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為何重親情（外一題）

有一個著名的文化人曾經在電視上抑揚頓挫地說：中國人重親情造成結黨營私、拉幫結派、裙帶關系、雞犬升天、官官相護、共同腐敗等等，反正罪名一大堆。這種大學者的論調基本上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他也不舉例說明，籠統地下一個結論，誰也不知道他的依據在哪里，也許是抄某些前人的書而已。之所以要說這件事，是因為前一篇文章寫到了“全民社會基本保障”問題，因此，借著這個話題，說說“中國人注重親情”的好處。

前一陣有一位朋友在我的一篇博客文章后面跟帖說：中國目前只有不到1萬名心理醫生，美國人口比中國少很多，心理醫生和心理學家大約有10萬名。其實，光從這個數字上看不出兩者的優劣，反而會讓人疑問：是否美國人心理不正常的人太多了點？現代社會節奏快、壓力大，很容易出現心理出問題。按照現代社會的習慣，出了這類問題，只有找心理醫生去解決。但是，在中國傳統社會，“重親情”的功能之一，就是緩解心理壓力。

人們常常說中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喜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種現象如果發生在公眾場合，的確有點煩人。但是，如果只在私人場合，這種方式沒什么不好。不喜歡的人可以自己走開，喜歡的人可以充分盡興。關鍵是，這類有“八婆”特征的人，大都心理健康，不用找心理醫生，因為他們在聊天中，互相傾訴，互相傾聽。對照而言，找心理醫生也就是傾訴和傾聽，但是要花錢。平常人之間的傾訴和傾聽，不需要花錢，最多涉及到個人隱私問題。于是，找心理醫生，花了錢，出于職業道德，心理醫生必須保密。而傳統的方式就是，找自己信得過的親人、密友實現傾訴和傾聽。可見“重親情”在緩解心理壓力上是多么有用。

有人會說，心理醫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親人好友則沒有這種訓練。也正因為如此，找心理醫生一般只需要一周一次，而找親人好友聊天說話，可以每天都進行。即便不“專業”，以量取勝，也可以讓很多人經常保持開開心心的狀態。相反，只有那些孤獨的人，有話憋在心里不說的人，最后容易出麻煩。我接觸到的很多罪犯和自殺者，不少人都屬于不會交流、不懂交流的性格。

因此，中國傳統社會注重親情的功能之一就是緩解心理壓力。可惜的是，隨著近百年來對傳統文化錯誤的否定方式，這種注重親情的傳統已經日漸減少，父母和孩子之間也開始被“代溝”區分開。與此同時，從西方社會又傳來一輪輪新的交流技巧，種種與人打交道的膚淺理論大行其道，不少中國人對此也趨之若鶩。卻不知，那正是西方社會因缺乏交流而產生的社會需要，而中國傳統社會本不缺乏這種東西，反而豐富得很。偏偏有些中國人先把注重親情和人際關系的傳統拋棄掉，然后再找一些二、三流的外國技巧頂禮膜拜。

注重親情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小范圍的社會互助，贍養老人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我小的時候，還經歷過一些大家庭的生活，有些事情令我記憶猶新。例如，某家的孩子沒錢上學，一位有條件的親戚便會幫助出這筆錢，而且，基本上是不需要還的。如果家里有人生病，親戚朋友也會這樣做。當然，如果日后能還錢最好，實在不能還，也不會盯著要債。還有一些大家族，會集體設立一個“基金”之類的小金庫，平常大家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到了關鍵時刻，誰家有困難，就拿這筆錢急用。這種注重親情的方式，一方面增強了彼此之間的感情紐帶，另一方面，也部分實現了小社會的應急保障。

現代社會把這種功能都交給了國家政府。但是，政府真的就能解決全部社會保障問題嗎？世界上各個國家條件不同，發展的先后也不同，有些國家似乎做到了全民的基本保障，但是，全世界60億人口，如果要全部做到，二百年內未必能夠實現。而且，即便做到了全民基本保障，也僅僅是在金錢上解決了衣食飽暖問題，不能根本解決心理饑渴和情感安慰的需要。比方說，有幾個老人愿意住在養老院？

直到今天，在中國社會，注重親情的社會互助方式依然存在。比方說在某些農村，如果某戶人家要蓋房子，村里人都會來幫忙，主人不需要支付工錢。對等的條件只是，下次別人家蓋房子，你就不要找借口推辭了。有報道稱，在美國，這種社會互助方式也開始出現。對于美國人來說，這種方式最直接的好處是，可以少繳稅，彼此提供幫助的人，都可以省錢。

現代社會把社會保障的責任全部放在政府身上，即便政府有能力承擔，也會造成一個矛盾。要求政府承擔全部的社會保障義務，就必須使政府擁有很大的權力。但是，現代社會又不主張政府的權力太大。于是，對權力使用的監督造成效率下降，成本提高。另外，一些非政府組織便出現了。那些幫助社會弱勢群體的非政府組織，其實只不過是把傳統社會注重親情的方式擴大了而已；把臨時性的，變成日常性的而已，本質上還是一種社會互助。

注重親情的生活方式，使得大多數人在社會中，不會覺得自己是孤立無援的，反而能在最需要的時候，及時獲得幫助。它使我們在生活的很多細節中，能夠感受到溫情和關愛。由此我要說，很多人對于傳統文化的批判，其實都是鸚鵡學舌，并沒有理解傳統的真正價值。

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不要把注重親情，變成唯親情至上，也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那位著名文化人義憤填膺的事情。對于我來說，親戚朋友介紹一個人到我這里工作，一般我不會鐵面無私地拒絕。但前提條件是，他必須能夠勝任，如果不能勝任工作，該走人還是要走人。

