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標記,它卻未必能引起眾人注意!這是做記號的人,有意識地違背了標記應當具有的屬性:鮮艷,明確清晰,易于記憶辨識。這樣的標記是暗淡的,不動聲色,小心翼翼地不事張揚,混同于周圍環境,以預先約定的方式,潛伏在事物暗處,等候著某個特定的人來到時,才會將它真正的含義顯示。
在我們的生活中,即使你與這樣的標記不期而遇,明明是“看見”了它,也有可能視而不見。如此的標記在本質上是秘密的,它看似隨意而為,卻經過精心設計,隱蔽的同時,仍然是為了顯示:因為這種記號的存在,是為了指出事物的真相,希望那個知道它暗示什么的人,在看到這樣的標記時,就已經獲得對某個正在發生的事情證實了。
先從那些道具說起吧。它們也許是一盆花、一把傘、一頂燈籠,或者其它任何可以作為暗記的東西,至今還在很多影視劇里經常出現。在過去的那個年代里,這些道具的作用,并不是為了陳設或裝飾,它們往往是具有執行特殊使命的信號。道具穿插在曲折的故事中,一些人物的命運,與它們在某個地方(或位置)的出現與不出現,總是休戚相關。擺在窗臺上的那盆花;門前掛起的那頂紅燈籠;胡同深處磚墻上——用粉筆寫下的某個罵人短句,像是誰家調皮的孩子所為……都在鏡頭中顯得意味深長。
經典的情節,也許流行,甚或落套,但至今仍然在劇中有效,因為它的確真實地搖曳在過去的風景中。它常常是一盆花,置于陽臺上。然而,那盆花卻從陽臺摔下來了,沒有刮大風,花盆為什么會倏然墜落?肯定是突如其來的變化,使處境陷于危急,來不及撤下那盆花,只有奮力一擊——那變形的語言,在花盆砰然一聲落地時,就已經發出。地上的陶,碎裂之響過于激烈,傳得很遠,遠到可以被那個前來接頭的人聽見后——并看見那盆散架的花。這時,故事的鋪敘,不再急促,慢了下來,在這里開始轉彎,鏡頭緩緩地推過去,推過去,推到觀眾面前,在特寫中,我們看到的那張臉,細致到毛孔可見,臉的一部分被側光打亮,淚水慢慢地溢出眼眶……
每每我看到這樣的場景,如果故事是精彩的,都會身臨其境,并且陷入其中,心里有了壓抑和焦慮感,擔心那個打破花盆的人,如果他不想壯烈地死去,最終的結局又將如何?有時候,我會因某部影視劇中那盆花的過于鮮艷而有怨言,不原諒導演或道具師工作上的馬虎,或許那盆花是他從街上隨意買來的,但鮮花絢麗的程度,到了足以引起眾目注意,與周圍環境不協調,讓人有了疑惑,就不符合暗記或暗號這類語言的規程,它在告訴某個人真相的同時,也告訴了所有看見它的人。因此這盆格外鮮艷的花,在我的感覺里,就粗糙到無秘密可言,它只能在某個影視劇中綻放,決不可能綻開在那個過去的現實中。
暗記,有時則以更為私密的方式,附著于人的體膚,它藏在衣衫的后面,與一個人的生命終生做伴,也不為他人所知。那是母親的子宮,用十個月的時間孕育,在分娩的那一刻,拼盡平生氣力,給自己孩子留下的印記。失散的親人,能夠在幾十年后有幸重逢,有可能得益于對這種胎記的辨識。我居住的江邊小城安慶,老人們,就習慣地將胎記叫做暗記。身體的胎記,顏色微微地發黑,或者泛紅,它由母親的熱血鑄成,古老地與人類歷史一樣長短;它的形狀、尺寸、顏色,因人而異,從不相同。即使那身體的印記生長在明處,在一個人的脖頸或額頭處——長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那些老人仍將它稱作:暗記!
