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新老屋的記憶

2007年春節回老家，正是天晴的時候，閑來無事，不由想到老屋。

老屋在古雷西田村的西邊，在大哥蓋的新屋前面，這幾年，兄弟仨都出外，老屋新屋都沒人住，只有老媽一人住在公路邊的店鋪，管理著一新一舊兩座屋子。

老屋說老并不老，外表看起來還是挺新的，只是好久沒人住了，沒了人氣，所以顯得老氣橫秋。老屋是瓦房的，三進式的，四廂房，屋頂是燕尾式的，外觀看起來很是美觀。老屋經歷我家三代人才蓋成的，我的爺爺我的父親和我的哥哥。我們所有兄弟姐妹的童年都是在老屋里度過的。所以我對老屋似乎有特別的情感。每年回來，總是要到老屋走走。

在我的記憶里，老屋總是充滿了笑聲和樂趣。雖然我的記憶里沒有我的爺爺，但是卻有我的父親和我的奶奶，他們是在老屋里渡過余生的。回想起二老，我塵封的記憶就被刷新了。

我的父親是個干部，曾經在東山縣政府工作，當過林業局長等職，為東山縣的治沙固沙，植樹造林作出過貢獻，但父親卻很少向別人提起過自己的功勞。父親以一個平常人的心態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他特別關注那些窮困的百姓，記得大姑曾經講過一件事，父親在康美鄉當書記時，當時有個老歸僑因子女不孝，來鄉里找父親，要父親替他解決生活出路，當時父親就讓他到鄉里看大門，老歸僑為表謝意，把自己行醫之術毫不保留地傳給父親，臨終之時，還把所有的醫書都留給了父親。

父親得老歸僑真傳，就開始為窮困百姓免費就診，他治愈了很多病人的病。得到百姓的愛戴。但是也正是父親的醫術，給父親招來了致命的傷痛。文革期間，父親由于派別之爭，被一個曾經救治過的病人家屬帶人打得吐血，傷著了肺部。文革后，父親雖經多方治療，自己雖有濟世之妙方，卻最終沒能治好自己的病，父親只好病休回家療養。

1980年7月8日下午6時許，父親從老屋后面的竹林乘涼回家，走到棕櫚樹旁，父親突然大吐血，那時我正在門口的瓜棚下做作業，我看父親如此，忙大喊母親，母親跑出來，扶起父親，馬上叫姐姐拿來藥散，父親吃下藥散，一口氣沒喘過來，就走了。

姐姐和母親把父親抬到大廳，母親抱著父親的尸體大哭起來，姐夫忙到衛生院叫來醫生，醫生給父親診斷了一下，搖了搖頭走了。于是全家人就大哭起來。那年我11歲，弟弟8歲。

我哭得很傷心，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著去世。那是一瞬間的事啊！

在東山縣政府縣委為父親舉行了追悼會后，父親出殯了。這時，雷電交加，隨即傾盆大雨，好像老天也在為我們一家子傷心似的。

這一年，大哥剛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大哥是我的一個親戚踩著自行車跑了五十多里路通知他回來的，哥回來時與父親已是不同路的人了，哥哭得昏了過去。

父親走了，正當壯年的父親安靜地睡在了公路邊的木麻黃林下了，那里視野很開闊，清風徐徐，眼前是滿目翠綠的農作物，眼光再往遠伸，就能夠看到大海，這也許是父親最高興的了。

父親去世后，奶奶一下子像是老了幾十歲，母親也一下子變得很蒼老。大哥更多的是氣憤，更多的是對那可惡的文革的憤恨，大哥就把這種感情轉移到父親的醫書上，他說：要不是父親去學什么醫，去免費救人，那他也許不會這么早就離開我們。我想，大哥對父親的情結也是很重很重的。

后來，大哥就把父親的醫書或贈人或燒掉，至今留下來的只有一本被白蟻吃得差不多的醫書，做紀念，我把它收藏起來。

父親去世后，全家的重擔就落在了母親和大哥身上。沒了父親，我像是一下子長大了，我懂得了關心，懂得了愛護，本來老是和弟弟吵架的我一下子變了，我讀書更加的認真，有什么好吃的，也學會了讓給弟弟了。也學會了更加的疼愛奶奶了，因為奶奶是一家人相依相愛的一個因子，而且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七十多歲的奶奶是個小腳女人，她在年輕的時候裹過腳，后來不裹了，但她的腳卻已變形了，她的腳趾是朝著腳底向下曲著，大腳趾卻趾高氣揚地向上翹著，像是我家老屋的燕尾；似是在向世人訴說著封建制度對女人身體的摧殘。

平日里，奶奶趿著拖鞋，拄著拐杖，走進走出。幫媽媽看看家門，掃掃地，閑下來，她就坐在門口的井沿邊，望著西邊的夕陽，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我不知奶奶在看什么，但從她那一動也不動的神情，從她那不時發出的嘆氣聲，我知道奶奶是在回憶過去美好的生活，回憶自己與爺爺與爸爸一起生活的美好時光，而如今這兩個她愛著的人卻先去了。后來聽母親說，爺爺是從西邊那條沙路走出去的，奶奶是看著他的背影走的，但卻沒有等回爺爺。原來奶奶是在等待，難怪她會有如此凝神的表現了。

