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那天晚上，看完電視十點多鐘了，妻提議出去走走。于是，我們就沿著小城的街道，在街燈燈光溫柔的撫摸下，慢慢地并肩而行。此時街道上的人流、車流已很稀疏，小城倦了，是該進入寂靜的夢鄉(xiāng)的時刻了！

走著，走著，妻很自然地、也許是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手就一直沒有松開，我也握著妻的手不忍松開。當我們牽手而行時，我不由陡然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圣經(jīng)》給愛這樣定義：恒久忍耐！深沉的愛，勿需太多累贅的語言，一個溫柔牽手的動作，豈不是轟轟烈烈、最情真意切的表達？我和妻結(jié)婚38年了！彼此從來就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這樣的甜言蜜語，也從來沒有過一次親密的牽手，而今晚這破天荒地首次自然而然地溫柔的牽手，傳達出的卻是千言萬語匯成的一句無聲的表達：我深愛著你！我早就熟知這無聲的深沉的愛，而這種無聲而深沉的愛在今晚的十指交纏中得以定格，從指尖上傳遞而來的縷縷余溫化作了我永恒的感念：大音依稀、大愛無聲呵！……

我和妻系同鄉(xiāng)，幼時即見過面，我大她8歲，我們的婚煙是通過雙方家長商談后于1965年定下來的。那時我25歲，在新疆的軍墾農(nóng)場當農(nóng)工“修理地球”，她17歲，在故鄉(xiāng)城郊的農(nóng)村當農(nóng)民也“修理地球”；我家在縣城家庭成分是工商業(yè)兼地主，她家庭成分也是地主(她爺爺是地主己亡故，她父親是中學教師，但家庭成分仍然是地主，這“帽子”似成了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了)；我們彼此都是“黑五類”子女，可謂“門當戶對”也！自雙方家長協(xié)議為我們定婚后，我們就開始不時地通信。她只讀完高小，這是當時當?shù)厮苋菰S“黑五類”子女所能達到的最高學歷，我比她年長所以能讀完初中。我們在信中都是談些日常生活，傳遞出的無非是在“階級斗爭”的風雨中彼此還都活著的“平安信息”罷了。我們在通信中也從來沒有過什么山盟海誓，但彼此也從沒有過什么“異心”，從我們訂婚伊始，“誠信”二字就已經(jīng)溶化在我們的血液之中，我們都望眼欲穿地盼著彼此結(jié)合的“那一天”。

1958年我18歲時，初中畢業(yè)三年多來因出身原因始終是“待業(yè)”，在幾乎讀光了小縣城圖書館有限的藏書后，也就領(lǐng)悟到若久呆家鄉(xiāng)于我不是走投無路便是末路一條。那時候，連出身再好的人也沒有遷移戶口的自由何況我等？于是我心一橫便把生死置之度外，孤身一人走上了一條天涯飄泊的人生道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幾番風雨，我“走西口”飄泊到塞外，因地廣人稀急需大量勞動力，我才能在新疆安定下來，后來又在軍墾農(nóng)場當農(nóng)工，雖說是“修理地球”，但畢竟每月能領(lǐng)到一份工資，因地廣人稀一人平均要種幾十畝地之故，即使在大饑餓的年月，農(nóng)場的人也還能吃飽肚子，這在以能吃飽肚子為人生最大幸福的當時的中國，此亦不失為一方“樂土”也！所以她一直盼我能把她接到新疆去。而我離鄉(xiāng)系“盲流”外出乃有“非法”之嫌，故也不敢輕易回鄉(xiāng)去。因為：我家有位姓張的親戚，解放前他在省城讀大學時就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民青”從事進步活動，解放后他已是銀行干部，1952年土改時，他被從省城調(diào)往保山專區(qū)銀行擔任科長，于是他順路回到故鄉(xiāng)小城想把年青的妻子帶往保山去共同生活，誰料因家庭是地主成分他才回來就被扣留不準外出，成了地主分子，此后又成為“臭皮匠”在街頭擺攤補鞋為生也(此人1980年終獲平反，但已年過六旬，平反之日也就是他辦理離休手續(xù)之日了)。我擔心若回鄉(xiāng)來接她唯恐要步這位親戚的后塵，所以我一直希望她能來新疆與我完婚，但一個弱女子哪有孤身遠行萬里的膽量？我們的婚姻就這樣一拖四年。最后我咬牙決定：回故鄉(xiāng)去接她，一切就聽天由命吧！1969年我回到故鄉(xiāng)與她終于見面，大概因我們都不過是“修理地球”的草民，當時“文革”兩大派又正忙于打派戰(zhàn)，所以當?shù)匾矝]難為我們，老天保佑！我們終于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擔心夜長夢多，我們連請親友吃頓飯這樣最簡單的婚禮也沒舉辦，便帶上她匆匆踏上了歸途：我們此生結(jié)的就是這么一場罕見的婚姻也！

易謝的玫瑰，善變的情侶，都不是愛情的真正內(nèi)容，只有相互廝守一生的信念，才是相愛的歷程中最為恒久最為美麗的一道人生風景；只有經(jīng)歷過貧賤夫妻那個過程的兩個人，才會相濡以沫，才會彼此永遠堅貞，而夫妻之間相濡以沫的愛情，都是在看似渺小的相互體貼里，在一次次經(jīng)得起品味的粥飯里、病床前，才能得到最好的驗證。

