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了綠茶一片情

我從小喝茶，因為生長在這個茶樹之鄉(xiāng)，喝茶就像喝水一樣平常，算不上什么奢侈之事。

兒時在家，我常常為祖父和父親燒水烤茶，讓他們能夠喝上一杯濃濃的熱茶，解除一天的勞累疲乏。時間長了，我練就了一手烤百抖茶的功夫。每當長輩們聚在一起的時候，都喜歡讓我為他們烤百抖茶來喝。在幼小的我看來，自己的勞動能得到長輩的認可，是很有成就感的，從那之后，我就更熱衷于烤茶了。客人一來，我就忙著生火燒水。在水還沒燒開的間隙，我就把茶罐洗凈架在紅彤彤的炭火上，待到茶罐熱了，就把曬青毛茶放入罐內，反反復復邊烤邊抖。當抖到茶葉黃了，銅壺里的水也開了。每到這個時候我會格外小心謹慎，因為我必須掌握好火候，弄不好，就會烤出一罐“姑娘茶”來，讓客人笑話。所謂的“姑娘茶”，就是當開水注入茶罐時，水在茶罐中悄無聲息不作翻騰狀。真正烤得好的百抖茶，必須是在水注入茶罐時，既能聽到“噗嚕嚕”的聲音，又能看到茶葉連同開水翻騰著往罐口噴，同時還能嗅到沁人心脾的茶香。也許是熟能生巧吧，我在客人面前，還從來沒有烤出過“姑娘茶”。

自從離開老家到山外讀書工作，我就很少再烤百抖茶了。平日里喝茶，基本上是開水泡茶。我雖說離開了老家，但并沒有離開瀾滄江流域，這里古茶樹分布最多，樹齡在千年以上、樹高達數(shù)十米的大茶樹仍有很多。

按常理推斷，我生活在世界著名的“滇紅”之鄉(xiāng)，應該對味甘性溫，具有暖胃功效的紅茶情有獨鐘。再說。從當?shù)剡z存的大茶樹選育出來的云南大葉種是用于制作紅茶的優(yōu)良品種，茶多酚含量高，多酚氧化酶活性強，芽葉肥壯，茸毛多，所制造出來的紅茶，金黃毫多而顯露，滋味濃醇鮮爽，是我國出口紅茶中的佼佼者。可我偏偏不喜歡喝紅茶，因為它和那些經過發(fā)酵半發(fā)酵的茶一樣，經過了加工，失去了茶的本真。眼下普洱茶被炒得沸沸揚揚，其功用也被吹噓得神乎其神無所不能，仿佛只要擁有普洱茶，醫(yī)院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醫(yī)生就會失業(yè)下崗一般。可不管普洱茶的功效如何，我總是我行我素，難以因為跟隨潮流而改變自己喝綠茶的習慣。

我喝綠茶，并且只喝本地的綠茶，尤其喜歡喝農家自制的曬青毛茶。我覺得喝這樣的茶本真自然，喝這樣的茶舒服過癮。每每上山，只要遇上茶樹，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樹上有葉子，無論嫩芽，也無論老葉，我都喜歡摘幾片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雖然有些苦澀，但我喜歡苦澀后的回甘。我家里曾經也有幾分茶地，凡到春茶采摘的季節(jié)，我就會邀約幾位好友親身體驗一回從采摘到成茶的過程。背起竹籃上山，進入參差錯落的茶樹林，雖然我們的采茶技藝不似采茶女那樣嫻熟，能夠手指翻飛于茶葉之間，但也能笨拙地將一芽二葉采下。一人一棵茶，一棵一把鮮。朋友們都像蜜蜂一樣從這棵茶到那棵茶，奔忙著采茶，眼見那空空的竹籃漸漸充實起來。背著勞動成果回家，等待我們的是一口鐵鍋廂個簸箕。經過你添柴，我殺青，他揉捻這幾番折騰之后，一籃子鮮嫩水靈的綠色就凝結在鍋里，變形于簸箕之中。大部分變成條索狀的茶葉在竹笆上被攤開晾曬，一小部分毫毛頗多的卻被我們直接在鍋里焙干后放入玻璃杯中，澆入開水讓它復活，任由朋友們盡情享受。看一看，茶湯綠里帶黃；嗅一嗅，滋味清爽濃香：嘗一嘗，舌底生津回甘。在那一刻我們才真正體會到，從采摘到品飲的過程是勞動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更是享受的過程。

我喝綠茶，與西湖龍井、洞庭碧螺、蒙頂甘露、廬山云霧、涌溪火青這些名茶無關。我喝綠茶很是大眾化，既不講究泡法，也不管飲態(tài)雅與不雅。但有一點我一直很在意，那就是我只用透明的茶具，我喜歡看茶葉在開水沖入時的翻江倒海，我喜歡看無色無味的開水在杯中漸漸變色，變得賞心悅目，變得有滋有味。

我堅信綠茶是一種自然，高尚的飲料。喝綠茶既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也是一種審美行為，更是一種修身養(yǎng)性的方法。唐代的劉貞亮將喝綠茶的益處歸結為：“以茶嘗滋味、以茶養(yǎng)身體、以茶驅腥氣、以茶防病氣、以茶養(yǎng)生氣、以茶散悶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雅心、以茶可行道。”于是，在家里也好，在單位也罷，我每天都要泡三次茶，吃過早點泡一次，午覺醒來泡一次，晚飯過后還泡一次。我喝茶特濃，每次泡茶，茶葉幾乎要占茶杯的三分之一。泡的時候，根本不講究方法，什么“冬先入茶，夏先入水”之類的口訣我也不是不懂，就是懶得去遵循。只要茶葉一投，開水一沖，就靜觀杯中動態(tài)，等待茶多酚和氨基酸溢出。有時，一杯碧里透黃的茶湯擺在桌上，我會望著茶杯入神。杯中的茶葉有的沉在杯底，有的漂在水面，還有的浮在杯中。有時，兩片茶葉其柄向下，雙雙并肩，沉浮于杯中，那情景仿佛就是一對終成眷屬的有情人，恩恩愛愛，形影不離。

身在茶鄉(xiāng)，喝杯綠茶算不上奢侈，這里的綠茶也很便宜，要是在幾年前，只要春茶上市，往年的陳茶就被茶農們視為垃圾倒掉了。可現(xiàn)在不同，茶葉升值很快，一斤茶葉能夠拍賣到上萬塊。對我而言，無論茶葉的價格是升還是降，都是彌足珍貴的。我喝了幾十年的綠茶，喝不出藝術，喝不出思想，也喝不出哲理，但我信奉已故的茶學泰斗莊晚芳教授所歸納的茶德：廉、美、和、敬。廉者，清廉，勤政，簡約、奮進。美者，味美、湯美、形美、具美、情美、境美。和者，同喝綠茶，共話友誼，和誠相處，地久天長。敬者，敬天敬地敬祖先，敬賓敬客敬友人，清風美俗，弘揚傳統(tǒng)美德。

擱筆凝視，看杯中茶葉片片，我仿佛看到了連片的青青茶山，聽到了從那密林深處傳來的幽遠而深邃的茶道馬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