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遭遇

童年無童話。我對安徒生的閱讀和喜愛，是30歲以后的事情了。

——題記

夜鶯

后來，夜鶯的出場穿越了這樣一些意象：皇宮里的瓷磚高貴且脆薄，不必說不堪一擊，就是摸一摸也得小心翼翼；那些名貴的花兒都系上了銀鈴，為的是招引路人的關注……彌漫著虛假和造作的空氣，托不起夜鶯原本自由的翅子。這樣一只生活在樹林里，普通得像一枚樹葉的小鳥，之所以引起皇帝的格外好奇，是因為“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什么好東西，而我自己卻不知道。”

尋找夜鶯的過程，成了一個泄露內心秘密、展示愚昧和自私的過程。這只除了宮廷的人以外，大家全都知道的鳥兒，究竟會是什么樣子?年輕貴族把牛當成了夜鶯，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誤認，暴露出另一個更為重要的事實。如果說不認識一只鳥兒尚可理解的話，那么對牛的陌生就顯然有些荒誕了。牛是勤懇勞動的象征，年輕貴族對牛的陌生，實質上也是對勞動的疏遠與對勞動者的漠視。夜鶯清脆的歌聲，在宮廷祭司的想象中，宛若廟里的小小鐘聲；到了宮女的耳朵里，則成了討人愛憐的撒嬌。在侍從們看來，夜鶯之所以一副卑微模樣，是因為被眾多官員嚇得失去光彩……這些言行，泄露了一群人的內心秘密。你的眼睛在尋找什么，可能就會更多地留意什么；你的心里裝著什么，常常就會不自覺地聯想到什么。他們在無意間分別說出了最深的痛和最真的體會，他們的言語尚未結束，一種叫做“權力”的結晶物已砰然落地。

侍從們“命令”夜鶯去皇宮演出，并且豎起金制的棲柱作為她的舞臺。這只灰色的小小的鳥兒，按照自己的方式，唱出了自己的歌聲。她得到了皇帝的恩賜。所謂恩賜，就是皇帝下令將一雙金拖鞋掛到夜鶯的脖頸上。這般恩賜，讓我想起《資治通鑒》記載的一段史實：“昭侯有弊褲，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聞明主愛一顰一笑，顰有為顰，笑有為笑。今褲豈特顰笑哉!吾必待有功者。”

看得出，昭侯與歷史上的大多數國君、帝王一樣，有著相當不錯的自我感覺。他珍惜自己的皺眉和歡笑，與那些喜怒無常的人相比，這是難能可貴的。滑稽的是，圍繞昭侯的一條破褲子，從侍者建議“賜左右”到昭侯“吾必待有功者”這一問一答中，奴性與霸氣躍然紙上。侍者討要君王一條破褲子，是一種拍馬屁的手段；而君王對破褲子的“吝嗇”，又是另一種抬高自己身價的手段。“手段”與“手段”交鋒，各自心照不宣。我所關注的是，將來那個被賞賜一條破褲子的有功之臣，內心會是怎樣一種滋味?

在安徒生的講述中，夜鶯謝絕了將要掛到脖頸上的金拖鞋。她僅僅是收留了皇帝的淚水，那些源自理解和感動的淚水，是對歌者的最好回報。因為皇帝的滿意，夜鶯的表演獲得了一致好評。或者說，她的所謂成功，她的被遮蔽的命運，因為皇帝的贊賞而結束。接下來，夜鶯在得到寵愛的同時，開始失去自由。

