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錦鯉

１

我是在人民公園的錦鯉池畔認識鐘雄煒的。他是個寬額頭、鷹鉤鼻的高個男人。遇到他的那天，我的魚食喂完了，我找他要，他塞給我幾把，我們交談起來。魚們浮出水面，開合嘴巴，從他手中接飼料，驀地一轉身，回頭再來。魚們喜歡你。我說。他聳肩一笑，向我提到錦鯉類別：紅白雙色、大正三色、淺黃秋翠種種。他豐富的魚類知識讓我略感驚詫，我以為像他這樣衣冠楚楚的人是不關心這些的。

和我說話時，鐘雄煒的眼睛緊盯右側拱橋。橋是新建的，泛出不自然的白灰色。橋下大批魚群朝這邊涌來，斑駁色彩攪碎池中碧綠。天已放暗，把鐘雄煒抓魚食的手鍍上古銅光澤。我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右臉上一道白色傷疤跟著跳躍著。

它來了。鐘雄煒盯著湖面說。

誰？

魚王啊。你不知道？

我承認自己什么也沒看見。他沒睬我，站起來，借助幾塊巖石跳到對岸。池面最窄處也就兩米來寬，他縱身飛躍的動作敏捷、利索。鐘雄煒蹲下來，俯身巡視水面。夕陽在各色錦鯉背上揉碎，沖撞他水中倒影。他捏了小把魚食，搓了搓，擲入水中，魚們躥頭搶躍著，池內沸騰起來。他的目光時而投向遠處，時而收攏回來，臉上肌肉繃緊，目光炙鐵般燙著水面。除了魚的肚皮和脊背翻動以外，我沒見到所謂魚王，沒多久，他手中魚食就喂完了。

魚群漸漸疏散，只有零星幾尾浮沉不定。他撣撣手，從對岸跳回來，說，讓它逃了。

你是說魚王？我懷疑地望著他。

就在下面。他指著水面，說，它很狡猾，潛在水底，輕易不會冒出頭來。他咂了咂嘴，告訴我魚王是1998年引入公園六百多條魚苗中的一條，錦鯉愛好者們說它是紅白雙色或德國變種鯉，價值至少在四十萬以上。也有人說那是人們在故意炒作，所謂魚王不過像水怪、野人那樣空穴來風罷了。

很多人想抓這條魚，下網、誘食什么的，根本摸不著邊。他嘿嘿笑了笑，說，我知道它藏在哪里。

你見過？我覺得他有些不大對勁。

他沒答話，平靜點燃一支煙。叉腰站起來，在卵石路上來回踱步。分手前，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姓名下面用宋體四號字寫著：佳宏集團西南地區營銷總監。

２

在認識鐘雄煒以前，我已將近半年沒和人說話了。今年春天，我辭去“紙老虎”的工作，給大樓里的那些人送紙樣讓我煩心。得罪一位大客戶之后，我主動提出離職，總經理倒是挽留了我。他說，小杜，其實你的業務不錯，干嗎走？我說自己厭倦這份工作，想休息一段時間。他問我將來有何打算，我搖搖頭。好吧！他點頭同意，讓財務給我結賬，并歡迎我將來再回公司。我“砰”地一聲關上大門，這聲音讓我感到快意。

賬戶上的余額不多，粗略算了一下，夠支撐半年的。女友埋怨我丟掉工作和自殺行為無異，我覺得沒什么好解釋的。冷戰幾次之后，她覺得我無可救藥，我們分手了。

在認識鐘雄煒以前，我見過比他行為還古怪的人。以前我沒注意這些，女友走了以后，我就經常碰到這類人。每天清晨跑步時，我都會看到一位光著膀子的中年人，手持掛了礦泉水瓶的竹竿，罵罵咧咧、自言自語。他的肩膀被太陽曬破了皮，白膩膩地讓人覺得惡心。我加快腳步，想要驅趕這形象，但路過商業銀行門口時，一個穿戴整潔，手握玩具風車的年輕人拽住我的目光。我想這是他送給孩子的，這人卻站起來，把風車插到頭頂上，活像小時候看的電視連續劇中“火星人馬丁叔叔”。午飯過后，我躺在床上休息一整天，下午六點準時出門，喂魚、和鐘雄煒聊天、回家看影碟至十二點。我最喜歡大衛·林奇的《藍絲絨》，看過無數遍，但每當美麗小鎮的草叢中出現那只爬滿螞蟻的耳朵時，我都驚詫不已。里面那位女歌手也是我喜歡的角色，我覺得她穿衣服比裸體好看。就在女歌手披著藍絲絨睡衣從浴室出來時，手機響了。

