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我在昆明某大學地質系學習。這年初,大學領導與云南一專區簽訂了一個在全地區進行地質測量和礦產普查的協議,地質系派了兩個年級的師生奔赴該地區完成任務,我也參加了這次實習。領導我們小組的是我們系主任,一位姓黃的老教授。據說此人曾任云南某大銅礦、錫礦的總工程師。大半年時間里,我踏遍了該地區8個縣的大小山頭、溝壑水溪。在這次實習中,有3件事值得給朋友們擺一擺。
拉祜村捉“空降特務”
我們小組每到一縣都住在縣執行所或工交局。時值公社化高潮,舉國上下都是大小公共食堂,不允許私人開伙。縣機關(含公檢法司)下部都集中在縣大食堂吃飯,按每人定量賣給飯票,參加普查實習的學生也不例外,不同的是用糧票和現金購飯票。我們在學校每人每天1斤糧,到野外實習,幾次申請補助糧都未獲批準,還是1斤——早餐2兩、中晚餐各4兩。應該說,糧食定量不算低,但由于肉、油、糖等副食品供應太少或者沒有供應,人們普遍都吃不飽,處于饑餓或半饑餓狀態。
如果是跑野外普查,一般就住在老百姓家里,有時也住公社或村里公房。早上很早吃了早餐,帶上午飯上山,多數同學經不住饑餓的折磨,不到10點鐘就把午餐盒飯吃光了。到了漫長的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渾身無力,要說有多難過就有多難過。
云南有的地方兩個山頭之間可以大聲喊話,但若要見面,就得下到溝底再爬上山,有時要走幾個小時。一天傍晚,正值“日落西山滿地紅,紅光消散夜色來”之際,我們正要回拉祜村準備晚飯,只見對面山頭來了一群人,大聲對我們喊叫:“你們是整哪樣的?要到哪里去?”因為又累又餓。誰都懶得搭腔,只顧早點回村。我們匆匆加快腳步,揚長遠去。沒有想到,這下卻招來了麻煩——也許當地山坡上曾經來過臺灣空降特務,那喊話的人是公社干部,他們誤把我們當成特務了。我們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覺,正酣然入夢之時,一陣嘈雜的吆喝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只聽見有人在喊:“起來,起來,通通起來!”大家只好穿著內衣襯褲下床。“通通把手舉起來,把手抱著頭,到院壩集合!”
我們只好抱著頭走到打谷場院壩站立,這時才看清,滿院子是荷槍實彈的軍人和公安。他們對我們一個一個仔細檢查,過了好一陣,有人才大聲說:“誤會了!誤會了!原來是你們!”說話的人我們在縣食堂吃飯時見過面,好像是縣公安局的一位領導。他說,昨天傍晚接到公社報告,在當地發現空降特務,背著“電臺”(實為地質普查工具)跑進拉祜村了。他們接到命令跑了大半夜才趕到這里。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一直折騰到天亮才收場。
脹肚子比餓肚子更難受
一次,我們測量小組到某縣工交局食堂搭伙吃飯,剛好遇到該局局長從我們大學的干訓班學習歸來。當他了解到我們實習期間一直吃不飽時,就吩咐廚工煮飯時米湯不要倒,讓我們飯前先喝米湯。那段時間,大多數人都覺得吃飽飯了。
一天。局長找到我們系主任黃教授,說:“我們縣煤窯多數屬雞窩礦,開采沒多久就無煤了,能不能清你們幫忙確定一下縣里的煤礦儲量?”這在當時是個難題:沒有鉆孔,勘探難以確定。但黃主任還是愉快地接受了任務。我們根據泥土、河沙取樣分析,到現場看了地質年代、地層分布、煤層走向。量了煤層厚度,用地質羅盤量了煤層產狀等等,然后,根據情況提了一些建議。
任務完成后,局長很是高興,殺了一頭食堂養的大肥豬慰勞我們。那天中午,幾大盆回鍋肉、紅燒肉、肉湯、肉炒蔬菜擺滿了一桌子。在那個饑餓年代。這簡直就是盛宴了。局長還宣布,這一頓米飯不定量,人人可以敞開肚皮吃。從1959年糧食嚴格定量后。我們從來沒有得到過此等待遇。盡管香噴噴的美餐十分誘人。但多數人都知道。長期饑餓后猛吃海脹會出問題,大家吃飯時還是有所節制。
不過,一個姓張的同學則不管不顧了。他是四川內江人,因臉上有幾顆麻點被我們戲稱為“張麻哥”。麻哥好似缺口的江河,吃起來就沒有止境。左一碗,右一碗,同桌的同學估計他蹲著吃了不下10碗,吃完最后一碗,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一會兒便倒在地下,滾來滾去大叫痛得很。不得了!我們趕快把他抬去醫院搶救,一位老醫生叫護士倒了一大碗煙油水給張同學喝下。正在疼痛難忍、昏昏沉沉的張麻哥閉著眼喝下了肚。旋即將當天吃的食物全部吐了一大盆,過了好些時候才恢復正常。醫生說:“幸好,胃沒有被脹破,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張麻哥則說:“脹肚子比餓肚子更難受!”
“三臺寺”吃豬食
普查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時間已是1961年秋天。系領導通知,各小組到南盤江邊某中學集中匯報總結。當時,我們小組所在縣城離集中點有4個小時的汽車路。因公路繞道太遠,坐車又花錢,如果步行走山路則只需大半天,于是,吃罷早餐,我們帶上午飯盒便徒步翻山向集合地趕去。
山路雖近。但必須翻一座叫“三臺寺”的高山。我們10點鐘到達山腳,多數同學已將午飯吃光了,12點過才爬到半山,到山頂還需要力氣沖刺。大家早已經是有氣無力了,一個個跌坐在路邊喘著粗氣,饑餓讓我們提不動腳桿往前邁了。
好不容易才走到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個村子,這里有300多戶人家,集體養了近百頭豬,路邊的一間小屋里,兩位飼養員正在煮豬食。我們見了口水直流,忙上前問飼養員,煮熟的豬食人能不能吃。如果可以,想買幾碗充饑。飼養員說,豬食是包谷等雜糧熬的。煮豬食的水也很干凈。人完全可以吃。但如果要賣給我們。他倆作不了主,必須請示大隊領導。不久飼養員領來了一位50多歲的老者,據說是大隊支書。他見我們這群饑餓的年輕人,很是同情,愿意幫忙,但又說他也必須請示。又過了一會兒。他領來了一位20多歲的小伙子,說是縣政府派來該大隊的工作人員。此人聽說我們是昆明下鄉實習的大學生,態度很是和藹。他與村支書商量了一下,馬上拍板,將那鍋豬食無償給我們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小伙子走后,支書說:“這位駐村的縣干部是個高中生,從前考過大學,但未被錄取,所以對大學生非常尊敬。”我們也不客氣地狼吞虎咽吃起來。吃飽后,上面的山路雖然更陡,大家仍然比較輕松地爬上了山頂。
下山后路過一片甘蔗地,一望無際的甘蔗已經成熟,正等待收割。我們對正在地里勞動的社員說,想買點甘蔗嘗嘗。他們回答說:“甘蔗全部都是公社的,哪個敢賣!你們想吃,就到甘蔗林里去吃。但只準吃不準帶!”我們一聽,立即沖進蔗林大吃起來。這天運氣不錯,豬食充饑,甘蔗解渴。出得蔗林,一路歡笑,很快就到了集中地。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