對于一只本屬民間的小鳥，皇宮注定只是一段插曲。她來自民間，夢想著回歸民間。這顯然是宮廷人難以理解卻樂于接受的。夜鶯所拒絕的，正是他們費盡心機想要謀求的東西。

成全夜鶯的，或者說讓夜鶯得以解脫的，是一只人造夜鶯。

在某些人的精心安排下，人造夜鶯與夜鶯開始了同臺演唱。居然，它們的演唱被欣賞成為美妙的“雙重奏”。這意味著，一種聲音企圖覆蓋另一種聲音的陰謀，很快就要得逞了。

夜鶯來自生命的歌聲，并沒有真正觸動那些麻木靈魂。他們把從來都格外吝嗇的贊美，慷慨地給予人造夜鶯。他們知道它不是真的，但它“逼真”。有些時候，“逼真”比“真”更為重要。他們對人造夜鶯的喜歡，是因為那是一種可以預料可以設置可以控制的聲音，是一種讓人放心所以也讓人舒心的聲音。或許，在皇帝看來，音樂與審美似乎沒有太多關系，它更多的是一種用以遮蔽和覆蓋其它聲音的聲音。侍從們對音樂的態度，很大程度也是功用、實用層面的。歌唱也是一種言說方式。他們懼怕那些未知的、不可把握的聲音，他們的很多算計和心機，常常正是為了掩飾那些不可預知的聲音。

相比而言，那位漁夫是幸福的。一個窮苦且忙碌的底層人物，在夜間出去收網的時候，每當聽到夜鶯的歌聲，他總會長久地陶醉其中，以至于忘記收網。在他心里，夜鶯的歌聲已經超越物質層面，雖然物質對他來說也許更為重要。

樂師是這樣評價真、假夜鶯的：“你們永遠也猜不到一只真的夜鶯會唱出什么歌來；然而在這只人造夜鶯的身體里，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要它唱什么曲調，它就唱什么曲調!你可以說出一個道理來，可以把它拆開，可以看出它的內部活動，它的‘華爾茲舞曲’是從什么地方起，會到什么地方止，會有什么別的東西接上來。”

然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這正是我們的要求。”

是的，這正是“我們”的要求。樂師作為一個專業角色，他對于真、假夜鶯的發言確是曖昧。這不是一個專業水準的問題。這是一個陰謀。謳歌并沒有停止，樂師寫出了一部25卷的關于這只人造夜鶯的書。可以想見，那是一些怎樣的文字，沒準兒樂師還會在書里大加披露自己與那鳥兒是有血緣關系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那鳥兒得到了皇帝的寵愛。后來，人造夜鶯的齒輪磨損壞了，再也不能“逼真”地唱歌。樂師于是作了一個簡短的演說：“這鳥兒是跟從前一樣地好，因此當然是跟從前一樣地好。”這是什么邏輯呢?或許，在某些時候，對于某些人來說，這是最為有效的邏輯，也是最有意味的邏輯。就像最初皇帝沒有聽信侍從們說那本關于夜鶯的書是“胡說八道”，并非是出于他的英明，而是因為那本書是日本國皇帝送來的。他們同是皇帝，有著相同的地位和權力，應該算是同行。處在這等地位、擁有這般權力的人，怎么可能“胡說八道”?這是那位皇帝的邏輯。邏輯的混亂，必然導致世事的混亂。然而不管怎樣的混亂，有一條線索卻是始終明晰的，那就是對權勢的趨之若鶩。

臨死前的皇帝，就像一灼微弱的炭火，招架著一盆又一盆迎面潑來的冷水。他在被現實遺忘了的同時，陷入來自地獄幽靈的質問之中。他感到恐懼。他需要撫慰。他想到了音樂。人造夜鶯頹然地默立在某個角落，包括樂師在內，已經再也沒人愿意來給它上發條了，它遭到比皇帝更為悲慘的遺棄。這個時候，真的夜鶯重新飛來。

這只小小的夜鶯，成為最后的唯一留守者。它從民間趕來，給皇帝帶來了生的希望。當侍從們幸災樂禍地前來準備瞧瞧死去的皇帝時，他微笑著對他們說出“早安”兩個字。

《夜鶯》講述的，是一個與古老中國相關的故事。頗有意味的是，這本已經印制了若干年，并且還將繼續印制下去的書，在標題下面赫然有著這樣的一個注釋：“這是安徒生虛構的故事。其中關于我國的事情都不是事實。”記得最初讀到這里時，我笑了。我承認，笑得很艱難。

