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墳
小小土墳,一疙瘩一疙瘩,零零落落,散淡無序。撒遍大野旮旮旯旯。
面對無涯的蒼茫,滿眼都是炊煙、稻香、雞鳴和風雨洗滌后的坦蕩……
土里生,土里埋。一生勞苦。來去匆匆。
沒有鮮花。沒有碑文。沒有回聲。
遠離正史和英雄史。
你們的名字被埋進泥土里。沒有多少人知道。只有村邊的野風野雨時緩時急地傳頌著你們的事跡。
你們曾經使土地發情。種子蘇醒,莊稼無眠……
你們是治理大地的能手!
歷史總是由那些王者來收獲。而你們只能以匍匐的姿勢默默耕耘。
廟堂之上的坐椅上,沒有你們的位置。
然而,你們養育過歷史,也教訓過歷史,推動過歷史!你們是歷史至高無上的恩人和主人!
有一座土墳。就有一縷煙火升起。就有人追思他,點亮他。這是勞者的天靈在燃燒!
勞者!你們就這樣簡單地睡在這里。很安全。沒有人盜墓。
泥屋
泥屋的部落。矮矮地蹲著,一如遠古的太陽,慈祥且溫煦。
挺起的脊骨,把雨水一分兩半,一半留給左邊的兒女,一半留給右邊的兒女。
從洞穴里走出來的泥屋,是天地間的一只耳朵。臨風而立,諦聽蠻荒的鼾聲。
泥屋站在恐懼的重圍中,如同星光站在無涯的黑夜里……
一滴水就可能擊碎你。
當你倒下之后,仍然是一堆泥土。
泥屋不會腐朽。泥屋的身影是風雨的身影;是日月的身影。
一縷炊煙舉著我們小小的日子,讓我們品嘗苦難人生的滋味:讓我們經受住一百萬年的風風雨雨……
站在人類誕生的深處,泥屋用泥土的情分把我們種植,讓我們像風一樣生長成星球上最強大的旺族。
泥屋不是紙上的風景。當災難蹂躪我們的日子,當聲音被扼死在喑啞里,我們內心的憂傷,只有泥屋能夠把它們舔撫……
一座又一座的泥屋,容納下多少勞者的辛酸與欣慰!在風雪迷茫的寒夜。在顛沛流離的歧路,惟有泥屋能夠收容我們四處流浪的靈魂。
住進泥屋。住進泥屋深處。
就住進了陽光最溫暖最恬靜的部位。
泥缸
冬天。當泥土直起腰來的時候,泥缸便走進北方人的泥屋。
蹲在最不顯眼的角落。成為一盞燈。
未經燒制的泥胎,離我們的心事最近。
把種子貯滿。把陽光貯滿。
把思念貯滿。把祈禱貯滿。
惟一貯不滿的,是我們的夢……
泥缸很脆。我們的日子很脆。
泥缸打破了,我們就用泥巴再糊一個。
泥缸里的種子。生長出一茬茬泥娃。
泥娃們老了。就抱定泥缸。
一起走進泥土。
泥屐子
泥屐子是南方人的木板拖鞋。而北方人卻在木板底下釘上兩排木齒。這樣,北方人就比南方人“高出一頭”。
我的鄉人要走過比南方人更長的風雪泥濘。
泥屐子就應運而生。
穿泥屐子的人有點像踩高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孩子和女人們都不敢穿。怕翻船。
只有那些膽大心細、懂得走路藝術的鄉人才敢試一試。
敢于穿泥屐子的人確實高大英武,只要穿上泥屐子,他們就顯得“高人一籌”。
我的童年從來不敢穿泥屐子。因為我不懂得走路藝術。
我暗暗羨慕那些敢穿泥屐子的鄉人!他們能夠在傾斜的世界里走出平衡;在薄冰的世界里走出勇氣:在泥濘的道路上走出舞蹈……
土院
淫雨把土院沖出個缺口。
這個缺口從此成為我向外看風景的一個最佳角度。
殘缺的土墻剛好能遮住我身體的秘密。只要我在缺口處一站,我的心靈就會瞬間打開……
我最愛看的是一位十四歲的妞妞。她無論穿什么顏色的衣裳,都招我喜愛。其實妞妞并不怎么漂亮。我只是喜歡她的端莊、內秀和勻稱。夏天,她差不多每天都經過我家門口去田野割青菜。我巴望她能夠和我說句話。但是她的目光從來不肯斜視。這讓我的自尊受到很大的挑戰!