身體的暗記,我們的生命無法拒絕,那既是母親的賜予,也或是神的諭示。
2007年11月10日,CCTV“新聞頻道·整點新聞”報道的一則消息,讓我詫異不已?!鞍涤洝本箷砸舴男问剑谶_·芬奇的那幅《最后的晚餐》畫面上被發現。“晚餐”的畫面,首先被意大利音樂家馬里亞·帕拉用五線譜繪出;畫中的面包與用餐者的手,被視作音符點,然后,也是關鍵之處:必須按照達·芬奇的日常書寫習慣——從右向左解讀樂譜,即能奏出這段遲到了五個多世紀的樂章。新聞報道中插播了這段樂曲,它有40秒長時間,像是一架老式風琴彈奏的,旋律的節奏起伏不驚,平和地滑行在正午的時間里,聽上去很安靜。我這樣想,在沒有被馬里亞·帕拉發現前的500多年的時間里,這部樂章的旋律,其實一直以沉默的方式,在《最后的晚餐》中奏響著。畫中的耶穌,問過那句話后,眼神淡然,他垂下了眼簾,攤開了雙手。耶穌面部表情的淡定,與前來聚餐的12位弟子的騷動,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將要赴難的耶穌這時卻沉默了。沉默,決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以沉默的方式,表達了自己不愿說出的全部。這段隱匿在“晚餐”中的樂章,在有的人眼里也許是一種巧合,它是否就是達·芬奇有意譜寫到畫里的秘密標記,只有達·芬奇自己知道。然而,音樂家馬里亞·帕拉今天的結論,即便是偶然性的,但若能夠自圓其說,那么我就應該相信他??赡巧畈卦凇巴聿汀崩锏陌涤?,為什么要以旋律的方式存在呢?它又傳遞著怎樣的秘密信息?對此,我覺得任何人都難做出無懈可擊的答案……
那幅《最后的晚餐》完成至今已是遙遠,但我像是在這個深夜看見了:是藝術大師也是哲學家的達·芬奇,正站在自己的“晚餐”面前,若有所思。
有些“暗記”實際上與人們天天見面,比如,當購買行為發生的時候,需要我們付出的那些錢幣。暗藏的記號,在不同的幣值里同樣是復雜的,所設置的漢字、英文字母、數字、圖形、疏密或長短不一的點線,還有熒光與水印等等,都精細到極致,甚至在一張貨幣上,多種暗記形式會同時出現,幾乎涵蓋了當前最先進的制版技術,其目的無非是為了防偽,以保證“貨幣”這種特殊物質,在換取各種等值商品時的安全與尊嚴。現在,我從衣兜拿出一張面值100元的人民幣,迎著窗外光線觀察它,就能清楚看到這張鈔票中那條隱藏的金屬安全線;用手觸摸,線的部位略微隆起。在超市或者百貨商場,消費者的購買活動,常常要經過收銀臺上驗鈔機的檢驗,是熒光暗記的數字“100”(或“50”或“10”等等),在那里清晰地亮起。
貨幣里的暗記,其實久遠地存在,即使一枚早已不流通了的銀元,在有經驗的收藏者那里,也能夠自幣面某個部位所設置的秘密標記中,甄別出它的版別與真偽。好些年前,我曾在清節堂一位朋友的店鋪里,見到有人將收藏到的一枚袁大頭給他的朋友鑒定,那位中年人拿到手上,只是一瞥,便猛然砸向地面,結果那塊銀元被一摔兩半,然后,這才見鑒定者嘴里輕松地蹦出兩個字:假的。銀元的收藏者有些氣急,斥責說,你為什么要摔它?那人說:這枚銀元是民國九年中央版,它的頭像胸下應該缺1個小內齒,你的這枚不是。其實,類似的秘密標記也以隱蔽的方式,顯現在我們的居民身份證中,它使用了激光全息影像工藝,一些特殊的暗記即存在其中,那是有利于公安、民政婚姻登記機關,甚至特種行業工作人員進行身份真偽的鑒別。比如,賓館登記人員就經過這方面的培訓……
顯而易見,暗記并不局限于我知道的這些,它在需要它的那個地方,隱藏地“出現”,盡管這種“出現”,我們有時看不見、聽不到,但它確實悄無聲息地存在著——存在于事物的表層或內里。暗記是孤獨的,細致的,它不喜歡熱鬧,在我們偶然解讀到它們的時候,有的暗記是不能去破解的。一些暗記拒絕我們靠近它,秘密的本質使它們屬于未知,永遠在封凍之中。在這一個夜晚,我這樣想過,物的秘密記號只要存在,起碼會有兩個以上的人知道;而留在我們心里的暗記,卻有可能只有自己知道,它甚至痛苦或幸福地伴隨某個人的一生,最后湮沒在他不存在的那個歲月中,在死亡的氣息里,再被蒼天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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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經·新約·馬太福音》/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要出賣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