在皇帝被別人眾星捧月簇擁的時候悄然離去，在大家全都冷落和遺棄皇帝的時候悄然降臨，這是一只夜鶯的樸素選擇。這只小小的鳥兒，不僅會唱動聽的歌，更有一顆純真善良的心。讓她看重和感念的，不是皇帝的權位，而是皇帝眼中感動的淚水。

“請您不要告訴任何人，說您有一只會把什么事情都講給您聽的小鳥。只有這樣，一切才會美好。”這只小小的鳥兒，說出了世間最值得回味的語言。

其實，我們每個人心里都該有著這樣的一只小鳥。不要說出口，這是屬于自己的秘密。

雪人

一個雪人，愛上了屋子里的爐火。

“你永遠不能到那兒去，”看院子的狗說，“如果你走近火爐的話，那么你就完了完了!”

雪人最終沒有去到火爐那里。整整一個夜晚，他一直在窗外注視著她。注視著那團她深愛的火。

后來，太陽出來了。再后來，雪人融化了。

我愿意這樣以為，雪人最終沒有走近爐火，不是因為怯懦，也不是因為愛的不夠堅定。恰恰相反，雪人之所以與爐火保持了一段艱難的距離，正是因了他的堅強，他的對于爐火的深愛。作為雪人，靠近一灼自己深愛著的火，然后為之融化，或許是一種最幸福的成全。但他不能。他擔心自己的融化會將爐火熄滅。他不忍傷害那灼燃燒著的火焰，他希望那灼小小的火焰永遠微笑著。因為愛，他選擇了距離。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是一個男人的隱忍。這個男人一直在默默遙望著那團火，直到“死”去。

我在這則童話中體味到了一股暖意。這樣的暖意，不是來自燃燒的爐火，也不是來自理智的雪人，而是源自爐火和雪人共同的存在背景——寒冷。是的，是寒冷。我從寒冷中感受到一種不同于寒冷的東西。或許，它叫做感動。因為寒冷的存在，雪人和爐火的存在才成為可能。寒冷作為一種存在，既是雪人所需求和向往著的，也是爐火所要驅除的。在向往與驅除之間，雪人和爐火相遇。注定的短暫相遇。瞬間已經足夠，一刻勝似百年。有些情感之所以值得回味，往往正在于它的短暫易逝。就像曇花一現的美麗瞬間，就像熊熊燃燒的爐火，還有迅疾融化的雪人。

假如，這樣的故事被某個女孩來講述，會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想到安徒生筆下的《海的女兒》。海底公主為了贏得人間王子的愛，必須獲得人所特有的“靈魂”。她為此作出了最大犧牲，讓巫婆把她的魚尾變成人腿，并且割下舌頭作為巫婆的報酬。她從此成了一個啞巴，既無法表達對王子的愛情，甚至當王子因為誤認而與另一位女子結婚時，她都無法說出事情的真相，無法親口告訴王子她才是他所要尋找并與之結婚的救命恩人。王子與那個女子結婚之夜，也是她獲得“靈魂”的希望徹底破滅的時刻，她的最后出路是恢復原形，返回海底，度過她作為公主可以愉快地活三百歲的歲月。但這條退路的前提條件是，她必須在太陽出來之前，將一把刀子插進王子的胸膛，當他的熱血流到她腳上時，她的雙腳才能恢復魚尾原形。“不是他死，就是你死!”同伴的催促越來越急，朝霞正在豪不猶豫地逼近，海底公主已經別無選擇。看著新娘身旁正在幸福入睡的王子，她彎下腰輕吻了他的睫毛，然后是短暫的猶豫，然后她把手中的刀向浪花里擲去。刀子沉沒的地方，浪花發出一道紅光，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她再一次將目光投向熟睡的王子，然后縱身跳到海里，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身軀正在融化成為泡沫。她最終沒有獲得“靈魂”，沒有獲得愛。但她為了靈魂、為了愛而做出那些所謂靈魂高貴者和擁有愛的人難以企及的選擇。因為愛，所以放棄愛。她在做出巨大犧牲之后，放棄了解釋，也放棄了對于這份感情的挽救，只因為不忍對王子造成絲毫傷害。她把祝福留下，然后把自己帶走。這是愛的另一種表達，它讓語言變得蒼白無力。