能出來一趟？鐘雄煒的聲音。

有事？我看了看時間，不算太晚。

見面再說。我開車來接你。他語氣肯定。

我告訴他地址，他說十分鐘過來。

鐘雄煒開的是輛藍色商務車。新上的牌照，外觀夠氣派，但我不喜歡它圓溜溜的屁股。公司出一半，我出一半。鐘雄煒手握方向盤，說，按合同規定，做滿四年這車就歸我了。

我只有頭電驢，我說。去年冬天被人撬了。

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把車停在洗浴室門口。有服務生替他開門，一位經理模樣的人主動迎過來，領我們來到一狹長走廊，交給鐘雄煒兩把鑰匙。鐘雄煒打發他走了，把脫掉的衣服塞到木柜里，我們到大池中洗了澡之后，就去木房蒸桑拿了。

不常來？他趴在椅子上，渾身冒著熱氣。

是的。我向他承認，這房間悶得我喘不過氣來。

要不要叫女孩？他說，反正公司報賬，這點你不用操心。

我笑著說，避孕套不是避病套。他點點頭，說女人有時也挺煩心的。十分鐘以后，他翻身下來，坐在條凳上，甩甩頭，用食指和中指揉著太陽穴。他的小腿夠健壯，除了肚子有些發福以外，身材稱得上健美。我又留意了他臉上那道傷疤，沒這玩意阻礙，算得上英俊。特別是他的鷹鉤鼻，蠻有男人味的。他伸展腳趾，對我說，碰上點麻煩，這件事非常重要。你一定奇怪我為什么唯獨找你，要知道，周圍的人都居心叵測。

我離你不那么近。我說。

聰明。他打了個響指。

給鐘雄煒制造麻煩的女人名叫葉麗雯，是他的漂亮情婦，沒正經工作，只是偶爾去她舅舅家的雜貨店幫閑。她抽煙的樣子很吸引人。鐘雄煒說，就這樣把車窗搖下一半，撣撣煙灰，朝我臉上輕輕一吹。鐘雄煒閉上眼睛，嘴唇朝后抿了抿，告訴我一些細節。比如他站在廁所里一邊和她打電話一邊手淫，和老婆做愛時腦袋里卻出現情人面容等等。見我沒吭聲，他扳著拇指，問，在聽嗎？得到肯定答復之后，他嘆氣說，葉麗雯懷孕了。他想讓她把孩子做掉，但她不愿意。她抓亂自己的頭發，扯著嗓門向他喊，你不是說愛我嗎？！你在床上弄的時候不是什么都可以嗎？！男人都一個樣，見鬼！我都墮了三次胎了！

沒想找她和談？

沒用。他蹙眉說，她威脅要告訴我老婆，逼她和我離婚。操！怎么那么容易就懷上了呢？我老婆天天想懷孕都懷不上，不管量體溫還是算日期都不管用，偏偏她就懷上了。說離開她，不和她見面我又做不到。鐘雄煒把手按在臉上，順著傷疤往下摸，一直摸到下頜。指肚在他喉結處跳躍著，像幾條蠕動的肉蟲。歇了一會兒，他按住我的肩膀，說了聲“謝謝”，把白浴巾圍在腰間，推門出去。他奇怪的身影在光中扭曲了幾次，被門擋在外面了。