科技能否幫助人類突圍？

前幾天的一篇文章《西方經濟模式能完全仿效嗎？》引發一些不同意見。有些問題沒必要多解釋，大家的觀點不同而已。但是，有一個問題應該認真考慮。當我們說，西方的經濟模式是一種永遠擴張的模式，而地球只有這么大，人類經濟整體擴張的余地很小的時候，自然會帶來一個思考：科學技術能不能為擴張找到新的源泉？科學技術能否帶領人類走出現在的困境？能否幫助人類突出重圍？

有一些人對此給予了肯定的回答。二十多年前，有一本書風靡中國，作者是美國未來學家托夫勒，書名叫做《第三次浪潮》。沒看過這本書沒關系，從書名就可以大致知道它的內容。托夫勒認為，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科技浪潮是農業技術，第二次是工業技術。第三次是以信息技術、生物技術等為代表的高新技術。托夫勒的觀點，某種程度上被以微軟為代表的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證實了。按照托夫勒的觀點，人類社會現在遇到的任何發展瓶頸，都可以在未來由更新的科技所解決。

的確，現代科技在很多方面也正在試圖解決現實的各種困境。例如能源問題，眼看石油、煤炭即將枯竭，人們把目標轉向核能、太陽能、風能、潮汐能，還包括海洋中大量存在的“可燃冰”（固體甲烷）；再如，面對各種礦物資源的日益短缺，人類又瞄準了北極、南極，以及外太空；農業領域大量使用的轉基因技術，也是為了克服自然農業產量的局限；現代化生活方式帶來大量疾病，生物技術似乎也提供了徹底解決的可能；等等。科技領域的這些最新的努力和探索，的確都是針對人類日益緊迫的危機，試圖找到新的、徹底的解決方案。那么，未來科技能夠成為“芝麻開門”的神奇口訣嗎？

對此我們只能說：也許。在看到可能性時，我們還應該看到更多。

第一，如果科技提供的藍圖，最終未能成為現實怎么辦？科學很多時候只是想象，想象能否成為現實，并不絕對。就如科學歷史上很多人想象過發明永動機，最終都沒有成功。我們現在的科學藍圖，也有這種不成功的可能。

第二，如果科技提供的解決方案，只能解決一部分問題，怎么辦？人類社會現在面臨的問題太多，每一個問題如果得不到解決，最后都可能是致命的。如同一個人生了很多病，同時治療。新科技也許治好了心臟病，但是沒治好艾滋病。

第三，科技提供的解決方案，在現在看來，直接針對現實的難題，似乎能夠對癥下藥地解決，但是，會不會出現無法預料的負面影響？從現實來看，目前很多難以解決的問題，都是以往科技帶來的，例如DDT殘留、白色污染、大氣污染、二氧化碳濃度、氟利昂等等。未來科技會不會帶來新的難題，我們并不知道。

第四，唾手可得的解決方案窮盡之后，新的科技解決方案，成本會更高。例如，早就有人說，水中存在的大量氫元素，可以成為未來的清潔能源。之所以這種說法一直都是紙上談兵，因為分解水分子的成本太高。未來科技都會面對同樣的問題，這種成本是否可以承擔？包括到外星球上開采礦藏。鉆石因為稀少而昂貴，因此不可能人人擁有。未來科技也可能出現同樣的結局。

第五，地球、人類面臨的危機越來越緊迫，科技解決方案是否有可能在無法挽回之前順利出現？例如，科技許諾說，未來人的壽命可以達到幾百歲，很多現在無法治療的疾病，未來都能解決。于是，有些人眼看活不到那一天，便把自己冰凍起來，希望未來能把他喚醒。如果，地球、人類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誰能把地球、人類“冰凍”起來？換句話說，科技即便可能在未來成為萬能的救世主，它能否為人類贏得時間？

第六，假設一個最完美的結局，未來科技真的能夠完美地解決一切物質層面的問題，那么心靈層面呢？現代生活方式普遍性地缺乏幸福感，享受名車豪宅美女美食的人，空虛無聊的多了。我們總在想方設法地解決物質滿足的需求，每一次物質滿足，常常都伴隨著靈魂的失落。追求物質滿足花的力氣越大，滿足后的失落感越強。我們在這樣的道路上走得太遠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換一種簡單方式就能獲得幸福，何必舍近求遠，花那么大的力氣，還不一定能夠得到？

因此，面對永遠擴張的要求，科技提供解決方案只是一種可能。我們必須為人類在一個方向上，設立一個安全的退出機制，換句話說，人類不應該永遠走在單行線上，應該給自己設立一個最大的安全系數，不能把人類的未來以賭博的心態，全部押在科技上，我們必須假設：萬一科技也不行呢？

有這樣一個現代寓言故事。某人在釣魚，釣上一條魚，便把魚放回水中，再接著釣。一個旁觀者看到后，覺得很奇怪，便問他為什么要這樣。釣魚者反問：不把魚放回水中干什么呢？旁觀者說：可以賣啊！然后呢？可以把錢攢起來啊！然后呢？可以開公司啊？然后呢？可以賺更多的錢啊！然后呢？……旁觀者最后說：有足夠的錢，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釣魚者說：我現在就是啊！

人類現代的生活方式，在追求物質滿足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當我們說科技也許會為我們解決一切瓶頸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在同一個方向繼續前行。即便科技真的解決了所有難題，到頭來，人們會發現，我們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很簡單。為何要把幸福放在未來，而不放在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