奶奶對我們兄弟倆很是疼愛，當我們因為放羊，羊偷吃農民的莊稼而被病休在家的父親拿著扁擔追著打時，奶奶總是庇護我們兄弟倆，以至于我對父親總是敬畏，對奶奶總是關愛。

奶奶對我們的學習也是很關心的，她總是要我們好好學習，不要貪玩，有時早晨起床，還叫我們起來早讀。1988年的高考，我因8分之差與大學擦肩而過，我哭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奶奶一天進出十幾次，叫我起床吃飯，奶奶說：“孩子，不能餓壞了身子，沒考上，明年再讀。乖，起來吃飯，飯都涼了，聽著奶奶那溫和的話語，我心頭熱熱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哽咽地應和著，爬起床去熱飯吃。

第二年，我經過復習，終于勉強地搭上了上大學的班車，奶奶高興地把自己省吃儉用的八塊錢拿出來給我，對我說：“憨孫，奶奶不會掙錢，我這有八塊錢，你拿去當路費，好好讀書。”我說：“奶奶，你留著用吧。”奶奶笑著說：“奶奶在家，有吃有喝的，用不上，你帶上吧。”我接過奶奶的八元錢，仿佛接過一擔沉甸甸的行李，行李里裝著奶奶的期望和囑托。

我大學畢業后，姐姐們都出嫁了，哥哥和弟弟也都成了家，在外做生意了，媽媽搬到大哥蓋的新屋住，老屋里就只剩下奶奶一個人了。這時的奶奶顯得老了。

每次從外地回來，我總是帶些食品回來給奶奶吃，奶奶很高興，奶奶到老還是保持著自己洗衣服，有時回來，我要幫她洗，奶奶總是不讓，看到八十多歲的奶奶一個人孤單地守著一大幢房子，我總是有一種欲哭的沖動，我讀完了大學，當上了教師，可我卻無法讓奶奶不再孤單一人，后來奶奶的乳房不知是得了什么病，乳頭腐爛了，看了幾個醫生，醫生都不知所以然，只是拿了些藥膏涂，但皆沒有效果，腐爛面慢慢地擴大，我跟大哥說起到大醫院去看看，大哥說：八十多了，不要再給她增加痛苦了。我無言。我跟奶奶說起要帶她到大醫院去看病，奶奶的話跟大哥極其的相似，奶奶說：“我老了，再活沒幾年了，不要拖累你們了，買些藥膏涂涂，打打針就好了。”我別過臉去，淚水撲撲地流了下來。

為了多和奶奶在一起，我總是半個月就從四十里遠的學校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奶奶總是很高興，不過奶奶總是告訴我屋頂上每晚睡覺時總是在嗡嗡地響著，她用木棍敲一敲才停了下來，然后她又說每天晚上總是看到院子里像是有鬼，她說是那一株株的榕樹，當時在舊屋里有幾株小榕樹。她要我把榕樹都搬走。現在想來，我總是想哭，那是奶奶孤獨無依，一人害怕，內心產生恐懼而發出的痛苦訴說。但那時年輕的我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來奶奶說那些話的意思。當時我只是把其理解為奶奶老了，有點糊涂了，說話思維亂了。只是后來，我在經歷了一個人的孤獨之后，才深悟了奶奶當時所說的話。

1994年的十月份，記得那是期中考剛過，我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說是奶奶病危，中午接到電話，我下午還有兩節課，上完課，我帶著與我一起讀書的侄兒回到家，回到家時，奶奶已是不能說話了，只是看著我，拉著我的手。家人圍在她的身邊，我眼里含著淚，拉著奶奶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二姑對奶奶說，孫兒回來了，奶奶動了動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那是她的回答。

當晚，我們把奶奶從她的床上搬到大廳的屋角。第二天晚上，奶奶不停地吸著氣，媽媽大聲地哭了起來，但奶奶并沒有就此斷了氣，這時從屋外跑進一條大黑蛇，我表哥眼尖，把黑蛇給打死了。后來，家人說，那是奶奶的神，因為奶奶屬蛇，要是不打死它，也許奶奶會活得長些。第三天，奶奶被移到大廳中間，半夜奶奶叫了一聲弟弟名字，我聽到了急忙從房子里跑到大廳，問她要吃什么，我拿糖水給她喝，她吮了一口，搖了搖頭，閉上嘴，我換成水，她才喝了二勺就不喝了。我放下了她。第四天，奶奶升仙了。

原來，奶奶是等著我給她喂一次水，盡一下當孫兒的最后職責，現在每每想到這兒，我心中總是迷漫著深深的愧疚之情。父親早走，我們卻無法讓奶奶的晚年快快樂樂地走完一生，卻讓她孤孤單單地走完她的一生。只是在她臨終之時，我們兄弟只在她身邊陪她四天，而這四天，她已是無法說話，只是在臨終之時叫了一聲弟弟的名字，喝了我給她的兩勺水。

一聲叫喚，一湯匙糖水，一個搖頭，兩勺白開水，成了奶奶最后的遺言，我想：她是不是在告訴我們：其實生活就是這么簡單，生活中有是也有不是，有像糖水一樣的甜蜜，但更多的是像白開水一樣平淡。生命是這么的簡單，一聲叫喚，如白開水，又如糖水，一個搖頭，輕輕地與人世間告別，與過去告別。

奶奶活了八十九歲，奶奶走了，從此老屋再無人親人住，只是后來聽說借別人住了兩次。

老屋老了，奶奶住的那間偏房也因被白蟻蛀而屋頂塌了。正房和大廳還是很完好，只是這里成了奶奶、父親和爺爺靈魂的天地了。他們在看著我們，在為我們祝福，在鼓勵著我們好好地活，碰到困難不放棄。

老屋老了，門口的棕櫚樹長得更高了，旁邊還多了好多好多的榕樹，榕樹把老屋給遮住了，但是我的記憶卻沒有因此而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