３

第二天，鐘雄煒沒對我提昨晚的事，我也沒多問。他半蹲著，把魚食拋進水中，教我如何辨識錦鯉品種。黃金鯉和純紅的鯉魚是色彩最奪目的兩類，不過純白底布有紅黑花紋的大正三和卻幽雅得多，像身著中式抽象圖案唐裝的藝術家。色彩古拙的變種鯉是從德國引進后和日本鯉雜交的，無論烏鯉、禿白還是四色鯉，都讓人想到在身上潑灑自制顏料的非洲土人……我對錦鯉并非真感興趣，但聽他介紹，也未嘗不可。

我見過那條大魚。鐘雄煒說，在認識你以前，我見過一次。就一次，他強調說，我沒告訴過別人，那條魚太大了。

最近工作怎么樣？我盯著窄窄的魚池，覺得這話題很傻。

還好。他應和了一聲，盯著我說，請讓我把話說完。

我在聽。我不自然地笑了笑，鞋底蹭著腳下落葉。

鐘雄煒說他是某晚碰到那條魚的。起初，他只看到一道白光在水中晃了晃，細看才知道是剃刀般的魚背把水切成兩半（他在描述大白鯊）；大魚一直沒冒頭，和它并肩前行的還有幾條烏頭黑鯉，其他魚則在周圍護衛（國王的待遇）；和其他魚相比較，這群魚吃食較有秩序，最先進食的是體態豐厚的雌魚和小魚，其次才是雄魚和烏頭黑鯉（說的是人嘛）；見魚王沒露面，他往水中擲了塊石頭，水波一環環擴散開來，魚群倏忽變安靜了（終于沖動了）。

魚王就這樣出現了？我忍住笑。

沒想到它那么大個，至少兩米多長。他比劃著尺度，說，往天上一躍，水都濺到岸上去了。

鯉魚跳龍門，我說，沒準還會飛到月亮上去呢。

你在嘲笑我。

這世上總要出現點怪事，我說。前蘇聯專家解剖外星人咯，金字塔里出現千年老貓呀，人們需要這些。

不要戲弄我。他壓低嗓子，臉上那道傷疤跳了跳。

你沒必要讓我相信。我不知道自己干嗎要激怒他。

對視幾秒之后，他悶哼了一聲，搖晃著身子走開了。

我本以為鐘雄煒會忘記那天不愉快的經歷，但接下來的幾天，他沒到人民公園看魚，我的興趣也不那么濃了。第四天晚上，我到省圖書館借閱雜志和影碟，無意中翻到一本《錦鯉飼養指南》，里面分類介紹錦鯉品種、生活習性和產卵期。我在夾著枯葉的那一頁看到一條紅色鯉魚，左邊附有彩照，右邊是說明文字：日本緋鯉“花子”——生于公元1751年，死于1977年，體長七十七厘米，重九千克。合上書，我隱約想到些什么，再次翻看，見其中有一空白頁用圓珠筆寫了幾行潦草的小字：成都大王錦鯉，1998年落戶人民公園，屬白鯉或變種鯉。后面兩行字跡模糊，大約是被茶水打濕的。我翻到封底扉頁，見最后的借閱時間是去年7月28日。我攜書去找借閱室工作人員，問她是否記得那位借閱者。

我不記得。戴眼鏡的女孩搖著頭，懶散地在一摞新書上蓋章。

臉上有傷疤的那個。我說，很長，從眼皮下到嘴邊，月牙地一彎。

個很高，說話忒幽默的那人？鼻子還很尖，上半邊臉像劉德華。眼鏡女旁邊的另一女孩抬頭問。

知道他借書干什么嗎？我湊近了些。

可能是魚類愛好者吧。他左臉用白布蒙著，真可惜。女孩宛爾一笑。

４

鐘雄煒否認自己借過這本書。我再問，電話另一頭的他粗暴掛斷了。幾秒之后，他主動向我道歉，并約我改天看魚。掛上電話，我又看了會兒書，頂上燈泡忽閃忽閃了幾次，滅了。我從樓下買來新燈泡，換上，回臥室電腦前看影碟。這次我借閱了大衛·林奇的《我心狂野》、《穆赫蘭道》和《妖夜荒蹤》，但最后我還是把《藍絲絨》塞進光驅。

