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衰敗癥

在各大城市的論壇里，越來越多地出現這樣的帖子，格式通常如下，“我要不要賣掉廣州（或者北京、上海、深圳）的房子回家鄉？”或是“我有xx萬元，不工作了，請大家幫助我推薦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

要了解中國15年來的變化，可以把這類帖子當作入門普及讀物，里面各種元素齊備，20世紀90年代的南下北上潮，2004年后的房價狂飆，青年一代的加速衰老和提前到來的退休潮，全藏在冰山的尖頂下。但當我們認真地探討他們回去的可能性時，卻會發現，他們已經回不去了。當初養育他們的小城鎮，他們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在工業化和大城市急劇擴張的背景下，正處在衰敗之中。

小城鎮的衰敗，使它一再成為懷舊題材影視劇的故事發生地，以至于投身編劇行業的年輕人，經常會被要求寫一個小城故事，該小城必須“曾經因為資源的、文化的原因地位顯赫，如今位于大城市的威脅之下處境尷尬，城鎮日益衰敗，難以再現往日風華”，要有愛情故事在里面，要清淡干凈，要有“平民史詩”的氣質。

不過，傳統小城鎮的衰敗是大勢所趨，就連美國這樣曾經以小城鎮為傲的國家也一樣。

在美國，當初這類小城鎮可真是風光，只要有個由頭，只要有個人興致勃勃地在有水有路口的地方造個房子，慢慢就成了小鎮，小城鎮緩解了國家的壓榨，阻擋了更強大權力的直接介入，讓卑微的“個人”有了個可供遮蔽喘息的地方，是美國人記憶里最沉悶卻最溫情的故鄉。時至今日，美國城市和鄉鎮有近3.6萬個，但幾乎總人口的一半是住在人口不到1萬人的小城鎮或農村。但這個建立小鎮的“由頭”漸漸就抵擋不住更合理更科學更誘人的城市設置，加上日久天長資源枯竭（例如搖滾樂手柯特·柯本出走的礦區小城），年輕人紛紛到大城市去尋找機會，小城鎮的人口便急劇下降，甚至成了空城鬼城。此消便有彼長，小鎮在沒落，新的城區也在茁壯成長，但多半是大城市延伸出來的居民區衛星城，和從前的小城鎮是兩回事。

這類傳統小城鎮為挽住余留的風華，延緩日漸衰敗的命運，不得不出盡百寶。有旅游、林木礦產資源還沒枯竭的小鎮還好點（例如導演大衛·林奇的雙峰鎮），沒資源又不占地理優勢的，不得不努力制造特色，或者賣古董，或者把房子統一建造成歐洲樣式，或者捏造個節日，居民瘋瘋癲癲裝神弄鬼，或者雇用經濟發展顧問四出游說、吸引投資，讓大點的公司企業來安營扎寨。但畢竟大勢已去頹勢難擋，人們頹然地說“小鎮死了”“小鎮在消失”。

恐怖小說作家斯蒂芬·金最擅長寫這類小城鎮，對這類小城鎮又愛又恨，他的小說《撒冷鎮》是吸血鬼題材，他書中的解釋，這些失蹤人口統統是被吸血鬼給吸干掉了，但放在這樣的大背景上，他的用意可真明顯。質量大的星球會吸附更多的星球和塵土，從而成為質量更大的星球，而那些巨無霸城市則會有更多的優勢，能夠吸收更多的土地人口和資源，成為更加巨大的城市，而它們所消滅的，并不是冷冰冰的東西，而是我們的故鄉，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