的有文化的人——或者說是作有文化狀的人。正因為如此，我這個一般不太愿意和人閑聊的人也時不時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說話。

有音響放出的歌從理發店深處傳來，那里因為樓梯斜面的關系，只能放一些雜物。

“哎，你哪里弄來的音響。”我說。

“是電腦，一個收舊電器的朋友賣給我的，200塊錢。蠻好的。”

放的都是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我是一個兵》……《霍元甲》。

“《霍元甲》。”我說。

“這是老的香港電視劇。”他說，“現在李連杰拍的那部電影不行，還是老的好。”

我是吃文藝評論飯的，影視評論是我的專業。我很想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會怎么來評論一部作品。

“為什么?”于是我問。

“李連杰不會演的。”他出語驚人，從影視表演的技術問題切入。

“怎么不會演，他現在是美國好萊塢最貴的中國演員。”

“不會演的。”他堅持這樣說。

“他和世界上很多很有名的大導演合作過的。”

“不會演的。”他還是這樣說。

“他和呂克·貝松都合作過的。”我說。一想不對，他肯定不會知道那個我用加重口氣說出來的姓“呂”的家伙。

“和這么多世界上有名的大導演合作過，總也有點會演吧。”我說。

“他沒有香港那個老的霍元甲演得好。”

“為什么?”我又問。

“李連杰功夫是好的。”

“功夫好嗎，應該更好。”我說。

“他在電影里就是表演他的十八般武藝，其他沒有的。”他接著又說，“霍元甲又不光是功夫好，主要是和日本人打，是民族氣節!”

我真的有點兒愕然了——在這個我們都以為放棄宏大敘事避開重大主題娛樂一下老百姓就心滿意足的時候。

“香港那個演霍元甲的人現在是不是不演了?”他問。

“好像是。”我還沒緩過神來。

“聽說，他演完《霍元甲》就出家了。”

“好像是。”我說。

“出家這種事情不是一天兩天就想得好的，他在演霍元甲的時候就一定已經想好要出家了。”

“大概是吧。”我說。

“那么，他的心應該是靜的。所以演得好。李連杰不行。”他說。

我更愕然了。這是從創作心態進而從做人的境界來論了。這真是讓我這種靠評論吃飯的人無地自容。

發理完了。

我給他一張十塊的錢。

他還我五塊。

“六塊。”我指著墻上的那張紙。

“算了，算了……”他有點不好意思。

我還是給了他六塊。

他是個心很靜的人。理我這個五塊錢(現在加了一塊錢)的發，他每次都要花上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