影片場景就像一個人格分裂的夢，更像奇怪、閉塞的私人生活，女歌手被人施虐，變態狂一邊毆打男主角一邊讓妓女站在汽車頂棚上跳舞。和往常一樣，影碟沒完我就睡著了。接下來的一周，我都靠這部影碟消磨時間，我本可以選其他幾部，每次卻摸到《藍絲絨》。這天晚上，我給自己煎了只荷包蛋，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這部電影看完，接近午夜時，鐘雄煒打電話過來，說就在我家樓下。他說今天必須見我，車已經停好了。我拉開窗簾朝下張望，那部藍色商務車的燈光射在樹干上，竟變成鮮綠色。

坐在駕駛室內的鐘雄煒煩躁不安，不時按響汽車喇叭。車在馬路上行駛，他鷹鉤鼻旁的肌肉抽搐著。他捂嘴打了個噴嚏，說感冒了，又播了支音樂，沒想到是二胡演奏的《梁祝》。

去哪？我問。

人民公園。

這么晚？

車停下來了。他搖下車窗，握方向盤的手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踩踏板的腿卻沒動。他吸了吸鼻子，對我說，很抱歉這么晚把你叫出來，我睡不著，根本就沒辦法睡覺。不錯，我又被那女人纏上了，她說聽謊言已經聽夠了，說不管怎樣，明天會有結果，她不會再給我時間了……操，真她媽的！他的拳頭砸在方向盤上。

也許她要的是錢。

她不要，她根本就是個瘋子……你猜的沒錯，我們早就鬧得不可開交。有一次她還把水果刀握在手里，揚言自殺。我當然會過去搶，沒想到這瘋子力氣這么大。我把她手一擰，刀就斜過來了。鐘雄煒摸著臉上傷疤，說，我已經完全垮了，要么失眠要么被自己噩夢驚醒，我甚至懷疑她隨時都會殺死我，如果我不離婚的話。

老婆已經知道？

她？一個敏感女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說出來……我知道她每晚都會檢查我的內褲，你根本想象不到教授的女兒會把男人內褲放在鼻子旁邊聞……還有，她每晚握著我的陰莖才能睡覺，我都快被這倆女人逼瘋了。

看魚好一點？

今天早上吃東西時，老婆說我昨晚說夢話了。我在夢中大吼：Big fish，Big fish；Kill，Kill……奶奶的，居然說的還是英文……其實我從不相信神秘玩意，但要見那大魚的念頭折磨了我一整天，除你之外，我實在找不到人陪我干這事。

我懵懂地點點頭，車再次啟動了。通往人民公園的大道上闃無一人，路燈的光毛茸茸灑下來，許多飛蛾橫沖直撞。公園大門緊閉，車又駛到后門。鐘雄煒下了車，拉了拉門上大鎖，說，沒辦法了。他從后備箱取出兩個手電，揣到屁股后兜，率先翻了過去。我踏著門架上去，身子搖搖欲墜，爬到一半，小腿就直打哆嗦。拱型門頂上的棱形鐵錐士兵般立著，躍稍有閃失，屁股準會扎個對穿。還好沒發生意外，連皮都沒蹭破一丁點。落地時，鐘雄煒攙了我一把。

園內靜悄悄的，只有蟋蟀在草叢中振動翅膀的聲音。我們穿過三十一米高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一片竹林和八角涼亭之后，來到錦鯉池畔。我們擰開電筒，朝水中晃著，魚群安靜躺著，只有幾尾偶爾擺動尾巴。就在我暗思“魚也會做夢”時，鐘雄煒朝水中擲了塊石頭。魚群騷動了，被饑餓束縛的魚們鼓著失神眼球，向兩位不速之客索取食物。鐘雄煒下頜抖動著，身體也晃動起來，通紅眼球仿佛在看暴民。突然間，他舉起塊石頭，用力砸向一尾昭和三色錦鯉，正中它的嘴巴。魚負痛潛下去，但更多的魚聚過來，不知死活朝鐘雄煒咕嘟吐沫。都給我過來！他折斷一根粗樹枝，叉向一尾更大的錦鯉，我上前阻止。別管我，懂嗎？！他怒斥我，迅速脫掉鞋，挽起褲腿邁入池中。他一手持著電筒，握粗樹枝的另一手在水中用力戳著，水被交替向前邁動的兩腿攪得嘩啦啦響。每隔半分鐘，他就大罵：大魚，快給我滾出來！你這膽小無知的畜生，我要殺了你，把你們全家都殺了！

