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捆綁

這篇稿子的原型，是我筆記本上或幾頁或一個句子的看碟筆記。如果這個東西拿給大家看，我想，這個“大家”多數是像我一樣沒有系統學習過電影知識，卻又試圖用影像和聲音去弄點兒什么的朋友，于是會去翻一些書看一些碟，并慢慢獲取自己的一些心得。這種積累，沒有很多理論的指導，好處在于更原始和直接，會注意到自己觀察影片時候的切身感受，不會落入一種理論的腳印里；當然弊端也在于，沒有理論的系統梳理和觀察方法上的旁敲側擊，會落在自己的腳印里。每個人按照這種方式去觀察，都會有不同的角度，我個人的一種慣用思路，可能就是深淺不同，步幅不等，方向不定的眾多腳印中的一種。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一起走一會兒，興許最終殊歸同途，或是互吐口水，分道揚鑣。

高中時代，女同學們都在談論那部著名的《情書》，當時我們幾個青少年雄性充滿不屑：什么玩意兒?下雪，寄信，騎車，充滿了酸腐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我們基本上沒認真看，只對當時極其漂亮的女主角充滿了幻想。直到前兩年偶然完整看了一遍《情書》，才徹底被影片廢了，找來他長短不一的各種作品，頻頻驚訝于他的表現能力。

影片和故事

這部影片是他給富士電視臺拍攝的電視電影，用膠片拍攝，片長47分鐘，1994年出品。故事簡單說來：年輕且窮困的作家，與女友共居一室，女的看起來沒工作。女的想要買狗，可以每天遛狗玩。迫于經濟和時間等等咱們可以想象的原因，男的給她買了個烏龜，讓她溜烏龜玩。男的忙于工作疏于陪伴女的，在女的摘下牙齒校正套之后，兩人打波兒，男的沒感覺，覺得舌頭觸覺中少了什么。從此開始，女的漸漸患上了一種強迫癥，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她要捆綁屋子里面的所有物件，直到她自己。最后，男友在她病態的要求下，瘋狂地捆綁她，仿佛作繭自縛于家中墻角。第二天，男的醒來后發現自己被捆著，女的反而消失不見了。

從觀念到動作：捆綁

這片給我最大的沖擊，就是他把情緒、感情等心理的東西外化成動作的這個過程；把他對男女愛情關系的看法外化成故事的這個過程，實在精彩。用認真研究的口氣來講，可以說“非常有效”。影片從開場就一點點滲透著控制，占有，捆綁這類動作。開場時男的買來烏龜，為了溜烏龜，在龜殼上打一個眼兒，拴上鏈子，荒唐的是，其實烏龜爬不快，但是作為主人的寵物，它需要被裝上一條鏈子，好讓主人牽在手中。二人牽著烏龜溜達的時候，氣氛還是挺不錯的，不過在看到有人奔跑著遛狗的時候，女的還是心有不甘地看著男的。

在烏龜段落過后是牙套段落。女子的牙套摘除了，再次和男的接吻的時候，男的沒有興奮，原因是感覺少了點什么：箍著牙齒的牙套沒了，女的表示：為了接吻有感覺，她寧愿一直帶上牙套不摘下來。又一次為了愛情而情愿被束縛著。這之后她開始慢慢表現出病態：下意識地捆綁一些小物件。直到后來慢慢發展，織毛衣的時候繞自己的手；把家里的各種物體用繩子捆起來；將他們二人的合影照片捆綁起來，并用針線在照片上將二人縫合起來(這一場和這個鏡頭的出現頗為駭人)；最后讓男的將她自己捆綁起來，動作不斷升級，給觀眾的心理沖擊也一步步加大。

這不是個寫實的影片。他不是取材生活，而是無中生有。是把一個觀念：“愛是一種捆綁”變成一個看得見聽得見的故事。他給愛情的互相占有，互相控制的這種兼具幸福感和絕望感的感覺，找到了“捆綁”這樣一個動作來體現。在愛情關系中，這不是施暴和被施暴的關系，兩人是在一起完成一個捆綁的過程，沒有人是控制者。

情緒的積累和釋放

影片中這種捆綁的動作，總體上是向著愈來愈壓抑愈來愈負面的情緒發展的，但影片并不是完全這樣沒有一點亮色。整個影片有兩次外景戲：出現在開頭不久的溜烏龜，以及女子確診患病之后，二人回家路上，在一個能看得見整個城市的高坡上接吻。兩個外景戲都是故事中情緒比較正面的時候，空間開闊，室外光線充足。尤其是第二次外景，女子確診自己患有“捆綁強迫癥”，她本能地體會到“這是一種愛的疾病”，兩人在坡頂接吻，女子抬頭，升格，帽子滾落腳下，眾多下學的兒童從攝影機的方向向著他們身后跑去，女的非常投入地親吻男的，男的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個位置的情緒是非常高漲的，我相信其他朋友看得也很爽，女的在得知病是因為自己的愛之后，仍然體會到了這種幸福感，他這個前面十幾分鐘積壓的情緒在這里釋放了一下，也是影片整體上難得的一種正面的情緒。巖井俊2的其他影片也多見這種情緒的積壓和釋放感，總會看得觀眾很爽，比如《情書》里面最后向著太山喊叫，《四月物語》里面最后送傘的段落，絕對能讓觀眾看得大呼過癮，這其實在他早期的短片中就能看到(《夏至物語》)。這種心理壓力和情緒，期待感的積累和釋放，他非常拿手。在一點一滴中鋪陳一種情緒的期待或者一種壓力，最后以一個簡單的動作來宣泄掉，釋放掉。其實這種釋放是一種常用的東西，電影最后總要有一些動作來完成一個事件，解決掉一些矛盾，或者釋放一些情緒。巖井的這種宣泄，好在都是和影片的故事，整體情緒基調一起的，即使宣泄的時候并沒有解決問題，但是你感覺情緒上得到了釋放。

影片的英文名字是《UndO》，是松綁的意思，不知道日文名字原意是什么，但是中文譯名很好，直接點題，不過英文名字的境界又往前走了一步，看得更遠些，好像更積極一些。

在確診之后二人坡頂的親吻，我看完很久之后都還記得那個場景，算是影片的一個情緒的高潮，影片在那之后則直奔負面價值而去。愛情這個東西，它本身是難以和控制、占有、自私等這些詞匯劃清界限的，但是喪失自我的愛情只能是一種類似捆綁的強迫癥，強迫捆著別人也捆著自己。這是個貌似健康但是沒有愛的觀點。黃舒駿早就唱：它不僅是一種病態，它還可能是一種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