婚后一年多，有了我們的獨子。我永記得那天，我把她從我們所謀生的生產(chǎn)連隊送到場部醫(yī)院待產(chǎn)，當天深夜，孩子降生了！嬰兒的哭聲使在產(chǎn)房外的我不由驚喜萬分，體驗到了初為人父的巨大幸福。但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后，我才猛然發(fā)覺：由于送她來醫(yī)院時手慌腳亂，竟把平時好不容易準備下的紅糖、雞蛋忘了帶來，而這些東西是當時市場上用錢也買不來的。她在經(jīng)歷了幾個小時的生死拼博后虛弱的身體急需滋補啊！連隊距場部醫(yī)院十多里，中間還有一片野狼不時出沒的戈壁灘，但我決心連夜回家去取來。當我把這決定在門外告訴她時，她哭喊著：“不能去！危險。等天亮又回去。”但我義無反顧地便沖入了暴風雪中，終于在黎明前回到醫(yī)院。當我點燃煤油爐將一碗煮好的紅糖雞蛋端到床前時，她端著碗默默地流淚。

孩子出生后不久，我胃病不斷發(fā)作，它整整折磨了我十年。那時，家里窮得連買個熱水袋的錢也沒有，有時深夜我胃病發(fā)作痛得在床上翻滾，都是她立即起床把鹽粒放在鍋里炒熱再裝入布袋為我熱敷以減輕疼痛，又不顧連隊衛(wèi)生員的不耐煩深夜把他請來為我注射阿托品止痛，這樣的情形不知有過多少次了。那時是革命口號震天響，“人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農(nóng)場的糧食要大量供應城市，玉米產(chǎn)量高就大量種玉米，我們每月供應90％都是粗糧王米面，僅10％的細糧是小麥面。家中的那點細糧平時她總舍不得吃，除給孩子吃些外，都是待我胃病發(fā)作了，她就一面背著孩子一面給我搟面條為我改善生活。嚴重的胃病折磨得我骨瘦如柴被人稱為“三級風”，意即三級的風就能把我吹倒，許多人都認為生命的盡頭已離我不遠了。然而，就是在她含辛忍茹、精心呵護之下，我終于從十年病痛中熬了過來。

粉碎“四人幫”后由于心情特別舒暢，我的胃病逐漸好了。1979年3月，通過社會招考我成為了中學教師，結(jié)束了20多年社會最底層的體力勞動。我向來酷愛寫作，20歲就開始在省級刊物發(fā)表過作品，只是由于后來實行“作者政審制”因出身關(guān)系我再寫也是徒勞，才被迫擱筆10多年。新時期里我又重新拿起筆來寫作，并于1983年加入了新疆作家協(xié)會。1984年我調(diào)回訣別26年的故鄉(xiāng)任教。

回鄉(xiāng)這20多年來，特別是1994年我主動提前6年退休來專司寫作后，稿費收入遠超過我的工資，日子過得閑云野鶴般的自由而舒心。每晚寫作時，妻不是做家務(wù)就是看電視始終陪伴著我，不是為我送上一杯熱茶就是端來可口的宵夜，這一生我基本上是當“甩手掌柜”，所有的家務(wù)活全都被妻“承包”了！在這個擁擠的人世間，她可謂是我永恒的“保護神”，我對她始終充滿了感激和摯愛。因曾想到過這樣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人終歸早晚都要化為泥土的，而我長她8歲必然先她而去！她是沒有任何勞保福利和工資收入的家屬，我生前應當也充當她的“保護神”才是。所以，2001年我傾畢生積蓄在省城買下一套三室二廳的商品房為妻的未來預作投資，此房除我和妻為換換環(huán)境去住過一年多外，這些年來一直是長期出租，以后永遠也這么辦，每月1000元的租金收入就等于為妻掙來一份“退休工資”，亦可惠及后代。自從有了這個家，我的心就有了地方存放，心放好了，別的東西丟了也不怕。自從完成了為妻的未來預作投資的買房之舉后，我也就感到此生再沒什么牽掛了！

常在人潮洶涌的街道看到勾肩搭背的情侶，也不時在花前月下的公園角落看到當代開放青年熱烈擁吻的愛侶——然而真正的愛卻無從查說，也無須追問，又何須去如此夸張、露骨地去刻意表現(xiàn)呢？親愛的人，是唯在那患難的危急關(guān)頭，能毅然地牽住你的手不松開的人，所以，又何須去追問她是不是真的愛你呢？我和妻不過是一介草民，今生過去雖從未牽過一次手但實際上我們卻一生都在牽手同行，而今夜的首次牽手只不過是我們一生牽手的必然結(jié)果。雖然我們都不過是一介草民，但我們一生都在熱愛著生命，珍惜著生命中應該珍惜的一切。雖我早已年過花甲而妻也年近花甲，但我們始終堅信：“善有善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今生牽手的日子尚久，我們離生命的終點還遠著呢！

牽著妻溫暖的手，在小城空寂的夜的街道上漫步，我感動著我的感動，思緒如天馬行空。忽然又竟然想起了我讀過的令我感動、難忘過的詩人食指的詩句；“也許我瘦弱的身軀像攀附的葛藤，把握不住生命的前程，那請在凄風苦雨中聽我的聲音，仍在反復地低語：熱愛生命；也許經(jīng)過人生激烈地博斗后，我死得比那湖水還要平靜，那請去墓地上尋找我的碑文，那上面仍刻著：熱愛生命……”

是的，我們應該熱愛生命，但熱愛生命必須首先懂得珍惜，要珍惜值得你珍惜的一切：大至這個充滿了希望的欣欣向榮的新時代，小至親人間至誠至善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