隨著時間推進，鐘雄煒的咒罵聲已經超過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我想馬上離開，但腳卻動彈不得，只能眼巴巴看他干荒唐事。離拱橋大約兩米遠的時候，鐘雄煒立定了，彎腰向水中窺探什么。他把夾在腋下的電筒拋到草地上，兩只手臂保持向前伸展的姿勢。隨著一聲大叫，他的身體早已撲入水中。抓到了！他叫喊著，我跑過去了。

接下來的一幕讓我難以置信。鐘雄煒半邊身子俯在岸邊，半邊還在水里。他兩手彎成弓，摟抱虛空黑夜。他捏拳頭的手指彎成鷹爪，像是用力摳住什么東西。他喊著，我抓住了魚鰓，這次它跑不了。天?。∥舶退Φ轿夷樍恕眉一铮辽儆形迨镏兀菞l丹頂鯉！

我立在原地不動，只看到他一個人在水中撲騰。

上來吧。我說。

別搗亂！你沒看見我在捉魚？頭頂上有一紅圈，其他地方白得像雪……咂，咂——太漂亮了！話音未落，他就猛一翻身，像被電擊中了。他的身體緊壓岸邊巖石，泥漿濺得滿臉都是。他大口喘氣，并朝岸上的我喊，把你身上皮帶給我。

我目瞪口呆望著他。

別婆婆媽媽的了！快給我！鐘雄煒的身體往下一沉。他被水嗆住了，大聲咒罵起來。

我按他說的那樣解下皮帶，在池邊護欄上栓了個活結，拋給他另一端。他用皮帶套出虛幻魚頭，向后勒到魚鰓，讓我用力往上拉。我知道這樣很蠢，但依然按他說的去做。他說魚已露出大半個身子了，魚腹也挺白，不過沒鱗片。他說魚嘴旁兩跟胡須向上翹著，很神氣。就在我把鐘雄煒連同那條虛幻的魚一起拉上來時，耳邊傳來“啪”的一聲。他再次落入水中，掛在護欄上的皮帶斷了。這次，那條虛幻大魚占了上風，鐘雄煒的手每次向上挪一尺，身體就向后落下一丈。池面雖然不寬，但中央的水卻相當之深。

快回來！我在岸上喊。

讓我和這狗娘養的一起死！鐘雄煒在水中喊。

不管發生什么事，你也不能這樣對自己！

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

池水湮沒了他的膝蓋、湮沒了他的腰桿、湮沒了他的頭和眼睛，把他卷入漆黑的墨汁之中。他的聲音在池畔盤旋，刮走了公園的樹木、亭樓、池中成倍增長的錦鯉。在幽暗的水中，這男人還在和他那條虛幻的大魚搏斗，在卵石上，水藻間，或是奇形怪狀的世界中。我懵懂站在原地，奇怪自己為何沒阻止他。我脫掉鞋襪，翻過護欄。

５

水中冒出頭來，隨后是半邊身子，鐘雄煒拖著濕漉漉的步伐走上來了。他沒看站在水中的我，疲憊地翻過護欄，仰面躺在地上。水從他四肢周圍攤開，包裹住身體，往草叢里延伸。我慢慢走過去，見他目光呆滯望著天空，死般沉寂。

別走。他咳了一聲。

都過去了。我不想問他太多。

有人死了，早在一年前就死了。他拽住我的衣服，說，就在府南河邊橋頭上，她，還有我，開車，吵架……我要她弄掉那孩子，她不肯，我以為她在開玩笑，結果她真下去了。撲咚……我看到她的頭發。鐘雄煒揪著眼皮，又用手掌蓋住自己臉，囁嚅說，我只看到她的頭發！