我想。妞妞要是能夠和我同班上學就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相親相近。而當時窮鄉女孩子的命運多半是沒到長大就早早地出嫁了。
我從不愿意當眾贊美別人的燦爛。我只想暗暗窺視別人的美麗。
那個缺口常有一雙孩子憂郁的眼睛向外張望。那個缺口后來成了我的一種痛。
泥窩子——草窩子
還是叫你泥窩子好。地處潮濕。滿身泥漿。
大智若愚的樣子。
或葛或麻。或莖或葉。編織成你的筋骨和羽衣。深深的窩床里,再塞上一把月白色的麥秸草,就暖和得腳上出汗。
泥窩子的使命就是在泥巴里航行。只有泥窩子才敢于在泥漿中“赴湯蹈火”!
那些自視高貴的腳,不敢穿泥窩子,沒有勇氣在泥巴里走動。他們的腳從泥土里“拔”出來,懸于青云之上。晾干成蒼白!
泥窩子喜歡在朔風哭號、堅冰猙獰的刀刃上行走。那些勤于早起的勞苦的鄉人,就穿著這種泥窩子,拽著嗆人的老北風,竟把龐大的堅冰世界踩得一片轟響!
泥窩子跋涉的足音從它的源頭——《詩經》里出發,遙遠、蒼涼,且清晰:“糾糾葛屨,可以履霜……”
泥窩子唱著自己的歌謠走去。它在最寒冷的季節溫暖過我的腳趾。它在幸福的時刻卻被我遺忘。它留下了一種思念。留下了一種無處不在的植物氣息。
泥娃
一片寂寞的泥巴地,生長出一群愛玩“寂寞”的泥娃。泥巴躺在地上,任我們搓揉、摔打、撕扯、踐踏……
聰明的娃會把泥巴做成各種“美食”——饅頭、大餅、餃子、元宵。我們的年齡瘋長著饑餓。無意中學會了“捏餅充饑”。我們有時也能把泥巴捏成小狗、小貓、小羊、小兔,讓這些善良的朋友走進我們的隊伍,分享我們過剩的快樂。糟糕!我們竟把這些朋友捏成一堆丑模怪樣的笑料。那一陣噴飯的自嘲的大笑。是對我們幼稚的抽象派泥塑效果淋漓盡致的贊美!
笑聲中,一個孩子捏出一只泥巴鳥。他瘋狂地叫了一聲,就把那只泥鳥扔向天空。
我們的目光刷地一下舉向頭頂。
五月湛藍地在頭頂上打開。
我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只鳥。
它像不像一只鳥,能飛多久,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飛了!它飛進了一個奇妙的世界;飛進了一個少年生命的第一次沖刺中……
土窖
開窖那天,父親莊嚴地把我沉下窖底,讓我張開五指,去抓取他埋藏的智慧和食物。
家家都有土窖。人人都少不了土窖。
只要有土窖偎在身邊,身上就會冒熱氣。
土窖的胃很大。它裝下的食物夠我們活一個冬天、一個春天。如果我們走不過春荒的刀刃,土窖就會來救我們——它會吐出最后一口食物。讓我們熬過生命最攸關的幾步:
真正的春天是土窖背著我們抵達的。
我們飽腹時。土窖就合上嘴巴。
我們饑餓時,土窖就張開嘴巴。
土窖嘴對嘴地喂養我們,教誨我們。讓我們學會收藏和收斂。埋頭和抬頭,潛進和躍出。
土窖一天天把我養大。讓我懷揣它的思想,在風雨人生中走完二萬七千三百多個日日夜夜。
今天仍在行走……
創作手記
泥土一直催動我的欲望:生存的欲望,開花的欲望,成熟的欲望。因此,我對泥土充滿激情。
自從我在泥胎的小屋里降臨后,就注定我要與泥土結下不解之情緣。這是無法選擇、無法逃避的血緣死結。我必須遵從命運的安排,一生為泥土傾訴;并從中開掘出她的博大、厚重和無與倫比的美德與大愛。
上世紀50年代末,我第一次讀到柯藍與郭風的散文詩,一下子就被俘虜了。我驚嘆天下還有如此精美的文字!
從此,我便踏上散文詩漫長的跋涉之路。
50年來,散文詩不停地陶冶我的語言,洗滌我的靈魂,生長我的想象力,照亮我的靈性。
散文詩已成為我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糧。我將與她終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