在愛情受阻的地方，激起碎玉一樣的浪花。透過這些浪花，我看到了人性的柔軟，愛的凄美，以及現實的不可能。

這是一份簡單的愛，是我們本應熟悉，然而卻變得越來越陌生的愛情。不需要附加任何東西，包括所謂的天長或地久。不管是雪人，還是海底公主，他們不僅僅拒絕花言巧語的承諾，甚至不曾有過任何表白。他們將情感永遠埋在了心底，然后在某個不經意的早晨悄然離去。陽光下，沒有人會記起那個長長的夜晚。他(她)獨自熬過了。

我看見雪。看見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正在飄落塵世。

看見一片倔強的雪花，從那個仰望者的睫毛悄然滑落，在爐火的映照下更加輕盈潔亮。

老街燈

這是最后一夜。

當晨曦升起，當那個叫做“明天”的日子如期降臨，老街燈將永遠地告別這條街道。

已經多少年了，它一直守望在這里。街道的秘密，就是它的成長的細節。那些匆忙的步履，那些徘徊的心事，喜悅和悲傷，孤獨或喧囂，都曾經走進老街燈溫和的目光。老街燈珍藏著它們，永遠都不會說出口。

老街燈的存在，僅僅是為了對一條街道的守望么?當它的光越來越孱弱，終于無力繼續照亮別人的路的時候，那些曾經被它照耀過的人，并沒有為它指明一條道路。離開了這條街道，老街燈不知道自己將要走上一條什么樣的路。當它帶著這條街道的所有秘密離去，街道將仍然是那條街道，仍然布滿匆忙的步履，徘徊的心事，仍然上演著一幕幕的喜悅和悲傷，孤獨或喧囂。

因為別人的遺棄，老街燈成了守夜人的珍藏。在離開那條街道之前，它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與守夜人原來是如此的默契。守夜人和他的妻子也老了，這條街道，這盞燈，已經成為他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這么多年來，守夜人從來不揩老街燈的一滴油。現在，他擁有了這盞“退休”的燈。它就擱在火爐旁邊的一個靠椅上。我相信老人獨自凝望它的時候，心底一定會涌動很復雜的想法。老街燈曾在那些風雨之夜溫暖過他，就像此刻它在陪伴著他的孤獨一樣。爐火的溫馨，讓那些風雨往事披上了一層暖意。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是值得回味的。老街燈記得，守夜老人每個星期日下午總喜歡讀一些游記類的讀物，他高聲朗讀著那些關于非洲，關于藏有大森林和野象的故事。他從未離開過這條街道和這盞燈，他的心里有一個關于遠行的夢想。

是命運不肯放走他。當他終于可以走開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要遭遇怎樣的命運。有些東西，其實是我們無從把握的。就像在奔往某處景觀的途中，我們無法拒絕沿途的景致一樣——不管是令人愉快還是憂傷。甚至，它們的存在，或者這種存在所呈示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作為目的的所謂“景觀”。而這一切，常常被我們發覺，卻很難做出有違初衷的選擇。人的一生就這樣固執地走了下去。

而守夜老人留了下來。還有老街燈，也一直留在了那里。我們忽略了他們的存在。我們是匆匆的趕路者。

因為搬家，我翻閱起了舊的習作。它們已在牛皮紙信封里塵封十多個年頭了。我無法讓自己不按照當下的心態和眼光去重溫那些文字。我在翻閱它們的時候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回歸當初的心境。這些稚嫩的文字，它們收留了我的青春，遙遠并且質感，它們打動了我。我珍視這份真實，并且期望寫下具有同樣品質的文字。多年以后，我也會像今天一樣成為自己的讀者。就像那盞老街燈，它曾經照亮了我的遠行之路，也一直在記著我的回家的路。

另一種現實是，難耐寂寞的老街燈主動走進熔爐，被鑄成一架可以插蠟燭的漂亮燭臺，擺到了詩人的綠色書桌上。那些曾經的風雨，于是在詩人筆下氤氳成為浪漫的風景。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夢。但這個夢讓我有了說不出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