你沒想管她。我說。

她罵得那樣歹毒，她咒我全家死光光……她不過是貧民窟出來的，被男人操了無數遍，她的床上功夫確實不錯……天啊！我的孩子，那孩子。鐘雄煒的手揪住一把野草，另一只手的關節在硬石堆上碾磨著。

你沒錯。你要保住你現在的東西，車、房，還有其他。

別當聰明人！他沖我嚷，我警告你！

安靜一下吧。

同情我？他鼓動眼球。

不。

輕蔑？

也不是。

要是我剛才死了呢？

很快被人遺忘。

現在呢？

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沒再問我，只是按住我的肩膀爬起來，拉掉頭上一根水草，踉蹌走到草叢邊，拾起剛才扔在那里的電筒。他沒看我就從后門翻過去，動作麻利干凈。落地時，他跌了一跤。

我是自己回去的，走了多久倒是忘了?；氐郊遥野选端{絲絨》的后半部看完了。穿黃西服的警察敗類死了，女歌手的丈夫、被割掉耳朵的那人死了，變態狂雷蘭克也死了。小鎮恢復往昔平靜，象征愛情的知更鳥也回來了。

屏幕上出現演員表。我盯著“伊莎貝拉”的名字，大明星英格麗·褒曼的女兒，我鐘愛的女演員，是懦弱的孩子，是情人，是受虐狂，是掩在藍色幕布下的魅影。那么我又是什么？年近三十，一直沒冒出頭又渴望成功的單身男子，還是看鐘雄煒和大魚搏斗的怪人？或許沒干過壞事情卻一無所有的我渴望成為鐘雄煒那樣的人，或許那條大魚是他的噩夢幻影。沒人給我答案。影碟從電腦中彈出，我靠在椅子上，睡了。

（選自個人博客http://www.blogcn.com/u2/54/76/lxj0408/index.html）

現場點評：

這是一個獲取與舍棄參差對照的故事。透過這個故事我們看到的是獲取終致虛空，舍棄反而充盈的二律背反，小說幾乎可以拆成彼此互不相干的，一個汲汲于求，一個步步而退的兩個故事。但作者把它們巧妙地縫合在一起，就不但有了一種參差對照的效果，而且生發出一種超越于兩個單一故事的第三種蘊味。

鐘雄煒可謂是時代的寵兒，他憑借自己的才志和心機盡可能多地占有了這個社會的資源。文中的\"我\"的境況與鐘雄煒恰成對比，\"我\"先是舍棄工作，繼而舍棄女友。與鐘雄煒的氣派的藍色商務車相比，\"我\"只是曾經擁有過一個\"電驢\"。如果說鐘雄煒是在做人生的加法的話，那么\"我\"就是在做人生的減法。但同樣體現出一種背反。如果說鐘雄煒因不斷的獲取而越發虛空的話，那么\"我\"就是因不斷的舍棄而越發充盈，雖然這種舍棄在我是被動的。小說不但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從自得到錯亂的心理歷程，同時也昭示了一個占有與失去的二律背反，也就是說占有是以失去為前提的，同時占有者也不可避免地成為被占有者。這突出地表現在鐘雄煒與他的妻子和情人之間的關系上。

現實中的鐘雄煒和\"我\"卻處在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軌道上，他們的生活本來不會有交叉的，但他們卻在錦鯉池畔相逢而且相識了，這不是一種偶然，實在是一種必然，它預示著現時代人們的一種普遍的生存困境。小說結尾時那種略顯陰冷的困惑的自我追問，并沒有為人生定下一個明朗的欲求。但它卻帶給人一種超越于鐘的主動獲取式的生活與\"我\"的被動舍棄式的生活的第三種生活方式的思考。在一個高等教育越來越普及，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越來越占主體的社會里，作品帶給我們的思考可以說是有著一定的現實性和警醒性的。

點評人：張昭兵（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