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南瓜

那是在最困難的年月里發生的故事。

在鄂西南山區的一間破草屋里，爺爺光著背坐在門檻上哭泣。因為饑餓，他身上的虛汗流得比淚水還急，面前干裂的地面被淋濕好大一塊。“兒啊，我的兒啊！”奶奶在里屋哭，聲音像病雞打鳴。在她面前的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就是我父親。家里已經斷糧好幾天了，之前一直吃后山的野粟子和野菜，茍延性命。父親腸胃不好，吃不下這種東西，一吃就反胃，吐得天昏地暗。

奶奶在屋里忽然不哭了，伸出頭哀求道：“他爹，你干脆弄碗毒藥來，讓我們娘倆吃下算啦！”爺爺在門檻上一抖，差點栽倒在地。他抹了抹淚水，艱難地站起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到后山去了。

后山有一片南瓜地，地上只剩光溜溜的幾根瓜蔓，像幾條死蛇趴在雜草叢里。瓜蔓上連雞蛋大的南瓜膽都沒有，瓜葉早被人摘去熬菜湯喝了。爺爺見四周沒人，便一頭扎進地里，在雜草中用手捏著瓜蔓，連滾帶爬向前尋找著。不一會兒，爺爺就順著瓜蔓尋到一個不起眼的土坑。撥開坑口的敗葉，發現里面竟躺著一只黃皮南瓜，足有五斤多重。爺爺像摸寶貝一樣摸了一下，咧開嘴苦澀地一笑，嘴里的口水掉了尺把長。

這片南瓜地不是爺爺家的，是村民趙爺爺家的。今天，兒子生命垂危，老實忠厚的爺爺決定做賊，偷人家的南瓜。

爺爺抖著手就去扭瓜蒂，猛然發現瓜蒂上掛著一個小布條，展開一看，上面用毛筆赫然寫著兩個字：有毒。那年月，村民種在野地的瓜果被人偷是常事。兵荒馬亂的又不敢守夜，辛辛苦苦種出的菜，冷不防就被路人揪走了。為了防賊，村民們就想出了這招。雖說下毒的并不多，但有人被偷急了，真下毒的情況也有。近來村里鬧饑荒，餓急了恨不得搶，這當口在菜地下毒的可能性就非常大。村里經常傳言，某某村的某某偷菜吃，一家人被毒死個精光。爺爺坐在地頭想了想，為了活命只有一賭了。他扭下了瓜，用布衫包起來，抄小路溜回了家。

奶奶見爺爺抱回這么大個瓜，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地上，問道：“他爹，這該不是菩薩顯靈送咱的吧？”爺爺不好意思說自己做了賊，又怕說出瓜有毒嚇著奶奶，就編謊話說自己出去尋野菜，發現不知誰家地頭的瓜蔓長得野，爬到一條水溝里，結下這個瓜，由于太隱蔽，一直沒人發現，結果被自己發現了。奶奶一想有道理，都快餓死了，誰家會留這大個瓜在地里？于是，奶奶將瓜切下半塊，洗鍋熬湯。爺爺在灶膛燒火，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怕那南瓜真有毒，就對奶奶說：“他娘，你去地里尋把野菜來，加起來熬，多吃幾頓。”奶奶聽了，拎個籃子出門，去尋野菜。爺爺看奶奶走遠了，馬上揭開鍋，將半生不熟的南瓜湯舀了一碗，大口喝下，然后躺在灶膛口的柴堆上。如果自己給毒死了，也是自己做賊活該遭報應，奶奶回來發現就不會吃南瓜湯；如果沒死，一家人就得救了。

奶奶去了不多時，就拎著半籃子野菜回來了。爺爺竟然美美地打了個盹，醒來腦子不麻，肚子不疼，全身要多舒坦有多舒坦。鍋里的南瓜湯已熬得噴香，饞得人恨不得將嘴伸進滾燙的鍋里去嘬一口。奶奶給爺爺舀了一海碗，又給父親舀了一海碗，自己抿著嘴，將半筐野菜倒進了鍋里。父親吃下南瓜湯，臉上有了血色……

當天半夜，爺爺一家正睡得香甜，被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給吵醒了。爺爺爬起來，摸出門一瞅，只見黑暗中好多人往趙爺爺家跑。爺爺問：“這是咋啦？”黑暗中有人答道：“唉，可憐啊，趙家婆娘餓死了。”爺爺一聽，像被雷擊了一般。趕到趙家，爺爺看見滿屋人哭就開始發抖。趙爺爺趴在骨瘦如柴的婆娘身上，捶胸跌足，哭得哀哀氣絕。趙爺爺發現婆娘手上好像攥著啥東西，摳出來一看，是個布條兒，上面用毛筆寫著倆字：有毒。爺爺也湊上前看了一下，正是自己偷南瓜后扔在地里的那個布條……

“遭天殺啊，遭天殺啊！”趙爺爺用頭撞著墻嚎道，“這只瓜可是婆娘留給三個伢兒活命的啊，我的娘啊……”

爺爺失魂落魄地逃回家，整宿沒合眼……

第二天一早，趙爺爺家門口放著半塊南瓜，村口的老槐樹下吊死一個人，正是爺爺。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奶奶和趙爺爺都是八十幾歲的人了，湊合成了一對夫妻。沒事的時候，老兩口就到爺爺墳前坐坐，并對孫子們說：“你爺爺有種，他是個有良心的漢子！”